然而仔细一看,无论是碗里也好,还是盘子也好,全是空荡荡的。
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坐在餐桌旁的女人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只迟缓地摇着头。
“不想吃饭。”她低声道,“盼盼还没回家呢。我吃不下。”
女孩对此却像见怪不怪,一边自顾自地用筷子扒拉空气,一边好不走心地宽慰:“诶呀婶婶,你就别担心了。盼盼那么聪明的孩子,难道还会不认识回家的路吗?
“她现在不回来,肯定是有事耽搁。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因为牵挂她又饿出病来,那盼盼肯定更难过……”
女孩说着,想起不久前听到的开门声,动作不由一顿。再开口时,面上又带上了几分严肃:
“还有婶婶,你刚才是不是开门了?”
“嗯……嗯。”女人缓缓点头,又轻轻垂下脑袋,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但我没开纱门,只是开了里面的……”
“那也不行的。”女孩立刻正色,“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只要开门出去,就一定会惊动对面的怪物的。再说,外面又没什么人,你一开门,对面的肯定就盯着你……”
“有人。”那女人却抬头道,“外面有人。”
“……”女生假装扒饭的动作一顿。
“什么人?外面来的人吗?”她不由提高了音量,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冲动了,又火速压低的声线,又做出那副温柔的语气,“我的意思,婶婶你到底看到了谁啊?”
“不认识的。”女人呆呆答道,用手比划,“女孩子,大概这么高。长得很……”
她本来想说很好看,想起许冥爬满伤痕的狰狞右脸,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顿了片刻,才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措辞:“长得,一半好看。”
“一般好看?”女孩微微蹙眉,咂摸了一下这句话。
……会是她吗?但那家伙也不算是一般好看吧?至少在它挑剔的眼光看来,还是很可以的……
不,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存在拉高了这个死人的审美阈值,毕竟自己现在的这张脸,可是在那家伙的基础上又几次优化,她自己对着镜子看时都忍不住陶醉的那种……
“哦,对。”恰在此时,女人又想起一事,突然抬手敲了敲桌子,“不止有人。还有小狗。”
她缓慢地转头,正对上旁边女孩诧异的眼神。张了张嘴,她认真强调:“她还有小狗。”
小狗好。盼盼也喜欢小狗。所以她当时,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女孩听完,却是彻底愣住了。
有些好看的女生,还带着只狗。
在这种地方,正经人谁会带狗?
错不了了——一定是她!
女孩一下激动起来,几乎是瞬间就从桌边弹起,问明了女人看到对方的位置后,起身就要往外冲,想想又折返回来,从衣架上随手拿了个包,开始快手快脚地往里面装东西,边装还边装模作样地叮嘱“婶婶”乖乖待在家,好好吃饭,不要乱跑,安心等盼盼回来。
女人愣愣地点头,又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那你要去哪儿啊?”
“我出去办点事,马上回来。”女孩随口敷衍着,转眼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想了想,却又再次冲回来。
“婶婶,我借一下你房间里的穿衣镜,马上就好!”
她一边往屋里钻一边说道。
女人歪了歪头,眼神越发不解。
另一边,在穿衣镜前站定的女孩,则是对着镜中倒影,深深吸了口气。
“她没见过我这个样子,见到会认不出来的。”她边说着,边左右打量自己,“还是得选个她认识的造型才行,最好搞得惨一点,要让她心生愧疚……哦对,还有这个。得露出来。”
她说着,赶紧将一直藏在衣服里的某个东西拉了出来,对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仔细一看,却是个挂式的工牌。
工牌上面,是清晰的三个字。
坡海棠。
【说来不可思议, 截止今天,这竟已是我入住这栋天堂之楼的第七天。
【七,这个数字在我们的文化里, 向来是个很有意义的数字,对于我这个死人而言尤其如此。毕竟今天, 差不多就可算是我的头七。
【邻居们都不太理解我雀跃的点。而我, 也早已认清这个地方名为天堂实为无聊的事实,也懒得和他们解释争辩。反正对一群木头, 你无论是[嗯嗯嗯]还是[啊啊啊], 他们都是不在乎的, 反过来,你要真和他们讲什么高深道理,他们也只会对你[嗯嗯嗯][啊啊啊], 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唯有住在楼下的小说家,我是很乐意与她说几句的。她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也颇有才华, 在这种如花的年纪逝去, 总叫人感到惋惜。可她本人对此倒是颇乐观,总说这种岁数死了,或许也不全是坏事。她生前痴迷故事,偏偏家里要让她学医,为此闹得老大不开心,学医学得满腹怨气,又学不进;因为精力有限, 于写作一途上, 也未能有什么精进,到头来两边都是满手空, 光阴蹉跎,何其懊悔。
【没想上天终是对她有一丝厚待的,死后意识犹在,还住进了这里,得以保全神智,之后还有大把光阴可供挥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钻研什么,便钻研什么,何等逍遥自在!
【对于那小说家的想法,我其实不敢苟同。但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实际也有和她差不多的庆幸。本以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谁想又能补上一段。这又则能不算是一种恩赐呢?
【好了,扯远了。继续说回今天的事吧。今日小说家又上来看我,和我说她新的小说思路——她总是管那叫[梗],我其实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叶片舒展,其根在梗,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和她说起今日是我头七的事,那小妮子倒是来了兴致,非说值得庆祝一番。又遗憾没有像样的礼物可以送我。我说头七送礼,未免奇怪了些吧,她却说这是应当备的。我原当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她竟跑去找了楼长,求了个出去的机会,又问楼长要了钱,真给我买了个礼物回来。
【便是这本笔记本了。她说看我喜欢写字,便送我一本。盛情难却,我终究收下,至于如何使用,却有些犯难。几番思索后,最终决定是当做随笔使用了。
【如此,这便是我入住天堂之楼后的第一篇随记。之后如遇什么有趣琐事,不妨都记上两笔,待日后空闲,找上楼里几个交好的邻居,温一壶茶,找个阳台,细细翻阅。想来也是一桩趣事。
【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这本本子,索性便又记上两笔。说起来,这已是我入住这栋天堂之楼的第十天,已被允许在外行走,对诸位邻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不过聊得来的,依旧只有楼下的小说家。其余者,只能说,古怪者甚藩。
【五楼我尚未去过,只知道楼长住在那一层,只可惜一直无缘拜见;楼下三楼则一直空着。302室、301室,都处于闲置状态。
【我对面的402室是个年轻小伙,人长得十分俊秀,只是不太开朗,说话时总是畏畏缩缩,叫人恨不得在他肩上拍一下,替他把腰板直了说话!
【常与我往来的小说家则住在二楼。具体是哪一室,我并不清楚,小姑娘故作神秘,也不和我说。反正目前看来,二楼也只住了她一户。
【一楼是目前唯一两户都住着人的。102室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年纪估计比我还大。喜欢搬一把躺椅,坐在自己的门厅里,打开门朝外坐着。有时也会干脆坐到楼道里。
【他冷冰冰的,不太爱理人,但只要从他旁边经过,他必然会死死盯着你看,目光如有实质般,一直钉在你身上,叫人十分不舒服。
【101室则是一对母女,女孩儿叫盼盼,大约初中的年纪,十分机灵可爱。母亲则稍显迟钝,说话做事都有些迟缓,但十分热情,待人也温柔。还请我吃过她自己包的粽子。
【说来也有意思,一个死人,请另一个死人吃了粽子。哈,真不知屈原先生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种感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或许先生,此时并不在黄泉之下呢。
【说不定他也和我们一样,死后也住进了自己的[天堂之楼],不过对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或许称之为[桃源乡],更为贴切吧!】
【今日去楼下吃粽子回来,惊讶地发现,301室,居然有人搬进来了。
【搬进里面的,是个小女孩。看着比盼盼还要小,背着小书包,十分可怜的样子。
【我原本以为,她和盼盼一样,都是有家人陪伴的。因为我上楼时,301室的门正开着。我分明看见里面除她以外,还有一个体型瘦削、衣着干练的中年女人。可等我再下到一楼去给盼盼送书时,却见那女人正开门往外走,只留下一个匆匆背影。
【之后几天里,我有留心观察,最终确认了。301室现在是那女孩独居,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可真是叫人在意。入住这栋楼的,应当都是死人,可既然是死人,又为什么要离开呢?莫非那女子还有什么尘世恩怨未了,因此不能同我们一般,安心待在这休养的地方,又或是她如小说家所言,[没有入住的资格]?
【我在一次闲聊时,将这怪事,以及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测,当做笑话般说给了小说家和园丁听——对了,园丁就是住在我对面的那个小伙子。绳锯木断,在我的坚持下,他也终成了我们天堂之楼文化沙龙的一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小说家不亏是编故事的。对于这事,她提出了更有意思的猜测。她说,说不准那女性是301女孩的亲人,且尚在人世。只是过来送她入住的,也就是所谓的[送她一程]。
【这种说法,听上去倒有些浪漫,也有些伤感。也叫我想起我过去的亲人了。唉,阴阳相隔,终是一件憾事。只愿我的亲人们一切都好,死后也能像我一样,得以入住天堂!】
【……今日的随记,我迟疑许久,始终不知该如何提笔。
【此时距离301室那女孩入住,已经过去大半月有余。不知是否是我多疑,总感觉楼里的状况,似乎已不同以往。
【具体是哪里改变,却又说不上来。只觉以往总是清新自在的空气里,这几天却像是掺进了化学物质般令人难受。402室的小园丁又不太出门了,最多就是站在门口与我聊天,却怎么都不肯跨出家门;小说家也总显得不太对劲,每次见她,总在吃东西,楼下盼盼也和我说,小说家前两日又去了她家里,从她妈妈那儿要走了一大堆粽子和包子。
【天晓得,她上周才拎了整整一袋子的粽子回来!我亲眼看见的!
【我们这种亡去者……真的需要吃那么多东西吗?
【她对面新来的邻居也叫我担心。那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着比园丁更俊朗,说话做事也更落落大方。但我总不太喜欢他,觉得他言行举止间,都透着股油滑算计的味儿。
【这么说吧,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是绝不会让她和这种人来往的!】
【小说家还是和那人来往了!
【她最近都不来找我说话,反倒和那油滑的202走得很近。唉,她要是我的女儿,哪怕拼着被怨恨,我都要骂醒她的,可在这里,我们终究只是邻居。我能多说些什么呢?
【园丁依旧不太出门,住在301的小孩倒是时常上来找我。只是她来找我的话,盼盼便不会再来了。我偷偷问盼盼为什么,她却说,这个小孩让她觉得害怕。
【真是小孩子话。大家都是死人,她若能吓唬你,那你自然也能吓唬她,这又什么好怕的呢?只可惜,我原本还以为能给盼盼再找一名玩伴的,这事只得作罢了!】
【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园丁已经彻底闭门不出了。盼盼也不太上来了。她说现在不敢乱走,每次出门都会看见对面的老头坐在门框里冷冰冰地盯她,那眼神令她头皮发麻。
【她还说,她曾亲眼看到那老头瞪着瞪着,眼珠子滚落下来。这场景可真是骇人!我希望这只是她的想象!
【她妈妈的状况也不太好。似乎比以前更迟钝了。真本该是叫人担心的事,可或许是我卑劣。在我看到她略显空洞的眼神时,我竟只觉得害怕。
【小说家依旧和她对面的年轻人打得火热。301的小孩成了我唯一能交流的人。她连字都不太认识,所以我时常会带她念书。这孩子也不知以前受的什么教育,她居然连[家]这个字都不认识。
【我给她解释了很久,她才终于理解,[家]就是一个紧密的整体。她又问我家下面的豕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是猪。孩子烂漫,她竟以为,那[猪]就是宠物的意思!
【[这么理解才对呀,一个家里,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就应该还有宠物嘛!]她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也不反驳她,只得点了点头,不想下一秒,她忽然看向了我。
【[胡伯伯。妈妈和姐姐,我其实该有的。可我好像没有爸爸和哥哥,也没有妹妹……
【[你来当我的爸爸好吗?]
【……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当时的心情。
【在对上她无辜眼神的那一刻,我不知为何,竟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害怕。】
【园丁不见了。
【我是今早发现这点的。我出门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门竟然开着,但里面居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按照园丁的性格,他不可能是自己出去的。我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失踪。可我不知道该找谁去商量——301的小孩?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避着她。小说家?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盼盼?她还是个孩子,光是照顾她的妈妈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
【似乎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楼长。但我只知道他住五楼。我试着上去把501和502都敲了敲,根本没人理我。
【这栋楼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人能帮帮我!】
【楼里又有新住户了。还是两个。
【入住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住到了五楼。另一个则是差不多岁数的女子,住进了302。
【他们似乎和我们这种亡灵不一样。他们和楼主应当是之前就认识的。而且那个男的,进来后就得了个楼长助理的职位,时常在楼道间巡视;女的则戴着一大堆行李,进来后不由分说,就把301室的门给封了。
【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小说家告诉我,她曾围观过那位女士和301的争执,争执的过程中,那位女士直接从301室的床底下,搜出来了一颗头。
【是园丁的头。
【那小女孩还一直想把头抢回去,说这是她的[哥哥]。
【……如此看来,那位女士或许是被专门请来对付那小女孩的也说不定。
【危险的邻居被人盯住,楼道内也有人巡视。不得不说,这实在是让人安心了许多。
【只是,我曾无意间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似乎对楼长的某些作为十分不认同。说什么[人为收纳死人就是天方夜谭]、[等他们成长到能修改规则,你又该怎么办]……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哦对,小说家又和我重归于好了。她似乎终于认清,油嘴滑舌的男人,不论死活都不能要的真理,这真是最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了!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他也像盼盼母女那般,闭门不出了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终于确信,楼内的情况正在好转!
【感谢新搬来的302和楼长助理,空气隐隐有了恢复以往清新的趋势。301的女孩被封印,这让我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松弛,小说家的回归更让我的生活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趣味。
【比较遗憾的是,因为之前小女孩的过激行为,楼内采取了更严格的管理措施。所有人都不再被允许离开单元楼,即使是楼内串门,也需要通过楼长助理的同意。感应灯的机制似乎也被修改,不会轻易亮起,然而一旦亮起,楼长助理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一楼的老头也闭门不出了。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很大的猫眼。
【还有一个令人震惊的变化。就是这栋本该只属于死人的亡灵楼内,有时竟也会有活人出现了。
【他们往往是进来找某个人的,也不知是怎么打开门禁的。楼长出台了新规,严正要求我们如果遇到这种进入的活人,不要搭话、不要接触,躲在自己房间里就好。她说这些人她会负责送出去的。
【我后来才听小说家说,那些人很可能都是被301的小女孩骗进来的。她说,那个小女孩其实和我们不一样,她并非持有[根],她本身就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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