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苦笑:“我再不走,恐怕惹她厌烦,反倒不美。”
裴萧元点头:“明日我送你。”
他自然不会拿这事取笑承平,承平也是个爽快人,和那女子本就只是偶遇,惊鸿一瞥,何来那么多的不舍,自嘲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承平早早起身,在裴萧元的陪同下,再次去向裴冀辞别。
他当走不走,这几天总是往絮雨的住处跑,裴冀自然也是有所耳闻,只这是小辈们的事,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他也就充聋作哑当不知道,话别后,起身要送,承平怎敢接受,作揖力辞,裴冀最后停在书房外,嘱咐侄儿送行。
裴萧元伴着承平往外去,刚出来,迎头撞见烛儿行来:“裴郎君!你看到小娘子了吗,她可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停步:“怎么了?她不在屋里吗?”
烛儿摇头,说自己象前几天那样照她吩咐不去打扰,将饭食送到外间放下,她自己会取。但今早不知为何,送过去的饭食迟迟没有动过,烛儿就去叩门,始终不闻应答,推开,发现屋内没有人了。
“方才我找贺阿姆,也说没看到她,我以为她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和承平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转头便往那屋疾步行去,赶到住处外,贺氏正从里面匆匆出来,手中拿着一道书信似的函件,撞见了裴萧元,举起来喊道:“郎君你来得正好!方才烛儿找我问小娘子,我过来,在她房里看到了这个!”
裴萧元一把接过,扫了一眼,函封上那一手秀美又不失逸骨的漂亮小楷映入眼帘,上书“尊长裴公台启”的字样。
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也顾不得信是留给谁的,当场便开了封。果然,封中是她留的一道简札。
“裴公钧鉴,蒙慈顾劝留,女感激涕零。本当谨领好意欣然从命,奈何另有不便告知之缘由,不得已拂违大人美意,亦未面辞拜谢。万望再恕我失礼之罪。”
“大人见信之时,我已就道,去我来之归处。我幼时随阿公行游,逆旅如家,道途足知防身自保,大人不必记挂,更毋须寻我,切切!临行再谢大人厚恩,叩拜再三。”
“又及:绘就大人立相一轴。拙笔不足以表大人尊颜之万一,斗胆敬上,略表寸心。”
“她说什么了?”贺氏在旁焦急地问。裴萧元来不及应她,手中还捏着信,迈步便奔入屋中,直闯那间卧房,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的器具和被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他的视线落在案上,看见一副卷轴,几步到了近前,沿着案面铺展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幅人像。画绘于绢面之上,纵约五尺,阔三尺有余,正像,无款识,以墨勾线,设色晕染。画中人头戴三梁进贤冠,衣紫,双手执角牙笏,微举于前胸。笔法遵循正像所需的精细,又不只是拘于制式形描,线条游刃有余,人物脸容清癯而显儒雅,颧骨微高,下颌留须,目光睿深,端凝前方,神态庄重蔼然,又透发出一种发自内在的威严,神形兼备,栩栩如生。
画中之人,正是裴冀。
“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时裴冀也闻讯赶到了,快步上前,看见了铺在案上的这幅自己的画像,望向侄儿。
裴萧元将手中的信札递上。裴冀扫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快!叫青头来——”
裴萧元在他吩咐前便已往大门方向去了。裴冀也等不及,转身自己跟上。一行人匆忙赶到门房处,青头却还浑然不觉,被问叶小娘子是几时走的,怎么不去通报家主,一片茫然,当听到她已离去,这才慌张起来,说自己五更醒的,出来确实看到门闩未上,当时以为是他昨夜忘记上了闩,挠了下头,也就过去了,没有想到竟是小娘子开门走了。
青头哭丧着脸趴跪在地,懊悔不已。
烛儿也奔了上来,红着眼圈道:“那日从郡守那里回来后,她便闭门不出,吩咐我非传叫不要打扰。我不敢进去,只看她仿佛日以继夜做事,却不知是何事。有时我半夜起夜,还望见她屋内烛火通明。原先我很是不解,今日才知,原来小娘子是在连夜为郡守作画像!想必画像作完,她就走了!”
贺氏焦急万分:“你和小娘子一道住的!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好好的她为何要走?”
烛儿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正要说,看见裴萧元和一同赶来站他身后的承平,又闭了口。
她这貌态变化虽然细微,却没逃过裴萧元的眼:“你莫非知道些什么?”
烛儿目光躲闪,摇头不语。
“你知道?还不快说!”贺氏催促。
烛儿脑袋垂得更低,跟只鹌鹑似的一动不动。
裴萧元道:“你若是知道,大胆说,无论何事,都不会怪你。”
烛儿咬了咬唇。
贺氏急得在旁顿足:“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
烛儿吃吓,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也是猜的……那日……那日……”
她又看一眼裴萧元,终究是不敢当面讲出来,扯着贺氏到了一旁。
这丫头背着他躲躲闪闪,不知道究竟和贺氏说了什么,一边说,一边还回头看,总感觉好像是和自己有关。裴萧元按捺着性子等,不想贺氏听完了,走过来时,神色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丫头到底怎么说的?”裴冀也是着急了。
贺氏看了眼裴萧元。
裴冀立刻喝道:“全部退开!”
他只这一声,近旁几个原本闻讯围来的下人连同青头等人立刻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裴萧元和承平。
“你二人也退开!”
裴冀头也未回,又喝了一声。
曾掌扶乾坤的重臣,如今虽老,不得圣心,远离庙堂多年,但积威仍在。
裴萧元当即遵从。承平更不敢强忤裴冀之言,跟着裴萧元退开,两人停在远处,他看着贺氏在照壁旁向裴冀回着话,道:“我就算了,外人一个,到底何事,怎连你都不能听?”
裴萧元不言,但丫头和贺氏的样子,令他的心里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总觉得似乎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的预感很快便被证明是真。裴冀快步朝他走来,道了句“随我来”,人就从他身旁经过了。
裴萧元只得跟上去,随裴冀来到附近的一间偏厅内,才一进去,裴冀便沉下了脸:“你回来的那夜,是否和小阿史那抱怨过你和絮雨的婚事?”
多年以来伯父待他胜过亲子,从前对他说话时,连大些的声气都极少,像这样的严厉之貌,更是绝无仅有。
裴萧元心一跳,迟疑了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裴冀又道:“那丫头说,你回来的次日早上,她陪絮雨来见我,路上遇到你和小阿史那出来,无意听到小阿史那之言,道你是因我的缘故,方勉强应下的婚事!”
“是不是!”
裴冀蓦然提高音量,一声质问,令裴萧元的心猛咯噔一跳,很快想起几日前自己和承平自书房出来走在廊道的那一幕。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时她竟正和他相向而来,还听到了他和承平间的对话。
他待辩,却知辩解也是徒劳,事已如此。况且深究起来,确实也是他的过失。如果回来的当晚在知晓婚事后,他能更谨慎些,或者说,表现出男子对于娶妻该有的喜悦之情,又何至于被承平看出端倪,以致于有了后面的这些变故?
他沉默了下去。
侄儿不辩,那便是真的了。
裴冀一时气恼万分,看着侄儿,眉头紧锁,目中难掩失望之情:“萧元!你四岁开蒙,习读诗书,岂不知人生于穹壤间,修身之外,还需修德?我道你向来守慎,你竟怎如此轻浮?若实在不愿结下这亲事,我又岂会强压你颈点头?你怎可在我这里应了,到人前又述说不满?你欲置絮雨于何地?如此行径,与羞辱她有何不同?那丫头讲她后来一个人在庭院角落处坐了许久方来见我,她必定难过至极,这才心灰意冷借故提出解约,直到今日留书而去。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这话说得极重了。但想想也是。一个孤女,千里迢迢来赴婚约,却得知背后被将来的夫郎如此对待,在友人面前发那样的话,但凡有点自尊之人,也绝不可能留下自取其辱。
裴萧元无比懊悔,更是惭愧不已,当场撩起衣摆双膝落地,下跪叩首:“全是侄儿的错!请伯父大人宽宥。侄儿这就去将她追回,以弥补过错!”
裴冀双眉紧皱。
“此事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待。她在留书里提及归处,应当是回了此前的居住之地,人想必也没走远。请大人容我这就追上去,我向她解释认错,只要她愿意回来,我怎样都可!”
“还不快去!”
“是!”
裴萧元急忙起身,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了裴冀的声音。
“务必要将她请回!”
他停步转头。
“叶钟离……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才会将孙女送来我这里。”
裴冀望着侄儿一字一字地道,语气凝重。
裴萧元明白他的所指,颔首,转身疾步而去。
城守告诉裴萧元,今日如往常那样,五更开启城门,在等待出城的人里,仿佛确实有一样貌符合他描述的人,勘验过其携带的过所后,便没多问,放了出去。
很明显,这个人就是叶女。
裴萧元正要出城,看见承平从后骑马追了上来,满面愧疚,开口便向他告罪。原来贺氏方才找他核实烛儿说的话,他才知道自己口舌惹了祸,极是愧疚。
“我已到郡守面前向他解释过了,和你无干!是我从丫头口里问出你的婚事,向你打听,你不说,我便自作聪明胡言乱语,害得叶小娘子误会,你更是被郡守责备——”
“罢了!你也是无心!”
裴萧元阻止承平,“不必再说了。你先上路出发吧,恕我不能相送,我去追她回来。”
“我也一起去!祸是我惹出来的,该我自己向她解释清楚!”
裴萧元看他一眼,见他神情恳切,便也随他,当先纵马出了城,承平紧紧跟上。何晋这个时候也已经来到城门口在等候着,远远望见二人出来,迎上前,才知道出了这个意外。
“我也去。我认得路!”
何晋当即叫了几个手下,一道跟随在后。
此城是威远郡治的所在,也是甘凉道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白天的官道上,除了往来客旅,驼马队伍也是络绎不绝。裴萧元边追边寻,终于在近午时分,从停在路边休息的商队头领口里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早间有个小郎君曾向他们买了一匹马,若是路上没有耽搁,应该已经出去至少几十里地了。
一行人据此快马加鞭,最后追到一段岔道前。
道路从这里开始一分为二,主道通往京城,另一条岔道,据何晋之言,就是此前他接小娘子来时走过的路。
她应当走了这条岔道回去了。裴萧元上这条路,但为防万一,让何晋的几名手下循着主道继续前行寻找。
“若是遇到了,你们将人拦下。无论她肯不肯,绝不能叫她走。”
“留住人,务必等我来!”他又强调了一句。
手下人应是。叮嘱完毕,裴萧元立刻策马拐上了岔道。
这条路走的人少。再往前追出去一二十里地,入目所见渐渐荒凉,车马稀落,沿途那些镇戍关津或村庄之间的距离也相隔越来越远,甚至几十里不见一处人烟,只剩一望无际的野地和荒丘。
裴萧元再追了段路,对她的去向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已就道,去我来之归路。”
她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来之归路,所指难道不是这条通向她来处的路?
此时大半天已过去,夕阳西斜,他们已一口气追出了二三百里的地。商队马匹脚力有限,比不了他们所骑的这几匹劲肌韧骨的军马。就算她的骑术再好,也不可能走这么快,都追到这里了,竟然还是不见她人。
承平平常是个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性子,今日应当也是感受到了压力,路上一直沉默着,只顾寻人,此刻终于也忍不住了,问何晋是否带错了路,或者还有别的可走的道。
何晋摇头:“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道!才过去几日,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走错!”
他的语气虽然斩钉截铁,但确实,追出来这么远了,就是不见人,话如此说,自己也是迟疑了起来。
“莫非……小娘子走的不是这个方向?”
裴萧元放缓了马速,最后停马,环顾四周。
承平和何晋也跟着他停了下来,见他忽然闭目,面向野地,一动不动,似在凝神听着什么。
四野里劲风正在疾吹,耳中灌满了呼呼的风声。
“郎君可是听到了什么?”
何晋也跟着仔细听了听,耳中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了,等到裴萧元睁开眼,立刻发问。
裴萧元再次望了眼四周:“我方才仿佛听到了一声马嘶,再听又消失了。风声过大,也不确定有没有误听……”
他略一沉吟,“或许是我听错了。”
承平和他共同作战过,知他耳力敏锐,一向罕有出错,跟着眺望四野:“有无可能就是叶小娘子的坐骑所发?或者是她远远看到咱们上来了,故意藏了起来?”
他这想法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条道再继续往前追下去,应当也是徒劳。
“不如就照王子所言,咱们分头到附近能藏人的地方瞧瞧去?”何晋想了想,提议说道。
裴萧元颔首:“也好。若有发现,吹鹿哨为号。”
商议完毕,眼看这个白天就要过去,不能再耽搁,承平和何晋各自催马下道,向着两侧远处的坡地分头寻了过去。
裴萧元独在马背之上又停了片刻,蓦然回头,目光掠过身后来的方向,不再犹疑,转马折返。
正如片刻之前他说的那样,他听到了声短促的马嘶之声。原本也不十分确定到底是否误听,但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生出了一种感觉,在他身后不知哪个确切方向的暗处里,有一双眼,正在窥视着他。
他驱着坐骑沿路回行了约数十丈,再次缓缓地停马于道。
暮色渐重,远山后的夕阳也达到了它最为浓墨重彩的时刻,火烧般的红光铺天盖地漫浸着野地,连马背上的这道人影也被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
“阿妹?”
片刻之后,他转过脸,试探着向他右侧野地当中那一片起伏的丘坡唤了一声。
除了晚风掠过坡头发出的劲急之声,没有任何回应。
他慢慢转面回来,依然凝坐于马背上,一动不动。野风啪啪地卷动他衣衫袴褶的一角,不断地拍在他踩在马镫里的足靴筒上。忽然此刻,对面扑来一只蝇子。这小虫不胜风力,一头撞向他坐骑的面门,马匹的耳朵动了动,晃动脑袋,免得眼目遭那虫子袭扰。
就在这一瞬间,只见马背上的那道人影一晃,探手,一把抓住悬在鞍头上的一张角弓,斜跨在肩,双足同时猛地点踏马鞍,借着反力,整个人便如鹰鹞般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他的足尖才落在地,身形还没完全舒展直立,人便已转向下道,往右疾追而去。
就在他落地的同一时刻,在距他十数丈外的一道土坎后,另道原本潜着的蓝色身影也猛然而起,翻身上了一匹藏在近旁的马,迅速离去。
这是一片绵延往下延伸的缓坡,沟坎纵横,石砾遍布,不利马匹奔驰,故裴萧元舍马自己追了下来,行动反而更为迅疾机动。果然,那蓝衣人的坐骑在沟坎里奔驰不畅,几次险些失蹄,始终无法提速,逃出去一段路,距离反而迫近,对方很快也放弃,从马背上跃下,自己朝前狂奔继续逃逸,裴萧元在后,始终紧追不舍。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就远离了主道,向着野地深处而去。
此人颇为狡猾,正往前方的一片山地逃去。裴萧元发力全速追赶,虽也慢慢在拉近距离,甚至已能看到对方脸上罩了张面具,但若叫他再往前去些,天快黑了,一旦入山,恐怕就会找不到了。
他不再追赶,转向附近的一处高地奔去,登坡站定后,一手摘弓,另臂反手后探,从挂在腰后蹀躞带勾上的胡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挽开弓,瞄定前方坡下那道正在奋力前冲的背影,放箭。
箭激射如电,破风瞬间追赶而至。“啪”的一声,箭簇力透皮骨,钉入那人的左大腿里。
逃跑之人腿部猝然中箭,猛打了个趔趄,止不住身形,一下扑摔在地,又翻滚了好几圈,接着竟再次起了身,不顾一切继续朝前逃去。不过,速度已减慢许多。裴萧元再次发力追赶,迅速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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