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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她的母亲应该就是去了那个地方。
去寻母亲的路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死人。他们有的人倒在坊门口,血泊里散着被刀砍开的包袱,有的人堆叠在一起,母亲护着怀中婴儿,一动不动,早已变得僵硬。她跌跌撞撞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起初的恐惧变作了麻木,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不停地前行,娇嫩的手心和膝盖皮肤也早已摔破,流着血,她却仿佛不知道疼痛,只想去找她的母亲。
终于她到了那个感觉里的地方,平日紧闭着的宫门大开着。她在外面徘徊,又看见一个宦官,他卷了财物却来不及逃走,被人砍倒在宫门之外,还没有死,捧着他从身体上掉下来的半截断臂,正在悲惨地嚎叫着,忽然看到她,丢下断臂,扭曲着身体朝她爬来,她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她被本能指引着,终于找到了这里。可是母亲人呢?她不知道,像无头苍蝇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在到处找,找了一座又一座的宫殿,时不时撞见趁着这个机会进来浑水摸鱼偷东西的外来之人,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母亲。最后她又闯入一个地方,那座宫殿通天般高耸,墙壁之上绘满了辉煌的神仙和山河图。可是这里依然没有母亲,她想退出,再去别的地方找,却发现周围已被大火包围。她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被逼停在了一面还没烧到的壁画角落里,喊着阿娘,放声大哭。
火光吞卷着墙上的神明们和他们俯瞰着的河山城池,朝着角落里的这道小小身影逼近,她被烟雾呛得咳嗽不停,就在窒息晕厥的一刻,泪眼朦胧里,她看到有道身影出现在了火光里,朝着她走来。
她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醒来的。他长着一部乱蓬蓬的胡子,看起来还不是很老,鬓发却已杂苍,目光深沉而温和。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怎的如此巧合也在那座已被劫掠一空付之一炬的宫殿里。是他救出了她。他带她走出长安的时候,天亮了,落起了雨。
她躲在他为她披盖的衣服下,偷偷睁开眼,悄悄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背影。他一直望着那座城。雨水已经浇熄了熊熊的大火,远处浓烟如柱,缓缓地升腾在布满了积雨云的阴暗的天空之下。
他就那样看着,凝望了许久,转过身的时候,撞见她在看自己,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公给你起个名吧。”
细雨潇潇,无依无凭,若游丝飞絮,随风飘摇,却也涤荡着人间那充斥着烟火和血腥气的空气,濯净这女童面上沾着的污血和尘泥,露出了她原本的玉雪容颜。
“以后你就叫做絮雨,可以吗?”
他沉吟了下,说道。
昨夜傍晚一场雨,今早,疏星如淡淡几只倦眼,挂在了天际之上。天还没亮,叶絮雨便离了落脚的客舍,继续前行。
前方即将抵达的,是她此行的目的之地,京洛长安。
她并未回往曾与阿公隐居了三年的那个世外桃源,而是去了京城。
在那封留书之中,她也没有说谎。虽然和阿公相遇前的那些存在记忆最深处的碎片还是未能完全续联,但自从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之后,点点滴滴,渐渐浮现。
她的来处,就是京城。
定居下来的这三年间,她知道阿公一直都在顾虑着她的后半生。当日宫门被破,通行无阻,闯进去过的,除了劫掠的叛军,也有许多浑水摸鱼的亡命徒。阿公在那堵壁画墙的角落里遇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粗布衣裳,哭着寻找阿娘,阿公应是将她当成了误入的寻常孩童。长大后,他也曾不止一次地问她,是否还记得家的所在,想不想回去寻亲。从前她是不记得,不想回,后来她是不确定,不敢说。
或许应该感谢那位将她认作了义妹的裴家郎君。
现在一切的犹疑都消失了,她已下定决心。
勿归。勿归。
梦中美人的声音切切,总是回荡在她的耳边,叮咛她勿归。
但她今日还是归来了。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的宿命之源。她必须回来。
当日离开郡守府,她之所以选择不辞而别,是因既然下了决心归来,而不是照着阿公的安排去做一个有着安稳下半生的裴家妇,那就不能再与对方有更多的不必要的牵连。
她也知道,不管她留书如何坚决,以裴冀为人,必然不会放心让她独自离开,所以上路之后,刻意避过最初那几拨上官道寻她的裴家人,又舍弃了平坦富庶的南道,改走险峻北道,辗转南下,从年初到今日,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行路至此。
还有几十里地,就将到达有着长安第一西门之称的开远门了。
裴萧元在告身最后期限来临的前一日,乾德十七年的四月底,赶到了位于长安东的长乐坡。
长乐坡距皇城东面主门通化门只有六七里地,是官员和士贾们东出长安的必经之道,有长乐驿送迎宴践。他到的时候,天已黑透,傍晚还遇上一场雨,蓑衣也不能全然将雨水阻隔在外,虽时节已是暮春,却逢倒春寒雨,又连日晓行夜宿地赶路,包括他自己在内,几人确实已是疲倦不堪了,这个点城门也早已经关闭,便停了下来,打算在长乐驿过一夜,明早入城,恰好赶上最后一天,也不算延期。
他带的人不多,只两名随行。何晋因有职务在身,无召不可擅自入京,出庐州便和他分道回了甘凉。
长乐驿里的值夜驿卒态度冷淡,几乎不拿正眼看人,见到金吾卫的告身,态度才稍稍转了些,安排食宿。
裴萧元的屋舍极为狭小,只容得下一榻一案,再多一人都不得转身,且近旁就是马厩,时不时随风飘来一股浓厚的气味。
如此食宿等级,明显属于下下,按制是为最低等级的□□品官吏提供的待遇,吏卒引裴萧元来时,见那两名随行面露不忿之色,自己大约也觉不妥,觑了眼正主的脸色,解释一句,称年初起从各地入京的达官贵人便络绎不绝,他们今夜来得晚,已无别的空房,只剩这一间,能住上已经不错了。
裴萧元并不在意。家变出京前,他也曾有过可比王孙公子的生活。长安如何繁盛如花他知道,长安世情轻薄人面高低,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一个寻常金吾卫的告身,在别的地方,或也有些分量,但在天子脚下,这间为帝都值守东门户的长乐驿里,真的不算什么,更不用说,他这几人风尘仆仆排场全无,一年到头看惯王侯宰相王孙公子往来的长乐驿卒,怎会放在眼里。
他安之若素,随从也只能作罢。裴萧元知二人跟着自己连番赶路辛苦,命都去歇了,自己也进了屋。刚换下湿衣,听到叩门声起,开门见是此间驿丞来了,身后跟着刚才接待自己的驿卒,只是对方与片刻前判若两人,神色惶恐。裴萧元一露脸,他便告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得罪,裴郎君饶恕!”
裴萧元略困惑,望向驿丞。
“敢问郎君,可是甘凉道威远郡郡守裴公裴冀府下的云骑尉裴萧元?”
裴萧元应是,问他什么事。
驿丞抬脚,重重踹向身旁那个驿卒,将人踢倒在地,这才转向裴萧元,连声解释,说刚才自己不知道他到来,以致怠慢,是为不敬,特意过来赔罪。虽然屋舍确实紧张,但今夜还有一间备用的上舍仍然空着,请他挪步改住过去。
上舍是为三品以上的高官而准备的。裴萧元笑了下:“何敢僭越。我住这里便可,不过一夜而已。”
驿丞再三地请求,他不为所动,只好作罢,改而为他换上香炉明烛,热茶热水,洁净寝具,这才退了下去。
长乐驿先倨后恭,令人费解,但他为赶最后期限,行路疲乏,也就不去多想这些身外之事,收拾完便就寝,很快入睡。不知过去多久,忽然门外又传来几下叩门的响动,那声音很轻,但他还是立刻惊醒,出声发问。
“外面来了宫中之人,请裴郎君出去相见。”驿丞的声音响起。
裴萧元慢慢睁眸。
“宫中哪位?”
“司宫台的执事——”
“便是袁值,袁内侍。”
怕他不知对方是为何人,驿丞又低声解释了一句。
昨天看到有读者评论里询问几个配角人物年龄,这里做个说明。
裴冀出场年龄设定大约67,68岁。
圣人第一章里有交待,五十万寿,将近50岁。
景升太子如果还活着,比圣人稍微大一点。
上一章的蓝衣人,30出头。
还没正式出场的当朝太子,也是30岁左右。
裴萧元从幼时出长安至今,再不曾回来过。近年京中涌出的一些新人物,他或许所知有限,但宦官袁值,还是知晓几分的。
如今的司宫台里,他是内侍之首。
近几年国无大事,传圣人因当年平乱作战留下的旧伤复发,龙体欠安,渐渐专注问道之事,朝会也从乾德初的两日一朝改为三日、五日、十日,乃至如今常常半月也难得一次。平常的朝事全由各处统合到三省宰相处,交司宫台呈上,圣人阅毕,再由司宫台下发。有时官员为见皇帝一面,也只能通过袁值转达。如此一来,渐渐地,百官当中的厚颜之辈也开始随阉人唤他叫做小阿爷了,其焰之盛,可见一斑。
而关于此人的发家来历,也颇为传奇。传他早年从事宫台里的营缮之事,虽精明能干,但始终籍籍无名。后来也是他的时运到了,圣人为得一焚修祝厘的清心之所,拟造紫云宫,朝堂一片反对,他却伺机毛遂自荐,得到机会,终于得以施展所长,不但在短时内完工,将紫云宫修得美轮美奂,还想方设法简省预算,度支得当,拆一些废弃的旧殿取用梁柱。最后宫成,所费全部出自内府,没有用到户部半个铜钱,叫原本对此事颇有微词的大臣也是无话可说。就此他得以在圣人面前露脸,很快飞黄腾达,成了宫台内的“小阿爷”。
这个时间,这个宦官忽然出宫来此,裴萧元确实没有想到。
“袁内侍还在等着裴郎君。”
隔着门,裴萧元也听出驿丞的嗓音在微微发抖,似乎正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极大的恐惧。
裴萧元按下心中泛出的疑虑,翻身下榻,很快穿衣完毕,开门而出。
驿丞托举火烛还站在门口,样子看起来好像撞到了凶煞,脸色灰败,额头水涔涔地布着冷汗,看见裴萧元开了门,目中露出哀祈之色,竟然噗通一声下跪,低声求饶:“恳请裴郎君救命!”
裴萧元正要叫他起身问缘由,驿丞又怕被人瞧见似的,什么也没说了,只朝他重重叩了一个头,随即从地上飞快地爬起身,一言不发低头引着他前行。
裴萧元满腹疑窦。又发现走的不是他晚间入驿的路,而是从后门出了官驿。往前再半里地,一片林子旁,立着几个手举火杖的宫卫,火光烁跃,照出中间一人,赭褐宫袍,腰束黑带,年三十左右,双颊削瘦,鼻高而挺,面若刀刻,目光被近旁的几支火杖映得灼灼发亮,模样显得极是干练。
此人应当就是司宫台执事内侍袁值了。
裴萧元走到近前,停了步。
袁值地位虽然特殊,却是宦官,属内侍省,并非流内官员的上司,所以他也没行拜礼,只按时人初次见面的惯常,行中揖为礼。
“听闻袁执事到来,方才未能出迎,还望见谅。”
对方借着周围火杖的光,略略打量了眼裴萧元,唇畔露出笑意,还了一礼:“你便是裴骑尉?闻名已久,今日才得以相见,果然是名门子弟,一表人才,不必和我客气!你长途而来,跋涉辛苦,我特意吩咐过这里的人,若是接到,务必好好招待,他们却这样轻慢于你,是我袁值的过。”
一旁的驿丞噤若寒蝉,不顾地面泥泞,整个人跪趴了下去,连半个辩白的字也不敢出口,如待宰的一头牲口。
裴萧元此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驿丞刚才会有那样的反常举止。
近旁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还趴着个人,下身被扒得精光,腚和大腿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看起来像是刚受过狼牙棒刑,人一动不动,应当已经昏死过去了,血水从他身上的烂肉里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染得整个坑里的污水都见红了。
虽然这人脸的大部分都浸泡在泥水当中,但也不难辨认,就是今夜曾接待过裴萧元的那个驿卒。再不令他脱离泥水,恐怕很快就将淹死在这个污水坑里。
裴萧元走到坑旁,俯身下去,五指攥住驿卒上衣后领,一提,便将软若烂泥的整个人从坑下提了出来,搁到一旁的地上。
“不过一小卒,何必和他们计较。袁执事的心意,裴某领了。”
“听到了?看门都看不好,若非看在裴骑尉的面上,留你们何用?”
袁值眼角余光扫过驿丞,冷冷道了一句。
这驿丞姓胡,此前早早得过提醒,若是接到裴萧元入驿,第一时间送出消息。
按常理而言,从甘凉方向来的人,走的都是西边的开远门。长乐驿在东,接到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既然得到过吩咐,这驿丞也不敢怠慢,之前一直在暗中留意,始终不见人来,眼看最后时日已到,以为人已直接入京,或者走了别的门,一时松懈了下来。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正主竟在今夜才到,走的还是他这个方向。恰好今夜值夜的驿卒又不知内情,等驿丞从登记的名册上看到人名,急忙弥补,已是晚了一步。
这袁值才三十出头,便爬到了如此的地位,连当朝的几个宰相都不敢得罪他太过,除他精明强干善于迎逢皇帝之外,驿丞也有耳闻,他心狠手辣的程度,近乎变态。当今圣人早年在长安变乱之时,曾有一女流落在外,圣人登基之初,也曾多方寻找,却至今不知生死,更无下落,圣人渐渐也不再抱有念想。有人却在两年前又送来一个年貌相仿之人,当市称是公主,轰动全城,后经查证,竟是一伙人贼胆包天借机蒙骗想要换取功名罢了。据说最后涉事之人包括那个假冒的公主,全部被他用了一口甗鼎活活煮死。打死像他们这样的几个驿亭小吏,不过如同踩死几只蚂蚁罢了。
驿丞本以为连同自己在内,今晚恐怕全都活不成了,忽然听到这话,知还有生机,冲袁值砰砰磕头,又爬着在地上转了半圈,转向裴萧元,叩首过后,抬头投去感激目光,随即打起精神,拖着自己软得已如棉絮的两条腿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叫来几个人,将昏死了过去的驿卒匆匆抬了下去。
“裴骑尉,这就随我走吧。”
袁值含笑说道。
暗处有人牵来一匹马,周身乌黑,毛色油亮,火光里映得如同披了一身黑缎,又头小颈长,躯干如龙,四肢遒劲,是少见的神骏之相。不但如此,它的额前还有一团赤印。
通身乌黑,只这一团赤红,看起来很是醒目。
宝马当前,裴萧元也未能免俗,看了几眼,注意力忽然被它额中的那团印痕带走了。
不知怎的,这个时候,他莫名竟又想起了叶女。
何晋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回了,也不知那边寻人进展得如何了,有没有找到……
袁值看了一眼,见他两道目光落定在马上,一笑,示意手下人送上马缰和鞭。
“三年前我朝赢得西蕃之战,西域有国主主动进献良驹为贺,当中以此马最为神骏。因马额生有赤痕,状若曜日,故得名金乌骓。”
裴萧元收神,翻身上了马,袁值也登上他的坐骑。一行人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通化门的值守卫官正在门楼上等待,远远看到一行人马接近,晃动火把,对面回应,立刻打开了城门。
数道笔直的通衢大道,贯通了这座城的东西和南北。
凌晨的四更时分,坊门紧闭,万物沉梦,这一刻,和这座城相伴的,只有亘古的月光和偶然巡街经过的一队金吾卫士的暗影。
一路畅通无阻,在声声沉闷的马蹄踏地声中,裴萧元来到了那道他记忆当中的宫门之前。宫门此刻打开着,对他毫不设防,他走了进去,穿过绵延在夜色里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重楼峨殿和回廊复道,最后停在了他今夜要被带到的地方。
夜色沉沉,殿门上方的匾面隐隐现出了宫殿的名。
紫云宫。
袁值继续引他入内,行到大殿外,停下脚步。
这一刻,他不再是长乐驿外那个令驿丞股慄欲堕的凶煞人了。隔着前方那面紧闭着的厚重殿门,他立得笔直,垂落双手,神色也变得恭谨至极,若这门内存在着的,是一位有着无上威严的至高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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