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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圣人昏迷不醒,时间紧迫,已是无法再等待下去。随在圣人身边有十来人,以韩克让为首,他当时是武威将军。其次便是卢景臣卢景虎兄弟,二人出身名门。另外还有八九人,皆是一路跟着圣人拼杀出来的忠勇干将。当时是卢景臣带头发声,认为可行,行大事,不拘小节,且也只能如此行事。否则,万一叫裴固顺利领兵回京,以他的威望和战力,到时鹿死谁手,实在难料。”
“他开口,其余人自都赞同,只是心中也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那韦居仁之父在外又不停催促,十万火急。这些人里,韩克让本就份位最高,他又不曾表态,便都迫他开口。韩克让最后拍板——”
“便是如此,卢景臣回复信使,韦父快马离去。”
“你阿耶苏醒,已是三天后了,得知此事恨恶,下令快马追上去,将信使追回,身边之人苦劝,言迫不得已为之,恳求圣人纳言,无人立刻执行命令。他大怒,不顾伤情,推开众人自己出去唤人,然而出屋之后……”
宁王忽然停下,一直默听的絮雨望向他。
宁王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夜色下的模模糊糊的连片雄殿峻楼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发涩。
“圣人出来,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压压跪了几十人,众人亦是异口同声,恳请他做决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时,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长拔刀,率先自刎于地。接着,是近旁的执戟长,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们跟着圣人以命拼杀,太子却坐享其成,要他们如此交出一切,乃至身家性命,谁肯甘心。又知圣人性情,醒来知道,或不愿做引敌攻城之事,已是议好,选甘愿站出的人以死上谏,保证他们儿孙高官厚禄,无后顾之忧。”
絮雨骇然而动容。
宁王慢慢转向她,眼里流露出惧色,嗓音微微颤抖。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场景?从最低阶的百长开始,自下往上,一个接一个拔刀,决然自刎,以死请求纳言……”
“皇伯父不在现场,但当时场面之惨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亲信部曲,平日作战,无不是随他蹈锋饮血冲在最前的良士勇将,便那样一个个轮流割颈,睁着眼睛,倒在他的面前……”
宁王的声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只觉胸中闷意翻滚,鼻息里仿佛已嗅到阵阵催人作呕的血腥之气,几又要呕吐。
“我阿耶屈服了。”
她一把扶住近旁的一根金丝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们自刎到第十个人的时候,你阿耶屈服了。”
“如今驸马认定陛下之过,驸马错了吗?驸马没错。陛下做得对吗?不对。但是当时情境,他又能怎样?”
宁王的声音充满寥落。
“和太子的争斗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里还有什么退路?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屡次拒绝你阿耶笼络,不愿投效,成了绊脚石,更是成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敌。你阿耶便是再不愿,他也只能被舍弃。”
“当年的这段隐秘,除了参与之人,连屋主陈王亦被排除在外,过后更是无人再提半句。我与裴冀后来偶有书信往来,他曾探问过我,我推说不知,他便再没问了。但我猜测,以他对当日情势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内情。”
絮雨手扶着冰冷刺肤的粗巨庙柱,沉默。
“大射礼上,本王是主礼官。驸马夺得头彩,宣令后,陛下曾又私召见我,当时他仍是迟疑不决,道他固然极是欣赏裴家子,但召他入京,就近暗中观察过后,认定此子隐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将公主嫁他,陛下实不知是对是错,更是他做过的唯一没有把握的事。当时他也是心存侥幸,期盼公主和驸马……”
“皇伯父!”絮雨截断他话。
“当年冯贞平收到裴大将军求助的消息,却迟迟不发兵救援。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吗?”
“不是!”宁王立刻说道。
“裴固之死,于你阿耶而言,是个意外。你阿耶只是允许柳策业羁绊住他。事实上,当时的目的已经达成。裴固守城十来天,这个时间里,你阿耶足够抵达长安。照原定的设想,那时,近旁军队支援,便可解围城之困,过后,裴固即便再赶去长安,也是迟了,于大局无碍。是柳策业知你阿耶对裴固极是欣赏,心存私念,恐日后万一裴固转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权力,私下勾结冯贞平拖延救援。”
“没有人会想到,裴大将军为守地,掩护住更多部下,最后竟做出那样的抉择,自己领着八百死士出了关。那件事里,他是唯一一个真正践行国士之风的君子,心存君国,不计身家。和他相比……”
宁王顿住,想是情绪亦起波动,片刻过后,方继续说道:“当时你阿耶获悉消息,我恰在他的身边,他极是震动,半晌不言,随后流泪,向着北渊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或在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要除掉柳策业了,然而情势使然,登基后,国事纷杂,千头万绪,不得不继续倚重那些人。后面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晓。只驸马一直是陛下心中隐忧。”
“陛下对裴固,实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后终于同意,将你嫁了裴二郎,又对他颇多忍让,应便是出于弥补之心。他原本应是希望,在柳策业一党覆灭之后,北渊之事也就此了结,算是给了驸马一个交待,驸马就此罢手,大家往后相安无事,谁知他不肯干休。”
“驸马前夜闯宫,心中早已认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诚然,是陛下,却也是乾德朝的满朝忠臣、功臣。要叫他满意,便要动如今的半个朝廷。换做公主,公主会如何做?”
絮雨眺望着远处紫云宫那一片隐隐约约的殿脊昏影,收目转向宁王,向他行礼:“多谢皇伯父今夜为我答疑解惑。皇伯父年迈,先回去休息。”
宁王却没有立刻走,又道:“当年的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运大变,对我震动亦是极大。盖世功名将底用?高位恐怕多灾患。荣华到头来,更不过是一场空。陛下胸怀伟志,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却再也无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后,一心求退。蒙陛下不弃,这些年浑浑噩噩,日子逍遥,有时思及尸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颜。驸马是我极为欣赏之人,他又是诲儿师傅。这两天没有师傅消息,诲儿也是焦虑不安。陛下那里,是不可能允许我多说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这里点头,我这便去向驸马解释当年之事,免得驸马困扰过多,累及公主。”
絮雨慢慢摇头:“不必了。事已至此,当年是我阿耶一个人的主使还是另有隐情,有何区别?结果已在,裴大将军是因我阿耶之过而去的,我阿耶却因此做了皇帝,是最大得益之人。如今你再去解释,在驸马那里,非但无用,反有为我阿耶粉饰过错之嫌。”
她语调平静。
“况且,李延已去西南,宇文守仁随时会以拥戴李延之名起事作乱,北境更是蓄势待动,朝廷三面不安,此事就这样吧。我阿耶前夜当着驸马之面认事,除去骄傲负气所致,必也有他别的考虑。如他所愿,谁都不必出来再说了,先安定人心,合力渡过如今一关。”
宁王注目她片刻,恭然行了一礼:“是。谨遵公主之言。”
第134章
或是方才太过紧绷,宁王去后,身子稍稍松软下来,伤肩处一阵暗痛便袭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着庙门,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庙享殿前那一道齐膝高的槛上,稍歇。
慢慢地,丝丝如冰刀的冷气,穿透衣物,自槛面渗入她衣下的肌肤里。
庙槛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凿而成,槛头包有鎏金錾连云海马滚狮纹的铜衣,应是寄意江山基业,千年不朽,万年永固。倘若礼官在此,看她如此坐于其上,恐怕是要脸色大变,斥为不敬之举。
她又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这地。
在她的身后,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长明之灯,是李家敬虔的子孙后裔为列祖列宗们奉献的源源不绝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着圣朝诸多的王公将相,墓志铭或是著史官的笔下,他们无不功勋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无上荣耀。
如此庄严贵重之地,如将军裴固,自是没有资格入座。
不过,在他自己,或是从未曾想过,抑或在意过此等身后之事。
这间总是深门紧闭散发着年长日久高贵腐朽味的李家家庙,应也不是他想要的归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为一个战神写下的最为壮丽的墓志铭。
然而,战神的谢幕,竟是死于来自背后的刀。
她收回目光,将头偏靠在门上,闭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睁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顿。
远远地,对过去的丹陛道的尽头处,停了另架坐辇,几名宫人的影,掩在大门外的一片暗影里。
在她的面前,丹陛之下,老宫监扶着皇帝,将他送到了这里。接着,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阶的白玉栏杆头上,循着石阶,自己摸了上来,向她走来。
她扶着庙门,慢慢站了起来。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阶,栏杆云头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间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够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只枯槁的大手继续在附近摸索,却是徒劳无功。
在试了几次后,他颓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偻的身影慢慢显出几分沮丧和无助。
絮雨走下陛阶,走到他的面前。
“阿耶。”她轻声道,“你怎来了?”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面上登时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触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阿耶听说你醒了,来了这里……”皇帝喃喃地道,语气竟似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我无事,伤也不打紧。”
絮雨平静地应道,伸出自己的手,搀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却没有立刻迈步。他微微垂面,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搀着他的那一只手。
“嫮儿,你都知道了,是吗?”终于,他慢慢抬起面。
“你已经知道,阿耶是个彻底的坏人了。你对阿耶不失望吗?”
絮雨望向面前的皇帝。
再也不见半分他提剑杀人时那恐怖的模样了。他的面容掩在她身后享殿内透出的长明灯的一片余火里,昏黄黯淡的光中,这张苍老的脸,此刻透着几分无助的沮丧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预想,甚至,叫我想起来,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轻声地应。
皇帝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下。
“当年的事,你或许当真身不由已。我大约也能猜到,后来这么多年,阿耶你为何迟迟不为裴大将军他们正名,给予他们应当有的身后之荣。我不能说你错,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没有资格对一个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虑的身后之事进行随意批判。叫我心惊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负疚于死者,却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们的价值,甚至,不惜继续去伤害和死者有关的活着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阿耶了。”
“阿耶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
在女儿毫不留情的指责声中,皇帝欲要辩解,张口,又停了下来,复闭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朝廷,还有你去之后的圣朝基业,是吗?就好像你曾对阿娘所做的一样。”
“嫮儿,你也要离开阿耶了,是吗?”
终于,皇帝问,神情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绝望之色。
絮雨凝视着他,慢慢摇头。
“不,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的。”她应道。
“阿耶你叫我感到齿冷,可是我又无法真正恨你。我同情,同情我从前的那个阿耶,还是定王的阿耶。”
她展目,望向太庙那在夜色中耸踞而森森的影。
“从他上位之后,他的余生和魂灵,便被困在这个地方,和满朝的官员一样,跪拜那个位置,所思所想,为了那个位置。忠臣、国士、心爱的女人,都可以退到一旁,心硬如铁,刀枪不破——”
她转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张开,缓缓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梦里时时提醒,叫我勿归。这里确实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会离开阿耶的。从前如何,往后也会如何,我还做阿耶的眼睛,伴着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谁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儿呢。”
她声落下。
“嫮儿。”
半晌,皇帝终于反应过来,颤声唤了声她,张臂,将女儿紧紧抱入自己的怀里。
絮雨将脸轻轻依在皇帝怀中,闭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听话,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儿的身边,让她引着自己,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庙殿。
半个月后,相同的地方,实际已是如同摄政的公主代身体不便的圣人,领诸王和一干有资格入列的朝廷重臣来到这里,举行了那一场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礼。
结束后,当场公布一件大事:朝廷任命宋国公,梁州都督薛勉为平逆讨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利州、阆州节度使各为副总管,协同发兵,以共计二十万的兵力,征讨原西南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发兵之日定在三天之后,十二月二十日。
此事肇因,是数日之前,一个消息经由快马送报长安,宇文守仁发檄文,声讨当今皇帝诸多罪项,宣布原正统景升太子血脉未绝,皇孙李延得上天眷顾,已被找到,遂在当地拥其为帝,定新年号为复本,合雄兵十万,并呼吁天下各方响应,共同发兵长安,以正本清源,匡扶圣庙。
这一场突然到来的叛乱,霎时令长安震动。民众一下便联想到景升末年发生的变乱,一个不好,恐怕各地又将效而仿之,乱的便不只是西南了,一时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坊墙内外,无人不在关注。
而在朝堂上,此事更是一下便掩盖了之前最受关注并传得沸沸扬扬又没有定论的驸马疑罪一事。众臣愤慨,纷纷上表,责挞乱臣贼子。只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宇文守仁一夜间从两朝老臣摇身变作叛首,众多朝臣措手不及,而圣人龙体不宁,公主系一女流,暂时辅政而已——
人人以为,朝廷或需延宕些时日才能做出有效的反应。
就算用人可以快速定下,兵力的征召、粮草的调度,这些不是想当然说好就好的简单之事。面对如此规模的叛军,朝廷没有个把月的准备,怕是不可能组织起全面的正式反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朝廷出兵,竟会如此迅速有力,并且,显然是早有准备。超叛军一倍的二十万兵力,怎可能在短短三天内便完成调度。
这不仅仅只是对叛军声势的一个有力的迎头回击,更是对地方其余一些或也趁机想要投机之人的威慑。
消息传开,不但朝臣为之振奋,长安城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翘首等待那盛大的出兵时刻。
又一个黑夜降临,在宫内一座无名的地牢之中,子夜的寂静时分,宁王来到了羁押裴萧元的这间牢房。
一间斗室,一灯如豆。在昏灯黯淡黄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背对监门而卧。那背影看去仿佛一座倾倒的山峰,沉沉不动。
宁王停在监门外,想起方才看守说,驸马来的头几天里,滴水未进,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慢慢好了些,但饮食依然进得极少,不分白天和黑夜,不是向隅静坐,便是闭目沉睡,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几乎瘆人。
监门开启,因这寂夜,铁锁发出一阵分外惊耳的响动。斗室中的那道背影随之动了一下,接着,人缓缓整衣起身,盘膝正坐。
裴萧元原本的官袍靴履早已除去,身上穿着监衣,一头乌发凌乱,眼眶深深地凹陷。
短短半个多月,他看起来便憔悴了许多,但身姿仪态,却依旧如他惯常那样端整,丝毫也未因身着囚衣陷入囹圄而变得委顿不振。
他望向宁王,微笑点头致意。
宁王环顾一圈监牢。
应是赵中芳暗中吩咐的缘故,此处应是这牢中最为干净的一处监房了,但即便如此,依然窄小而简陋,他身下不过一张席,一幅薄衾,又想起方才监守告知,厚褥暖炉,驸马以戴罪为由,皆是不受,不禁暗中叹了口气:“怎样?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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