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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青头见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状,却还如此表态,感动不已,噗通一声下跪磕头:“崔公高义!倘若不是小人无用,怕去了会给崔公添乱,小人恨不得这就跟着崔公一道北上建功,荣归长安!”
崔道嗣连连摆手,叮嘱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驸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来了,崔道嗣口里和青头敷衍着,眼角风却频扫向立在一旁没开口过的裴萧元。只青头情真意切地还要继续说下去,便出声,微笑着打断道:“我瞧周围雀鸟不少,车里正好有几块糕饼,可以去喂它们。”
青头闻言作罢,忙跟她回往马车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鸟,命随从原地等待,向着裴萧元丢了个眼色,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见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强行继续前行,直到入了林,来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头观望身后,确定话声不会落入人耳,这才停了下来。
“舅父此番受贬,全是因我之罪。我连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寻舅父赔罪,只是不便见面,只好借此机会来向舅父告罪。恳请舅父见谅!”
裴萧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从地上一把揪了起来,“罢了罢了,还扯这些何用?”
他也不复片刻之前在公主面前的老迈虚弱之状,又劈头便问:“你和公主和好了?当真没事了?”
自从废太子和康王双双出事之后,皇帝显是备受打击,想来龙体不宁,因而愈发深居简出,久不露面。便是近来,偶尔开始亲召臣下问事,也是君臣相对,远远隔绝,且身畔必定伴着公主。如今南院里的日常之事,多通过宁王执令。但人人都知,实际在皇帝身边辅理奏章参与议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则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实际地位,可见一斑。
外甥会在今日出城相送,这是崔道嗣预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会和他一道前来,且对他态度如此恭和,这实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称是受宠若惊,也是不为过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驸马因了疑罪,见恶于皇帝,公主和他日渐疏离,许久不回永宁宅,此事人尽皆知。
裴萧元顿了一顿,含混应了一声。
诱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现在,知晓内情之人也是有限。对外只说是缉拿承平。他自然也不会和崔道嗣讲。
崔道嗣却以为自己猜想无误,目露喜色,长松了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几句,“我先前就是担心这个。不知多少人都巴望你和公主坏事,好争这驸马之职!”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岂会让小人得逞!”欣慰之余,他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裴萧元不愿多提这个,转话道:“舅父领下出使之责,到了之后,务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寻令狐节度使相助。他从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将,也做过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闻言,却面露古怪之色,道:“二郎子,你以为圣人真信我,能劝动阿史那认罪罢手,还是我能联合周围酋领,阻挠他行逆乱之事?那小儿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长安的天捅出那样一个大窟窿,谁去了都没用!不过是因我身份还算合宜,派我走个过场,先礼后兵,留些时日准备后头的事罢了!你舅父我啊,我这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去了,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回,实在是外甥交友不慎,卷了进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来,揽了这个苦差。瞥了眼神色愈发负疚的外甥,暗叹口气,又改了口。
“不过,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出来避下风头。”
他皱起双眉。
“我总觉着,朝廷还会出事。万寿不是暂停了吗?我得了个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几日趁机提请出京西归,公主却不允许。我还听说,大射礼归来之后,郡王进奏院曾谋划私带世子离开长安,只是不知怎的,计划不成,世子随后其实一直遭着软禁。倘若是真,难道是西南那边也要出什么乱子了?”
他忧心忡忡,长长叹了口气。
“这才过了多久的太平日子,这里乱,那里乱,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萧元没有作声,一动不动。
“萧元!”
崔道嗣忽然叫了他一声。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色转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处。他若在,自会和你说些担当之辞。但你不妨也听听舅父的劝!日后,真若打起来了,别管哪里打,你记住,千万不要立刻揽事上身!你如今既然赋闲,何妨避嫌到底,往后退靠一些,叫别人先去争功好了。轻易能赢的仗,叫别人去打也是无妨,最后不是什么大功劳。要等到别人打不赢,你觉着可以,再出来救场!懂了吗,那时不但显你沧海横流救难之功,敌方也耗损了实力,胜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没有把握的仗,那又另当别论,绝不能轻易应承!”
他顿了一顿,“你或瞧不起舅父为人处世。但这些,是舅父为官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训!报效朝廷固然应当,何妨也为自己考虑几分。你的父亲,他就是太过忠烈,当年丝毫不为自己着想,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摇了摇头。
“总之,全是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教训!你一定要听舅父之言,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三思后行,对你没有坏处!”
他说完,见外甥始终沉默着,忍不住催促:“你听进了没?你若不应,我出使了也不放心!”
“我记下了。多谢舅父提点,遇事我定会慎重考虑。”终于,裴萧元发声应道。
崔道嗣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遥望一眼远处公主隐隐的身影,道:“还有一件事,也极其重要!”
“请舅父吩咐。”裴萧元恭敬道。
“二郎子,我瞧公主对你还是有情的。”
他打量了眼外甥。确是难得一见的英俊儿郎,人中龙凤,也难怪公主青眼有加。
“她一早竟会亲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巴结好公主,讨她欢心,切记,多行周公之礼,总是不会错的!”他凑到外甥的耳边,低声如此教导。
“还有,不止公主,务必也要叫圣人看到你对公主情意如岳,恩爱不移!懂吗?你们刚成婚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前些时日竟还分居!你们年轻,身强体健,你若早些叫公主传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面上,你的罪过多少也能减轻几分!”
崔道嗣谆谆叮嘱不停,裴萧元忍着惊诧、羞惭,和满腹的心事,终于听完了,含糊应是。
崔道嗣言毕,想着该吩咐的都已说了,不敢耽搁太久,带着裴萧元回来,辞拜公主完毕,这才领着队伍继续前行而去。
裴萧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马渐渐远去之后,定了定神,转头望了眼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缓缓走了过去。
她撒下了最后一把捏碎的糕饼。附近山林里被吸引来的几十只冬日匮食的雀鸟正绕她欢快地飞翔跳跃,争相啄食。黄雀、鹩子、剪尾山鹊……几只大胆的,甚至跳上了她拖在披风缘摆下的一片裙裾上。她也没有驱赶,只低头看着。此时林间涌出一股飒飒寒风,吹得她裙裾翻舞,周围鸟雀受惊,纷纷飞走,很快又飞了回来,继续绕她跳走。
一旁青头冻得不住缩脖,口里还兀自不停地奉承:“来了只红嘴红掌小雪鹤,这可是少见的祥鸟!呀!它跳到公主裙上了!必是预兆公主往后鸿运上身,事事如意!”察觉公主唇角微抿,似带笑意,越发起劲。
裴萧元在旁静静等待片刻,寒风再起,她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
他迟疑了下,发声轻道:“城外冷。我这就送公主回宫去了。”
她今日是要回宫的,这本就是她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宫后,你去哪里?”她起初不应,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我……还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书旧事要处理。”他顿了一下,应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这就回宫,你自去便可。”
絮雨振了下裙摆,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几根鸟绒,朝他笑了下,随即丢下他,快步走向马车。
“公主今夜可回?”青头忽然想起,追上去问。
“不一定。视情况吧。”她应了声小厮,登上了车。
车夫驱车,在同行的便衣宫卫的随护下,马车沿着官道渐渐远去。
“哎——”
青头顿脚,长长叹了口气。
第128章
马车平缓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车轮碾破路面昨夜结成的一层冻土壳,向着城门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为还早,道上的路人和车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鸦往复盘旋在路边枝头的巢穴之上,哑哑地嘶鸣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满目皆是肃杀。
絮雨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发出的辚辚之声,忽然记起了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肩负行囊,风尘仆仆,正走在此刻马车驶过的这一条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时她并无心赏景,却仍记得,暖风骀荡,柳丝如烟,道路两侧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绿的榆杨丛,中间间杂片片花树。道上红尘沾衣,踏春的香车喧声笑语,空气里,飘着晚风四散开来的香料的气息。
起于一段梦境,她曾固执地循着脚下的这条尘道,在声达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黄昏暮鼓声里急急行路,终于,赶在日落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记得晚风吹过她因赶路沁出了薄汗的额面时的感觉。然而一切又时过境迁了。如这条她当日走过的这条道,不复来时光景。
她知裴萧元就跟在她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作不见。车走完这条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门,他仍在后随着,一直护到她的马车将要抵达皇宫,那条骑影停在了一个街角里,随后,掉头离去。
透过车厢卷帘一角,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尽头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车夫将车暂停在了街边。
其实今日她并无回宫的计划。
阿耶固然对他怒气难消,但随时日推移,渐也归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说,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画,看完出宫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起初他面无表情,蒙了一层淡淡青翳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全无反应,既不点头,也没说不让她回。她便当做首肯。走出紫云宫后,赵中芳却追了出来,轻声告诉她,因她近来日夜在侧,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实有些烦她了,叫她出宫便多住几天,不必急着回来。赵中芳认得几个字,暂可代她念奏章给陛下听。
老宫监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皱纹里,却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会不明。骄傲如他,即便已默认下了如此一个结局,也是绝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头,哪怕是在他女儿的面前。
改变发生在一夜过后。侍女一早替她梳头,欢喜地问她,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过半开的窗,她望着那道在庭院里等待着她的身影,说,今日有事,仍要回宫。
宫门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她却犹豫了,不愿她这意料之外的早归引发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损后,阿耶的脾气也愈发坏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过这个白天和黑夜,迟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边。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吩咐车夫转向。
那里有座青龙寺,许多年前,她刚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毁丁白崖的画作,继而波及阿公之时,寺中僧人不舍,冒险设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龙寺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处存有阿公壁画真迹的所在,因而此寺虽地处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颇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观画之人络绎不绝。
她来到地方,以寻常香客的身份入内。此时因早,又冬日严寒,寺门方开,寺内甚是冷清。除几个僧弥曳着扫帚在清扫便道之外,不见别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内虔诚礼佛,默默祝祷过后,寻到了那面绘有壁画的南墙。
因此壁画长安独一无二,极是珍贵,在毁画事件过去数年之后,当时的一名集贤殿官员大胆建议朝廷拨款资寺,以保护壁画,皇帝也未反对,因而如今的这面墙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还有一道栅栏,隔开数丈,只允人远远观看。
她驻足而望。
壁画是常见的经变画,但有别于阿公惯常为人所知的宏大题材,表现的内容颇为少见,乃外道魔女诱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画分两幅。上图里,舍利弗粗麻禅衣着身,趺坐在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则头梳蝉髻,满簪花钗,身着花衫和彩裙,极尽姝妍之态。她正曲臂托腮,脉脉睨向舍利弗,眉目传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来的天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怒舞的满天经幡之下,魔女霎时衫裙乱飞,发散钗堕。她恐惧无比,方才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褪尽颜色,肢体动作也转为瑟缩和祈罪,窘状毕露。相应的,舍利弗的面容显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轻视,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几分对眼前这即将遭到严厉天谴的愚顽魔女的悲悯。
这是一幅劝诫世人当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样戒离色相之诱,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经变画。
壁画作于景升年间,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阿公还是壮年,誉满长安,想来作此画时,他正处那段终日狂恣、以才呼酒的岁月。今日壁画墨彩微褪,不如当初鲜艳亮丽,但丝毫也未影响画面的精妙,无论是魔女起初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自信、随后的恐惧羞惭,还是佛陀弟子从清淡到微怒、轻蔑,以及最后若有似无的几分悲悯,描绘皆是栩栩如生,风动,人物宛如跃然下墙。
絮雨目光最后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轻蔑又若含着悲悯的面容之上,看了许久,忽然心生莫名悲凉之感。
又不知过去多久,日渐当午,入寺香客多了起来,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个妇人向着壁画虔诚膜拜,喃喃祝祷叶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安康,无病无灾,一个商人许愿开业大吉,财源广进,另些人则低声议论画中内容,无非是赞佛陀弟子道心似铁,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应得。
杨在恩和张敦义二人寸步不离地紧随,怕人冲撞到她,见人越来越多,上来低声询问,是否在此要个地方先去歇息。
她从壁画上收目,默然转身,走出了青龙寺。立在寺门外,环望四周,她想了起来,已是有些时候没去果园了。
在她的跟进和皇帝的默许下,居在果园坊内的那些北渊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抚恤银了。一切度支皆是出于皇帝内库。
如今差的,还剩一个朝廷的正名。
对于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为重要的东西。
絮雨相信这也是迟早的事。皇帝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同在城南,不如过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携着,车向果园转去。不愿引发过多注目,入坊后,她命马车远远停下,只带杨在恩和张敦义的陪同下,沿着一条横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过去,渐渐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处。
快到大门前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门外的野地里,停着一匹马。
虽然不是金乌骓,但她还是认了出来,是裴萧元今早的坐骑,一头四蹄雪白的高头健马,不难辨认。
他分明和她说,要往衙署处理旧公文的。其实来了这里?
几个在附近野地里骑着竹马挥木刀玩打仗游戏的小娃娃转圈过来,忽然看见她,认了出来,停下游戏,呆呆看着。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来。絮雨指着马匹问是谁的。几人争答,反倒叽叽喳喳听不清楚。当中一个年级稍长的口齿清楚,絮雨指定他答,只听他道:“是裴郎君来了!早上他又来看我们了!后来去了祠庙,阿姆们不许我们跟着,我们就出来玩了!”
絮雨从篮中取了面点果子分给娃娃,打发他们再去玩耍。
她犹豫了一下,吩咐杨张二人不要跟随,随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门。
门内静悄悄,墙里不见半条人影。在附近果园内做事的人未归,家中妇孺则多去午歇了。此间她已来过数次,自然知道祠庙方位。她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通道,经大殿所改的一个晾满衣物的庭院,来到了后面本当是迦蓝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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