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与晚香玉(宴清窈)

食堂饭食丰盛，孟挽歌七七八八点了十几道点心，还有三道粥，都是米其林餐厅标准。
孟明萱垂眸搅拌着一道海鲜粥，漫不经心道:“想跟你说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黎徵含笑，“您说就好。”
孟明萱深呼一口气，抬眸道:“宝珠想嫁给陆欢，老三答应这件事，我却不想答应，你能不能替我跟老三说说，让两个孩子自己做决定？”
黎徵面色不变，温声问:“您为什么不同意呢？据我所知，宝珠跟陆欢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感情极深，是青梅竹马，不谈家世，他们是很相配的。”
孟明萱笑意苦涩，“因为陆欢不愿意。”她偏头避开黎徵视线，道:“陆家人不能再逼一个不愿意进入陆家的人强行入陆家。”
黎徵心中一动，捏住汤匙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回神后，黎徵按兵不动，微笑，“三叔不是那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如果陆欢真的下定决心不娶宝珠，难道三叔还能强逼着陆欢进陆家的门吗？”
孟明萱道:“他是不会强逼，但他会让你无路可走，最终自己送上门来。”
她沉沉叹气，“徵徵，我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不想陆欢也这样。”
黎徵没应声，却也没反驳。
孟明萱看她一眼，见她漂亮精致的眉目微敛，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八九不离十。
吃完饭，孟明萱没有跟黎徵一起回去，黎徵独自走回病房。
到了病房，陆聿珩坐在一座深绿色扶手椅上，离病床不远不近，慢条斯理处理着工作邮件。
陪在孟挽歌床边的是崔姨。
病房内很安静，黎徵看出来孟挽歌是眼巴巴想跟陆聿珩说话的，但陆聿珩似乎没看出母亲的渴求，只垂眸专注处理自己的事情。
黎徵就是这个时候走进病房。
她脚步轻缓，仪容得体，先亲亲热热跟孟挽歌打招呼，然后坐在一把靠得病床很近的椅子上。
孟挽歌眼底含了笑意，问:“吃完饭了？”
黎徵轻轻点头，温和笑道:“跟大嫂说了一会儿话。”
听到这一句“大嫂”，孟挽歌眼底笑意更浓。
她都叫孟明萱大嫂，叫她“妈”的日子也不远了。
孟挽歌支起身体，让崔姨去拿她的见面礼。
是一只祖母绿老坑冰种翡翠玉镯，色泽莹润，通透澄澈，触手生温，无论是材质还是颜色都是一等一的佳品。
“你送蓝宝石，我送你祖母绿玉镯，也算礼尚往来。”孟挽歌清了清嗓子，道:“这是我婆婆当年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顺顺利利的成为陆家太太。”
黎徵弯唇笑了下，抬眸看向陆聿珩。
陆聿珩抬眼看向这边，他声线清润，“母亲既然给了，你就好好收下，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他这话说得很官方。
话语中的深意是隐隐偏向孟挽歌的。
孟挽歌更加喜笑颜开。
还好，没有娶了媳妇忘了娘。
孟挽歌动手术时间是今天晚上，黎徵说好明天来看她，她的手覆在黎徵手背，轻轻拍了拍，手掌久久没有挪开。
黎徵望她一眼，似乎猜到她心里想什么，她偏头，又看一眼陆聿珩，眸光莹润。
陆聿珩垂眸，淡声，“晚上我会跟徵徵一起过来陪您做手术。”
孟挽歌这才真正放心起来。
“那我等着。”
黎徵心底讶异，这真的不像一对母子的相处状态。
但她没表露出来。
即使她在陆家生活八年，但有很多秘密，她还是没有参透。
走出病房，陆聿珩牵住黎徵的手，侧头问:“大嫂让你劝我不要强迫陆欢娶陆宝珠，对吗？”
黎徵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这件事，结果就被他直接猜中反问。
医院走廊很长，走廊上满铺土耳其黄玉，内敛奢华。
她脊背挺直，步履轻缓，没看他，垂眸平静看着没有经过切割的黄玉大理石。
她嗓音柔和，“应该是暗示我，要我劝你，但我没答应。”
陆聿珩眼底含笑，“你是拒绝了还是直接保持沉默？”
黎徵被他节节逼问，都没扯谎余地。
她无奈，“她是长辈，我怎么可能直接拒绝。”
陆聿珩温声，“我们领了证，你跟她就是平辈，就可以直接拒绝她。”
“好像是这样。”
陆聿珩捏了捏她纤细柔嫩的指骨，垂眸望她，“什么时候跟我去领证？或者——”他像给黎徵选择余地似的，慢悠悠道:“你先去把那两份合同签了。”
崔姨去了医院照顾老太太，陆公馆内只有井然有序工作的佣人和管家，冷冰冰的，少了几丝人气儿。
合同依然摆在书房书桌上，位置没变，陆聿珩立在书桌前，声音清润，“你先把两份合同带回去，让你的律师们看一看，没问题再给我答复。”
黎徵暂时还没有私人律师，不过Fibric倒是有法务部，也有联系密切的律师事务所，但她不可能让这些公务相关的同事知道她要结婚还是协议结婚的事情。
“我自己看看就好。”黎徵说道。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两份合同，纤细雪白的指尖熟稔翻起纸张，腰肢纤细如柳，脊背挺直。
一页一页，她看得极为认真。
陆聿珩望着她背影，微哂，“不急，坐在椅子上看。”
黎徵抬眸看他，眸光莹润。
“我会看得很快。”
陆聿珩眸色幽深，道:“终生大事，值得你慢慢看。”说完，他像刻意要给她留空间似的，“我去视频会议室开会，你慢慢看。”
黎徵轻轻点头，“好。”
陆聿珩笑了笑，转身出门。
一出门，他唇角笑意收敛，眸色变得冷清。
做事谨慎是好事，却没想到黎徵会这样谨慎，这样防备他。
黎徵真是逐字逐句看文件条款，她不是学法律出身，但在华尔街生存多年，她不可能是法盲，甚至，由于踩过太多的坑，她对法律条文是很敏感的。
这股权转让文件没有问题，甚至条件特别优渥，对她来讲，属于是天上掉馅饼，平白就多了丰禾传媒的一半股份。
看完股权转让协议，她又去看结婚协议，看到一半，她微微蹙眉。
视频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聿珩耳聪目明，简单跟对面的人说几句，而后退出会议。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他这个大老板只是充当旁听者，很多决议是下属便可以通过，如果不是要找借口从书房离开，他都不需要参加这个会议。
黎徵拿着文件走进来，她穿着薄荷绿长裙，薄纱质地，束腰和裙摆紧贴着女人玲珑有致的身材。
陆聿珩的目光悠缓落到她昳丽明艳的脸上，微笑，“协议有问题？”
黎徵不想跟他有矛盾，语气放得柔婉，“婚前协议是有点问题，我觉得还是先进行财产公证，把婚前财产都理清楚，然后再进行财产赠与。”
这个协议里，不但没有婚前财产分割，而且还有一长串婚前财产赠与，饶是不缺钱的黎徵，也是看得瞠目结舌。
这都不是天上调馅饼了，是直接掉了座金山给她。
“为什么要财产公证？”陆聿珩轻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你怕我占你便宜？”
“没有。”黎徵温柔道:“我是觉得太占你的便宜了，那些房产明明是您的婚前财产，为什么还要加我的名字？”
陆聿珩慢条斯理道:“为表公平，你把你的房产也加上我都没名字，那不就好了？”
“我的房产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论呢？”她的房子是可以供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陆聿珩的房产可是有动摇整个房市的能力。
“黎徵，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他似笑非笑，“如果我们不离婚，这些协议就是废纸，你现在想跟我理清楚，是不是在打着要离婚的主意？”
黎徵还能怎么说？
她缓步走向他，腰肢轻摆，妩媚动人。
她轻轻坐在他膝上，眼睫纤长浓密，女人如画一般清艳。
“我没有这样想，只不想您太吃亏。”
她有没有这样想，陆聿珩心底比谁都清楚，但她既然要打定主意装糊涂，他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他伸手掌住她的腰肢，轻笑，“既然看完了，要不要签上？”
签上，就一锤定音了。
从此，她不仅是丰禾传媒的大股东，还是陆聿珩板上钉钉的妻子，共享他的财产。
黎徵轻声说:“我坐在你怀里，你都不亲亲我吗？”她声调清软，像撒娇一样缠绵。
陆聿珩轻抚她脸颊，温声道:“徵徵，我们要在今天领完证，其他的都先缓一缓。”
这个其他的，包括某些生理需求。
不过，他还是贴唇亲了亲她的唇瓣，蜻蜓点水，像哄小孩子一样。
亲完，他眸色极深，说:“徵徵，我不想等得太久。”
“好。”
黎徵花了三分钟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后正正经经签下那两份合同，然后花了半个小时回苏河湾拿证件，并用四十分钟化妆换衣服。
陆聿珩在车内等着她。
车窗落下，她朝他缓步走来，白衣黑裙，妆容淡雅，眉眼却漂亮得令人惊艳，不舍移眼。
这么多年，陆聿珩一直很后悔。
后悔当年没有先领证，所以她逃婚才能如此顺遂如此毅然决然。
这一次，不会了。

◎“我们。”◎
孟明萱重新回到病房是两个小时之后, 期间，她给陆欢打了个电话，陆欢请求她多为他拖延几个月时间, 他想把工作处理完再回国。
孟明萱从来不会拒绝他。
回到病房，一眼看到坐在扶手椅上的陆兆麟, 微微撇开视线, 她又望见窗台上放得一束香槟玫瑰。
孟明萱微微蹙眉，嗓音清冷, “谁送过来的？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对玫瑰花过敏吗？”
崔姨没见过孟明萱这么严肃的模样，一直以来, 她在陆家佣人眼里的形象都是温柔似水的。
“应绮送的, 是我收的。”孟挽歌知道孟明萱动了真怒，解释, “我吃了防过敏的药, 没事了。”
孟明萱细眉拧起, “为什么让她来看您？她不是已经跟老三分手了？”
陆兆麟抬头, 开口, “她既然来了, 又是带着礼物诚心来探病，没有阻拦的道理, 是我让她进来的。”
孟挽歌乐于给儿子上眼药, “不止呢, 老大还邀请应绮参加我的寿宴，应绮答应了, 应绮跟黎徵凑在一处, 那天有乐子看了。”
孟明萱脸色泛冷, 但没说什么, 她向来是可以忍耐的人。
说了一会儿话，老太太累了，重新躺在病床上睡觉，陆兆麟和孟明萱轻手轻脚走出病房。
“不满我给黎徵找麻烦？”陆兆麟很轻易便猜到孟明萱给她甩脸子的原因。
孟明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柔缓，道:“您可以做任何您自己觉得欢喜的事情。”
言下之意，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她不管。
陆兆麟微微挑眉，侧目看向孟明萱。
岁月从不败美人，相识二十多年，孟明萱似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眉眼秀雅温婉，气质却清冷淡漠，总是一副疏离模样。
但他明明见过她羞涩垂眸，不胜欢喜，一副少女情怀。
只不过，这模样不是给他看得。
想起梅望远，陆兆麟心底总是戾气丛生，他淡淡道:“我给黎徵使绊子，是因为她刁难方南栀。”
方南栀从小经常来陆家小住，陆兆麟跟她关系很好，当年方南栀跟陆聿珩的婚约也是陆兆麟一手敲定促成的。
“我知道了，蛮好的。”孟明萱并不觉得自己的丈夫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偏爱有什么不好，她很平淡应了一声，然后抬步，想快步离开。
细白手腕却被人攥住，陆兆麟眸色幽沉，“你没话跟我说？”
孟明萱回眸，柔声道:“母亲晚上做手术，你能来最好。”
陆兆麟凝视她，“陆欢刚刚升职，并不想回国，对吗？”
孟明萱低垂眉眼，“我会跟老三沟通的。”
陆兆麟微笑，“跟他沟通也不跟我沟通？”
“是。”孟明萱不卑不亢。
陆兆麟眉心微蹙，还想再说什么，孟明萱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响起，她顺其自然温和抱歉，“接个电话。”
说着，她背过身，走到偏僻角落，接通电话。
陆兆麟只专注看着她，不曾移开视线。
给孟明萱打电话的是黎徵。
黎徵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跟孟明萱说。
十分钟前，她收到一则来自孟明萱的短信——[十分钟后，给我拨电话。]
黎徵猜到孟明萱可能要找借口避开某些事情，于是时间一到，她就拨通她电话。
黎徵跟孟明萱没什么好聊，但有担心有人会真的关注孟明萱是否真的在打电话，于是黎徵尽职尽责编话题。
“大嫂，今年荣宝斋的秋拍会您要赏光参加吗？我想拍几幅恩师的画作。”
闻言，孟明萱捏紧细白手指，嗓音干涩，顾不得陆兆麟在向这边走过来，低声说:“是他的画吗？”
这个“他”是黎徵跟孟明萱心照不宣的暗号。
孟明萱一直都知道黎徵是梅望远的学生，多年前，梅望远寄给她的书信里就提过黎徵的名字，后来，黎徵父母双亡无奈寄居在陆家，梅望远也特意写信请孟明萱多关照黎徵。
这便是孟明萱一直照看黎徵的原因，因为“他”，梅望远。
黎徵余光瞥一眼陆聿珩。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把玩两个刚从民政局领来的小本本。
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慢条斯理拿出耳机带上，而后转眸看向车窗外。
黎徵放心下来，“是的。”
孟明萱轻轻闭眼，维持住表面的端庄，“好，我跟你一起去。”
挂上电话，黎徵瞄一眼陆聿珩，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拿着两本结婚证。
黎徵微微倾身，柔滑墨色裙摆撑到雅黑色西裤，她伸出细白手腕，够到那本属于她自己的结婚证。
还未等她拿过来，有人就把这本结婚证从她指缝抽出，把两本结婚证叠放在一起。
黎徵抿唇，“有我一本。”
陆聿珩将结婚证收起来，温声，“我替你收着。”
黎徵知道自己没有反驳余地，便没有再动作，倚在窗前看风景。
陆聿珩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偏头，“要隐婚吗？”
黎徵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试探问:“您觉得呢？”
陆聿珩轻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黎徵轻轻点头，显得很真诚，“是的。”
她的心意如此好猜。陆聿珩垂眸道:“那就先隐婚一段时间，等到婚礼的时候，再公布婚讯。”他似笑非笑，“这一次的婚礼新娘应该会在场吧。”
黎徵脸皮很厚，轻易不觉得窘迫，此刻却有些脸热。
“会的。”
陆聿珩笑了笑，倾身捏住她尖悄下颌，高挺鼻梁挨着她柔嫩脸颊，“还想让我亲你吗？”
这是在书房的那个问题。
黎徵隐晦朝驾驶座看了一眼。
下一秒，她的视线还未收起，隔板就已经缓缓升起，阻隔前方视线。
陆聿珩垂眸轻笑，复述刚刚那个问题，“可以么？”
没有后顾之忧，黎徵主动环住他脖颈，启唇与他缠吻。
简单吃了顿晚餐，陆聿珩与黎徵又一起回到医院。
距离孟挽歌做手术还有两个小时，陆家的人除了陆宝珠和陆欢全部来全。
孟明萱向躺在床上的孟挽歌解释，“宝珠去了纽约，说是要找灵感开画展。”
孟挽歌扯了扯唇，“是去找陆欢了吧。”她叹息，在病中，她总是很容易心软，“让陆欢赶紧回来跟宝珠成亲，成天吊着宝珠是怎么一回事儿？”
孟明萱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明明是陆宝珠非得死乞白赖缠着陆欢，到了老太太嘴里，就成陆欢吊着陆宝珠了。
孟挽歌跟其他人分别说了会儿话，时间差不多了，她又单独把陆聿珩留下，其他人皆缓步走出病房。
黎徵跟孟明萱走在一起，还没聊几句话，陆兆麟抬眼望过来，眸色深沉不可捉摸。
“黎徵，借给我一点时间。”
病房旁边就是休息室，本来这里是供陆家人等待手术时休息用的，现在陆兆麟在这里跟黎徵谈话。
黎徵跟陆兆麟并不熟悉。
陆家的男人，她唯一熟悉的就是陆聿珩。
“大伯。”
陆兆麟坐在沙发上，轻飘飘往一眼黎徵，随意道:“坐吧。”
黎徵轻轻颔首，捋好裙角坐下，透着行云流水的优雅意味。
陆兆麟眸色渐深。
他的女儿陆宝珠，真是方方面面都被黎徵比下去了。
陆兆麟没让黎徵有太多思考时间，直截了当开口，“你跟梅望远是什么关系？”
黎徵并不好奇陆兆麟会问这个问题，她坦诚，“他是我的老师，我在他的画廊里学过很长时间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