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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韩克让的马前,朝他叩首道谢,随即主动伸出双手就缚,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别的任何人都无关!大将军绑我便是!我跟着大将军走!”
他口中如此说话,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皇帝面前,也一口咬定,是自己贪图钱财干下了那桩杀人之事,至于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又庆幸昨夜没睬那寡妇的哄,将两人相好的事过了明路。否则,这回就要连累到妇人了。
韩克让只微微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无,调转马头,丢下愣怔在了原地的顾十二,径自带着人也去了。
郭果儿夹在人群里,将一切都收入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在众人为着庆幸而纷纷大笑之时,他慢慢后退,随即挤出人群,转身匆匆离去。
这一天,一早,天方蒙蒙亮,絮雨便整装完毕携着画具上了路。杨在恩带着几名服侍的阉人和宫娥,张敦义领着护卫,从夹城直接出了长安。
她本想骑马,路上速度快些。然而负责此事的赵中芳却舍不得,说天冷风大,坚持为她安排马车,她不肯,他便拖着残腿下跪恳求。她拗不过老宫监,最后只能坐上马车,出发去往昭德皇后陵。
出城之后,行过几十里地,接近山林,道路结冰,马车走得愈发慢了起来。原本骑马半天可到,看这速度,怕是大半天也未必能到了。
车厢披覆厚重毛毡,内又燃着烧得极旺的火炉,絮雨整个人被淹没在一张又厚又软的裘毯里,大约是昨夜又没睡好的缘故,出发后没多久,疲倦之感再次袭来,昏昏欲睡。
她在朦胧里不觉睡了过去,醒来也不知自己睡多久了,顺口问了句,方知将近正午,路却才只走了差不多一半。
“前头一二里地便设有帷铺,等下便到。到了,公主稍事休息,用些饮食,再慢慢上路不迟。”车外,杨在恩应道。
做了公主,便只能照着公主的方式行事,否则,身边之人无所适从。
絮雨漫应一声,任由马车带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下来,进到一顶设在路旁的暖帐内。奴子们奉上饮食,虽也精美如同身处皇宫,然而她却半点胃口也无,强行吃了几口,甚至生出反胃之感,便作罢,休息了片刻,上马车继续前行,竟又睡了过去。
当再次醒来,被告知将近黄昏,快要到陵寝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动,整个人懒洋洋地蜷卧在裘毯之中,盯着车厢角落里悬着的随了马车前行而微微晃动的一只香囊,思绪渐渐飘忽,眼前又出现了昨夜的种种之事。
她和那人之间的裂痕,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露了端倪,显出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经过昨夜,他或许也猜到她知道了什么,就好像她明白他知道了什么一样,所以,才会在她出言让他离开之后,掉头去了。
留下,确实已是没有意义了。便似她要求他给予的那个亲吻。除了心照不宣的尴尬,再寻不到半点在这之前的怦然心动和甜蜜之感了。
絮雨微微皱眉,闭了目,在裘毯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入了一只柔软的枕里。
忽然,她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不愿回永宁宅,也不敢回到皇帝的面前,但是,皇帝还是知道了。他亲自连夜接她,然后,毫无预警地,忽然安排了一件她无法拒绝的事,将她送出长安,叫她过几天后再回去……
好像哪里出了点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阿耶所有关于朝政的事,在她这里都是透明的。
然而,他派密探一直在查韦居仁的下落,此事却将她瞒得死死。
倘若不是因为偶然,她在果园坊内无意遇到顾十二去寻他,她是半点也不知晓,竟还有这样一件事。
一种不详的预兆之感朝她袭了过来。
絮雨慢慢睁眼,坐了起来,低头沉思之际,忽然,她听到马车后面的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杂声,仿佛是有人上来,却被挡在后面,不容接近。
“出什么事了?”起初她以为是附近路过的猎户或者山民,便问跟在车外的杨在恩。
“我们慢,有人也走这条路的话,让他们先过,不要阻挡!”她吩咐道。
杨在恩哎哎地应是。
“姑姑——”
仿佛有一道隐隐的呼唤之声响起,还没发完,又戛然而止。
这声音……李诲?
马车还在前行,絮雨一把推开车窗,探头望了出去。
在渐重的暮色里,远远地,她看见张敦义带着几名侍卫停在后面,竟横马截道,强行拦了两匹从后而上的马。马上的两人,皆是少年。
一个是郭果儿,另个果然是李诲!
郭果儿不敢抗拒过甚,已被几个侍卫架在路边,口里堵了东西,无法发声。李诲欲强行破路。然而,他的骑射功夫虽也日渐长进,但遇到金吾卫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张敦义,如何能够抵挡。被一刀压在马背之上,人便难以动弹,接着,口也被紧紧堵塞了起来。
他正在徒劳挣扎,脸憋得通红,忽然看见前方原本随着马车渐渐远去的絮雨露出了脸,奋力一个挺身,一口咬住张敦义的手,张敦义吃痛,竟叫他挣脱了出来,大喊一声姑姑。
毕竟是宁王府的长孙,张敦义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急忙再次扑上,又将他的脸牢牢地扑压在了马背之上。
“住口!陛下有令,不许惊扰公主!”他低声叱令。
然而已是迟了。絮雨早命马车停下。杨在恩百般推脱,只劝她继续前行,快去休息。絮雨便自己下车,快步走了回来。杨在恩顿了下脚,慌忙从车厢里取了件大氅,捧着追了上来。
“放开他们!”她下令。
张敦义慢慢松开了手。几个侍卫也只好撒开了郭果儿。
李诲一得自由,人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到了絮雨的面前,嚷道:“姑姑,不好了!”
郭果儿此时也快步走来,不待絮雨发问,将上午在西市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他跑来找我,和我说了事。我便去找师傅,找遍各处,也不见他人。”
他头发被风吹得炸毛,面颊更被风刀打得通红,却是全然不顾,神色焦急无比。
“这些时日,宫里出了那么多事,我便听阿娘的,外头少去,也不去烦师傅了。这回我怕师傅要出事,打听到姑姑你出城,就追了上来!没有姑姑不成!姑姑你快回去看看吧!”
没等到李诲说完,絮雨的心跳便加快了几分。
她片刻前的那种预感,竟然得到了证实!顾不得细想,她立刻转向张敦义,命他给自己牵匹马来,掉头回去。张敦义却不动。
她蹙眉,也不去和他多说了,自己走向一匹停在路边的骏马,命侍卫下来。杨在恩一边追着让她添衣,一边苦苦哀求她不要回去。絮雨哪听这些,待那侍卫惶恐下马,攥住了马缰,待要翻身上去,此时,只见张敦义一个箭步上来,唤人列队,挡在她的身前,堵住了回去的道。
“卑职奉命务必要将公主送到皇后陵寝。请公主回马车,继续上路。”
他下跪说道,语气恭敬,然而显然,举动却半分也是不让。
她出来将近一天了,不知已发生了什么,本就焦急无比,见状大怒,从近旁一名侍卫的腰上一把抽出佩刀,指着张敦义道:“你让不让?再不让,信不信我杀了你?”
张敦义恭敬叩首:“皇命难违。公主可以杀我。但是,除非公主将我和所有侍从全部杀于此地,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便需将公主送往该去之地。”
他说完,从地上起了身。“来人!护送公主上马车!”
车夫早将马车退赶了回来,打开车门,躬身等待她上去。
絮雨盯着张敦义的眼。他垂了眼,不敢和她对望,然而脚步依然半点也不肯让。
絮雨缓缓举刀。
随了面前一道突然烁动的刀光,张敦义闭了闭目。然而,刀锋却未落到他的身上。
他睁眼,看见公主左臂的雪白皓腕之上,已是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红的血,迅速地沿着她腕上的伤口流淌而出,洇染了衣袖,又不停地淌落在地,状若雨点。
“姑姑!”
“公主!”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行事,纷纷惊呼出声。张敦义反应最快,惊骇万分,上前便要夺刀。
絮雨后退了一步,这一次,已是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我知你奉命行事,我不杀你。但你若敢再拦我一下,我便割颈于此。我说到,便会做到。”
她望着对面的侍从,语气是决然的平静。
张敦义仍是未从方才的巨大惊骇中回神。他的视线从她那正在不停流血的伤臂上掠过,慢慢地,沉默地低下了头。
李诲冲上,用力从自己内穿的衩衣上撕下一道白绢,一圈圈使劲地为她裹扎手腕。
絮雨弃了刀,一言不发,上马转头便朝长安疾驰而去。
天早已黑了下来。
裴萧元仍独自坐在渭河之畔,他曾于大婚前夜祭祀遇刺的那个地方。他的身影如同坐化,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足前,刚翻腾而过的一朵浪花的流经之地,苍莽之水将要抵达的远方,便是河东,他父亲的埋骨之地。
是在他小的时候,他要去到皇宫丹凤门前为父亲和八百英烈鸣冤求告的那个前夜,他被他的母亲,带到了这里。
她微笑着和他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是什么事,倘若他想告诉他们,只要他对着这条流水,心所有想,故乡的魂灵,便一定能够感知。
所以今日,他又一次地来到了这里,这条永不绝息的河流的水畔,如此坐了许久,从白天都日暮,从天黑到深夜。
一片冷羽似的异物,飘飘荡荡地被水边的风吹着,从天而降,最后如柳絮般,轻沾在了他的眉头之上。
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
长安人盼了已有些时候的今岁冬雪,终于,在这一夜,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大地。
裴萧元从远方收目,看着片片白色的雪绒随风吹到水面上,如跌入一只张自地面的黑色巨嘴,迅速消失,无影无踪。
他也该去了。
因为,这便是他入长安的初衷。
他从水边起了身,上了马背,举起酒嚢,饮着囊中最后一口冰冷的酒,在这一片微茫的初雪之中,催马,向着前方的那座城池而去。
倘若初衷是可以权衡背叛的,那么,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值得人去景仰?
倘若这样,便能叫他轻易换得全部所想,一个令人如饮甘醴、如一头撞入极乐的世界,他这一生,都将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第131章
细雪夹着冷雨,落在了长安郊野的田地里,潜入沉梦的街角巷陌,打湿了家家户户的屋瓦和檐头。
裴萧元独骑走在这个无人的夜里,如走在空城之中,未受半点阻挡。连不断迎面遇到的一队队的夜巡卫士,对他亦是视若无睹,如他从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在和他擦肩交错过后,才会悄然回头,或是不安,或是疑虑地张望几眼他的背影而已。
一面双门紧闭的宫门,渐渐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里。马蹄踏着雨雪沾地融化的湿漉漉的街,继续带他前行,最后来到了那门的前方,停了下来。
这便是皇宫外门,每日俯接了无数从它前方横街之上走过的长安人的敬畏目光,连上城楼,它高达十丈,朱漆涂门,金钉饰面,一对口衔巨环的鎏金兽面铺首,尽显天家皋门所应当有的雄伟和威严之态。
也是这面大门之外,许多年前的一天,一位母亲曾领她儿子向它跪了许久。他们求的,也只是门后那高位之上的人的宽恕,好为一群激愤的人换得继续活命的机会。
那个时候,真相是什么,自是没有资格提及。
时至今日,真相是什么,依旧没有答案。
他下马,摸了摸金乌骓的左耳。这是告诉它,自己回往它来的地方。它近乎灵通,受他调|教至今,几已和他心意相接。然而这一次,金乌骓只晃了下马首,静静立着,不肯迈蹄。他再次发令,金乌骓若迟疑不决起来,原地不安地抬蹄数下,蹄掌轻敲宫门外那坚硬的铺石路面,发出几道空灵的敲声。
裴萧元倒握腰刀,以刀柄轻顿数下马臀,低低叱了声“去”,金乌骓哕了两声,扬蹄跳起,终于循他指令,向着城北天龙厩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渐去的马蹄声中,他抬臂,叩动铺首。
宫门应声而开,敞在了他的面前,向他展露出门后那一条长长的,无尽似的飘着湿雪的漆黑宫道。
“少主!”“司丞!”
这时,身后响起数道隐含惊惶和焦虑的呼声。裴萧元顿步转头,看见十来人从横街对面远处的一团漆黑中现身,朝他疾步奔来。除去陈绍、顾十二等人,还有刘勃等五六个衙署里他此前的左右手。
“少主三思!倘若是因前次的事连累到了少主,卑职等人承罪,死不足惜,少主却是金贵之身,岂能如此犯险!”陈绍下跪,重重顿首到地。顾十二亦同跪。
“司丞切勿冲动!凡事皆有余地!属下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便是天塌下来,司丞也可找公主啊!她最是心软,只要司丞开口,她定会相帮!”刘勃亦是焦急不已,带人也下跪恳求。
“不止我们几个!若非夜禁不便聚众,外卫里的许多人被压了回去,否则,他们也都要跟来的!”刘勃又道。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整衣,朝对面一众父家旧部和下属,正色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直起身,微笑道:“此事非你们所想那样。放心吧,我不过是去求见陛下一面而已,何至于到此地步!”
“你们都起来,快些散了,回吧!如今夜禁异常严格,勿令放你们来的兄弟为难!”
他再朝几人拱了拱手,转身迈入宫门,循例解了随身刀剑之器,抛给宫卫,随即迈步朝前而去。
他走过桥下暗波溶溶的龙首渠御桥,行经左右金吾仗院。再过去,前方便是钟鼓楼旁的第二道宫门了。
那门在夜色里静静地敞着,若已待人许久。
他继续穿门而过,待走过面前的龙尾道,“儿郎子!”忽然,有呼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萧元步足一顿,停下。
“你要做甚?”宁王从门廊中出来,径直发问。
“乞见陛下,有事求教。”他行礼应说,语气如常。
“勿去!”宁王神色严肃,语调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并非本王不顾身份向你指令,而是你伯父的吩咐。就在不久前,他曾来信给我,托我转你一话,叫你放下心念,切勿执见。”
裴萧元转向东都方向,行拜礼,起身后,道:“伯父知我,便如他当初拦不住我来一样,不再直接告我,而是转请老殿下了。”
“我实是该死,冥顽不灵,致令伯父时刻牵挂,不得安宁,如今又惊动老殿下……”
宁王摆手,快步到他身前:“二郎君!你也知我一向视你如同子侄,此次就算没有你伯父的托信,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听我一句,你犯错在先,圣人无意追究,已是天恩,事情就此打住,你勿再执着,对谁都好!”
“老殿下的心意,小子心领了。只是今夜,我既已来此,便不会再退。”
裴萧元转身待去。
“你想过后果吗?”
宁王双眉紧皱,冲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将彻底自绝于圣人,自绝于公主。并且,倘若本王告诉你,即便你问出结果,那结果也是你所不能承当的——”
他顿了一下。
“无人能够承当,哪怕是圣人!如此,你还是不肯放弃?”
裴萧元沉默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再向宁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后退数步,以表敬意,接着,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龙尾道。
宁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后之言,倘实难劝阻,那便由他。
奈河无边,自渡为舟。
世情难解,惟人自解。
他望着前方那继续走在湿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终只能摇头,长长喟叹一声,忽又想起公主,抬头望一眼这雨雪交加的夜,越发焦急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紫宫已在眼前。这个寂静的雨雪夜里,周围的宫阁角楼昏暗无光,唯有此处,此刻依然灯火通明,若高高悬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着来自人间万物的无边敬仰。
在这座明台大门前方的一段宫道之上,立着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门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韩克让背对着宫道旁的灯幢,整个人被夜色隐没,只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来的一片模糊宫灯昏影里,烁着幽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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