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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随后,奉命一直监察着东宫的袁值留意到一件事,有太子宾客暗中出入白鹤观,行迹可疑。他便派人潜在道观,用重金收买到了陈虚鹤的一名亲信弟子,继而得知,陈虚鹤精通火法炼丹,从前用伏火矾法炼药之时,无意发现,将硝石、硫磺并掺杂别药一起烧炼,能得到一种极易燃烧并爆炸的黑色粉药。倘将那些黑药填入密闭容器,并以火信引之,成功燃爆的话,威力惊人,据说,三尺之内,血肉之躯,必遭重创。
就在方才,那弟子送来密报,陈虚鹤在工匠的协助下,日以继夜,在后山的洞穴内秘造一种名为蒺藜雷的铁球。便是将铁刃和铁蒺藜连同黑药,制成拳头大小的球。迄今为止,总共造好十来只,遇火则爆。
就在今天白天,那一批铁球被人取走了。
“取走铁球之人,便出自东宫。”
“陛下,是否要奴即刻便去传唤太子?”
袁值屏息等待命令。
皇帝微微动了一下。
他从坐床之上下去。一旁赵中芳来扶,被皇帝一把推开。
他自己迈步,朝着西北殿角那一道垂落下来的正随风卷动的帐幕走去。两名守在帐外的阉人急忙掀帘。
皇帝走到了帐后的一张床前,就着那一盏在角落里扑闪着昏暗焰火的招魂灯的光,低头,用哀伤的目光,凝视着躺在上面的没了半点生气的康王。
他慢慢地解了自己的外衣,轻轻地盖住了康王的脸上。
七星殿外,聚候了整整一个白天的疲倦不堪的百官终于看到皇帝露面,从殿内走了出来。
皇帝身影凝稳,脚步方正,倘若不是面上笼着的那一层挥之不去的严霜,看去,几乎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在这一刻,却都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种随着皇帝现身便压顶而至的凛寒煞气。
在一阵杂乱的轻微骚动之后,百官迅速归位,怀着恐惧,战战兢兢,纷纷跪拜在了宫道的两旁,叩首下去,屏声敛气,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杂音。
皇帝双目望着前方,没有半点停顿,走过这一条两旁跪满了人的宫道,走出了七星殿。
当转过拐角,身后不再有窥测的目光,皇帝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似忽然被抽去了筋骨,佝偻下去。他的脚步亦缓,转为了沉重,又虚浮起来。
最后,当行到宫道旁的一根燃着烛燎的石灯幢旁时,他的靴底仿佛在雕花的方砖上绊了一下,步伐微微踉跄,手胡乱伸出,在空中抓摸了几下,口中轻唤:“嫮儿,嫮儿,你在吗……”
在他身后的絮雨疾步而上,一把握住了皇帝的手。只觉他掌心满是湿冷。
皇帝闭目,停了下来。慢慢地,攥紧五指。力道如此之大,仿佛害怕下一刻她就将消失似的,抓着便不松力。
絮雨感到一阵疼痛。她却靠得更近,好叫皇帝能凭借到自己的力。
“我在!阿耶,我在!”她不停地应。
夜色之中,皇帝立在宫道之上。他的五指攥着女儿那只温热而柔软的手,终于,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陪着阿耶,不要走……”
他念叨似的,在口里喃喃地道,手劲终于缓和了下去,却依旧没有松开女儿的手。
“好,我陪着阿耶。”
絮雨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应道。
城西郊外的一间别苑内,信鸽被放飞了出去。
柳策业目送它扑楞楞展翅飞出了院墙,翔影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之中,随即,自己在庭院里不停地来回踱步。
他的神色焦躁,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和笃定,频频张望庭院入口的方向。
片刻之后,终于,韦居仁匆匆到来。柳策业立刻将人领入一间密室。韦居仁向他汇报,说已顺利将陈虚鹤造的东西取到,并且,也安排好了皇帝祭祖当日的行动。前一夜,奉礼郎会将东西预先埋藏在距皇帝最近的香炉之中。
“到时加上我们预先联络埋伏的人马,先下手为强,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自然了,对于韩克让、裴萧元这些皇帝的亲信干将,也早都制定好了周密的对付计划,目的便是确保到时夺位成功,拥立太子上位。
柳策业之所以改变他一贯求稳的作风,如此铤而走险,完全是迫不得已。
公主顺利嫁裴萧元,裴萧元婚前遇刺,流言攻击太子,皇帝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种种事体,接踵而至。
柳策业敏感地嗅到了有别于从前的一种极度不祥的危险气氛。他有预感,在裴萧元成为驸马,彻底听用于皇帝之后,皇帝便放开手脚,有预谋地开始对付他们了。
他甚至怀疑,所谓的“驸马遇刺”,极有可能就是皇帝和裴萧元联合设的一出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
倘若什么都不做,就照皇帝的算计等下去,在被动的情况之下,最后想翻身的几率,微乎其微。
便是在这强烈的危机感下,经过再三权衡,他放弃了长久起来所秉持的盯住冯贞平、熬到皇帝灯枯油尽的稳妥计划,决定主动反杀。
前次朝会之上,皇帝折辱薛勉,他的本意应是杀鸡儆猴,给薛勉以警告,却没有想到,原本犹豫不决的薛勉因此怀恨在心,反而彻底倒向了柳策业。他名义上出京,实则半道悄然折返。梁州距长安本就不远,数日马程而已。他已暗中分批调拨来了人马,混入听命于柳策业的长安各囤卫营,随时预备策应起事。
三家联合,胜算大增。这也是促使柳策业胆敢搏杀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等不及了!必须提前行动!就在今夜!”
康王并非他们杀的。虽然从前也曾有过如此的念头,但皇帝还稳坐紫云宫,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对唯一的另外一名皇子下这样的手。
刚得知这个消息之时,柳策业和韦居仁震惊之余,第一反应,便是此事定是裴萧元所为,便如他前次遇刺一样,意欲继续栽赃在他们头上。所以韦居仁拼命找到了阿史那的嫌疑,希望能坐实阿史那杀人的事实,好为自己这边争取时间。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查证,阿史那昨日竟是和卢文君在一起的,嫌疑自然得以洗脱。
韦居仁闻言,起初倒抽一口凉气,接着,他面露犹疑之色。
“道理我都明白。此事定是裴萧元下的手!杀了康王,栽赃到我们的头上。但是今夜……会不会太仓促了?”
“必须立刻行动!越快越好!”柳策业眉头紧锁,然而语气却是毫不犹豫。
“事已至此,迟一刻,便对我们多一分的不利!从裴二娶公主开始,我们便已落下风了!更不用说,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皇帝随时就有可能发难,羁住太子。一旦太子落到皇帝手里,我们还能如何?等不起了!今夜立刻逼宫!”
深秋夜寒,然而韦居仁的额头却在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汗。他抬袖胡乱抹了把额,恨恨地道:“裴二杀了康王,将罪名栽到我们头上,太子确实百口莫辩,也只能鱼死网破拼一把。等不起了!”
“柳相如何计划?”他定了定神,问。
柳策业开门,将一干心腹之人全部叫入,指点着案上铺开的一幅长安防卫图,命韦居仁火速赶回长安,和太子一道,召齐东宫旅贲,预备从左银台门发起攻击。
“到时,左羽林、左神武、左骁卫等卫率下的我们的人会一同起事,杀了值夜将官,控住各门,断绝交通。我方才也已放出信鸽,传信薛勉。预计一个时辰内会有回信。待和他约好,他将率部连同右羽林、右神武等部下的人,从城北夹城和宣武门攻入,南北汇合……”
柳策业做了个杀的动作。
“你们守望皇宫北面的宣武门。看到那方向火起,便是信号,到时一齐去往紫云宫,恭请圣人传位太子。”
“太子乃是仁爱之君,品德有目共睹。只要他顺利继位,在座之人,明日便可富贵无极!”
虽然今夜被迫提前行动,未免过于仓促,但进攻皇宫的路线和计划,却是蓄谋已久,各路人马早已在纸上和平日的操练里暗中配合练习过了许多遍,领队烂熟于心。
密室内静默片刻过后,应是被柳策业那最后一句话打动,众人目光变得奕奕闪亮,齐声应是。又低声商议片刻,确保事情没有遗漏,随即迅速散去。
第115章
这是一个清朗的秋夜,乌云薄淡如纱轻笼皎月,长安上空,星汉隐没。
夜正深沉的时分,宫漏报过三更三点,韦居仁收到望楼发来的信号,迅速登高察看。
果然,城北皇宫宣武门的方向隐隐起了一片跳跃的红光。
他疾步下了望楼,朝全副甲胄的太子做了个眼色,自己随即迈步,待要出去下令,走几步,转过头。
太子没有立刻跟上,人还定在原地,目光滞重。
韦居仁望了眼门外那些举着火杖正蓄势待发的士兵,匆匆返回:“殿下怎还不走?”
太子面上浮出了一层掩饰不住的恐惧犹疑之色。他望着今夜即将就要发兵的方向,声音微微颤抖:“陛下今日并未派人捉我……他或许也知,康王不是我杀的……当真一定要如此行事吗……”
韦居仁一怔,随即低声喝叱:“太子!什么时候了,你竟还畏手畏脚?开弓没有回头箭!你醒醒罢!柳相要是完了,就算皇帝真的留了你的命,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地坐上你的皇位?”
太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眼皮跳动。他盯着皇宫方向,面孔渐转僵硬,眼里掠过了一抹如发自困兽的绝望的恨意。
他咬了咬牙,拔出腰刀,随即疾奔而出,纵身上马,带着身后人马朝皇宫而去。
柳策业借太子之名在朝中经营了多年,长安各门各卫之下,几乎都有他人,出发后,暗约连通,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便照着原定计划,迅速杀到了皇宫。
千钧的宫门在数十人的合力之下猛被推启,门枢颤抖扭动,带着城门刮擦着地面,发出一阵有别于平日的沉闷而刺耳的轰隆隆的巨声。全副铠甲的骑兵带头,纵马挥刀,冲入了皇宫。步兵手中高举的晃动着的火杖逼退了深宫里的无边黑暗。他们的盔甲和兵器在火光烛天中闪烁着凛冽的杀气。路上遇到的值夜阉人和宫女见状,纷纷惊声尖叫,丢掉手中宫灯和杂物,不顾一切地四处溃逃。
太子挥刀砍死了一个迎面慌慌张张冲撞上来的阉人。炽热的污血喷溅。他踏过倒下的尸首,睁着一双不知是充血抑或被溅喷成血红的眼,领头直朝紫云宫杀去。他们闯过太和殿,路过毬场,文思院,经过皇帝平日召举朝会的宣政殿,藏库,一路畅通,很快逼到紫云宫的附近。
这座宫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从宏伟的殿门和青窗内透出灯影,深蓝色的夜空之下,看去犹为显眼。
然而,越近紫云宫,深宫的周围便越是旷寂,连起初还能遇到的宿卫也不见了踪影。
韦居仁渐渐放缓脚步。莫名的不安之感叫他忽然毛骨悚然。他环顾四周,迟疑了下,上前追上太子,正待开口,对上太子的眼,一怔。
太子那一双血红的眼目之中,烁动着狂热的光,神情更是近乎癫狂。他一把推开韦居仁,领着身后那一群为着明日荣华正热血沸腾着的如蝗蛭般的亲兵,上了通往紫云宫正门的宫道。
此处,隐隐已是能看到宫门和守卫的影了。
韦居仁的脚步变得越发凝重。
他停了下来。
太子带人,呼啸着冲杀到了宫阶之前。
守着宫门的宫卫消失。太子身旁的几名亲信用肩顶开了宫门。
在宫门开启所发出的震颤的嘎嘎声中,他们簇拥着太子,如潮头般被身后的人推着,涌了进去。
霎时,盔甲兵器的相撞声和靴步声狂风暴雨似地布满了这间弥漫着缭绕香烟的大殿。黄幡被撕扯下来,掉落在地,印满踩踏而过的杂乱的脚印。三清塑像从宝座跌落,头臂断裂,露出了金身里的泥胎。一只香炉倾覆,洒出满地的红炭。
士兵们如蝗过境地冲过了外殿,直到扑到传闻中那神秘的皇帝的起居之所前,或是慑伏于那位被称为圣人的高高在上的人的积威,躁涌着的狂热的血,慢慢地降了温。
数名旅贲将领率众停了下来,随着太子,握持着手里的刀剑,带了几分试探,一步步地走入内殿。
殿中燃着条条巨烛,明光洞天,然而,不见半条人影。
太子来到精舍之外。
他的双目盯着面前的门,刀尖在空中微颤地停留了片刻,叮的一声,猛然顶开。
门后,烛火依旧洞亮。然而,和方才所见相同,内中仍是空荡荡的。
莫说皇帝,便是连阉人也看不到半个。
太子在精舍那敞开的门外定立片刻,面容渐渐扭曲,脸色青白得如同死人。
突然,他挥刀冲了进去,一面胡乱地斫砍着他遇到的任何物件,一面厉声吼叫:“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别躲了!我受过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奏章从案几上飞落,灯台倾覆,排烛斫作了两截,屏风木框劈裂……
太子一路砍进精舍,又从精舍里砍出,面容狰狞,状若癫狂。
跟随他闯入的东宫旅贲和各卫叛将惊呆。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掉头朝外奔逃。至殿口,才发现外面已然变天。
火杖齐燃,无数支熊熊的庭燎,将紫云宫周围那原本漆黑的宫道和苑隅照得亮如白昼。更有不知多少数量的重兵如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在阵阵由远及近的浪啸般的喊杀声里,那些尚未来得及随太子闯入紫云宫的叛军已是陷入重重包围。有人丢盔弃甲,当场跪地伏罪,有人负隅顽抗,然而下一刻,刀剑加身,身首异处。
伴着大队的铁甲以及兵器随了行动所发的整齐的锵锵肃杀声中,金吾大将军韩克让手提一只尚在滴答溅血的人头,在身后殿外那熊熊的火光里,步入了大殿。
顷刻间,那十几名正要出逃的东宫叛将便被他身后跟上的皇家精锐侍卫斩杀。
剩下的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后退。
太子此时冲了出来,迎面遇上。当看到韩克让,他猝然停步,一双犹如烧红的血眼里放着仇恨的光。
“裴萧元呢?刺杀他的不是我!康王更不是我杀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分明是他陷害我的!我要杀了他——”
太子一面嘶吼,一面提刀冲来。
韩克让皱了皱眉,将手里提的东西朝他掷了过去。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太子的脚下。
“是柳相!”
周围的叛将认了出来,惊呼出声。
太子眼皮一抖,蓦然顿步,低头望去。
“柳策业已死!薛勉薛节度使忠节不二,助力朝廷,肃清逆党。”
“至于你们本要在祭祀日做的勾当,陛下早也知晓。”
“太子,请伏罪罢!”
韩克让冷冷地说道。
太子的目光定在了首级之上,慢慢地,身体开始发抖。
咣当一声,片刻后,他手中的刀也握持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上天如此待我!”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大呼,他颓然扑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殿内剩余叛将面面相觑,纷纷跟着丢下刀剑,跪地求饶。
韩克让两道冰冷的目光,无情地扫过对面那一张张的脸孔,当中不少便是他的相熟,昔年甚至也曾共同对敌作战过。
“参与今夜逼宫之人,格杀勿论!”
他的话音落下,上百的弓弩手便从殿外涌入,迅速列队,随即向着闻言变色待要再次起身搏杀的叛将们射出了箭。
箭矢如雨,污血横飞。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人连片地倒了下去。
庭燎的灼灼火光照着缓缓流扩在宫道和玉阶上的血,红光漫映,连立在附近殿宇飞脊上的一排石兽,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这一夜,跟随太子闯入皇宫的全部叛军,从上到下,悉数被杀,无一得恕。
而这,远未意味着结束。
四更时分,柳家和韦家所在的坊门大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高举火杖闯入,亮光映红了半片的坊街和民宅。
这两面长久以来被视为是长安头等富贵标杆的朱门,再不复往日的威势。附近邻舍门窗紧闭,人躲在后面,不敢露头,只听到两家的高墙之内不时发出阵阵凄厉的女人与孩童的哭泣之声。两户男丁共计数百人,从上到下,全部当场被杀。两家地上流出的血,染红了门前的半条街道和沟渠。随后,柳策业那断作两截的尸首,更是被弃在了西市街头,曝屍三日,以示对恶首的惩戒。
天未亮,满朝大臣便都知晓了昨夜宫变未遂的消息。除去柳韦两家,朝廷一些文武官员以及长安各门各卫之下一道参与了昨夜之事的全部相关之人,共计两三千人,或被杀,或入狱待判,无一得到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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