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法拉栗)

“哎，你别哭了，佳夕。”纪咏恩第一次看到佳夕这样，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祝佳夕不再说话了，她静静地哭了一会儿，终于平复过来。
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时机，她压抑太久了。
祝佳夕坐起了身，将头靠在纪咏恩肩膀上。
一会儿的功夫，月亮已经隐到了树里。
“对不起哦，有没有把你吓到？但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怎么哭了，就是突然见到他，我可能还没有心理准备。”
“我懂的，因为委屈的记忆和感觉会一直跟着我们的吧。”纪咏恩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好有哲理。
祝佳夕的胸口还有些起伏，“他变化好大，我其实见到他之后，就感觉到他和许妈妈两个人来北京这些年可能过得很辛苦。他说他忘记了，可能是真的吧，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是故意的，不是我想自作多情，那是因为……因为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曾经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祝佳夕擦掉眼泪，“但是我见到他以后，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祝佳夕望向夜空，回忆起刚刚周砚池的神色。从头至尾，她除了在他去而复返时的眼神里看出了难以置信以外，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重逢的喜悦。
“我看得出来，他见到我，一点也不高兴啊。他说那句话，是担心我再见到他，还会主动粘上去吗？我不会啊，我早就不会了。”祝佳夕自嘲地笑笑。
纪咏恩又愤怒起来，她已经开始想骂人了。
“那正好，你也不要理他了，本来如果不是你来北京，那你们永远也不会遇见的，不是吗？”
“嗯，是这样，”祝佳夕吸了吸鼻子，释怀地说，“和你说完，好轻松哦。”
纪咏恩推了一下她，“你当然应该跟我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这样，我就又可以多了解你一点，我们感情就会更好。”
“好，我下次一定很早就说。”
两人起了身，互相帮对方把衣服上的草给拍掉。
“别想那么多了，他既然那么多年都没有主动找过你，也不会因为你们遇见了就经常来找你的。”
祝佳夕走出夜色，呼出一口气：“是啊。”
回到寝室，祝佳夕饥肠辘辘。
隔壁的王薇给了她一桶老坛酸菜泡面，祝佳夕想趁着江雪回来，赶紧吃完，因为江雪讨厌这个味道。
只不过，祝佳夕刚倒上热水把泡面泡开，寝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她回头，就看到江雪眉头紧锁，她立刻端起了泡面。
热水隔着包装纸烫得祝佳夕受不了。
江雪走进来，本来想说点什么，看到她那红得充血的眼睛，一脸无语。
“算了，你在这吃吧，我感冒闻不到。”
“啊，好。”
等泡面泡好以后，祝佳夕又问江雪：“江雪，你要吃一口吗？”
“我说过，我不吃——”
“对，你不吃含反式脂肪酸的东西，那我端去隔壁给她们吃几口。”
五分钟以后，祝佳夕端着重量显然减轻一大半的泡面桶回来，明明每个人说只吃一口，只喝一口汤，等到到了她自己手里，好像面条已经没有几根了……
祝佳夕几口吃完泡面，回到寝室的桌子前，开始补晚自习就应该写的语文作业。
修改病句里，她一眼就看到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几个字，祝佳夕有一瞬间的晃神。
或许是因为今天刚见到了周砚池，脸上的眼泪早已干了，祝佳夕还是忍不住地想到了许妈妈，不管怎么说，她今晚都应该问一句，她现在怎么样的。
因为佳夕知道，虽然妈妈也在生气，但是她很记挂他们的。
同一时间，周砚池上完了晚自习，骑着自行车绕进了一个老式小区。
小区建成时间已久，房屋老旧，楼与楼之间逼仄拥挤。
车库的灯还没修好，周砚池在黑暗中将车上锁，上楼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
许宜下班以后会去图书馆学习，那间图书馆在晚上九点闭馆，许宜一般会在十点多到家。
周砚池回到卧室，揉了揉眉心，开始复习这段时间因为准备竞赛落下的功课。
晚上十点半，周砚池听到了大门的动静。
很快，房间传来敲门声。
“进。”周砚池说。
许宜推开门，包还被她提在手里，她在看到周砚池后才松了口气。
“看到你的拖鞋在门口，还以为你这个点还没回来。”
周砚池闻言愣怔了一瞬，过了几秒才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
日记本被摊开放在一边，他手里握着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有点累，忘记换了。”
许宜笑了一下，她难得听到周砚池说累。
“在学校上课比培训还累？”
周砚池起身走到玄关的鞋柜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许宜将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又回自己的卧室换了套居家服，等到她再出来烧水的时候，发现周砚池还站在玄关处。
许宜问：“怎么了？”
周砚池看向她，倏地开口：“今天，遇到佳夕了。她来北京上学了。”
许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水壶已经拿不稳了。
“真的？在哪里碰到的？怎么不把她带到家里来，她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还有，看到你、你祝妈妈了吗？”许宜匆匆地把水壶放到了地上，直接走到周砚池跟前，问了一串问题。
周砚池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
“她现在，长高了一些。”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温柔，像是陷入了记忆最深处的许多瞬间，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现在，到这里了。”
许宜的眼睛变得红了，她站在原地，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都长这么高了啊，”许宜感慨地说，“这几天，你能叫她来家里吃饭吗？”
周砚池没说话，半晌才说：“好，我问问她。”

周四的第一节 课是数学课，因为刚刚考完试，所以上课内容就是讲试卷。
下课以后，江雪拿着试卷追上了握着水杯离开的数学老师。
朱越目光盯着她，等她出了班级门口，才不屑一顾地回过头看祝佳夕。
“班长最近太努力了，是不是数学被你刺激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头悬梁锥刺股，这次数学终于考得跟你一样了。可喜可贺啊。”
他的刻薄溢于言表，祝佳夕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脸，手里的莫斯利安都没那么好喝了。
他为什么说话总那么讨厌呢？
祝佳夕咽掉酸奶以后，问他：“你也住我们女生寝室？怎么看到她每天头悬梁锥刺股的？”
朱越压根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还在和同桌笑：“你说，她整天在那里死学习，数学到现在也就才考一次满分，到底图啥呢？还不如我们随便学学，每天玩儿，反正考试也就比她低十来分，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祝佳夕皱着眉头，刚想给他纠正，这一次江雪数学比他高 18 分，约等于 20 分。
只是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本来靠在墙边补眠的纪咏恩这时也坐端正了。
她笑得很张扬：“朱越，你听起来真的好嫉妒班长呢。”
朱越一下就被她的笑容激怒，但是他又不肯表现出来，显得他多在乎似的。
“我嫉妒她？你是不是脑残？我每天不学随便考——”
纪咏恩耸了耸肩，无谓地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平常看你表演不拆穿，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看笑话很有趣。你说你每天不学习，嗯也有可能吧，但是不要把自己说得很了不起，很无所谓一样，其实只是因为你害怕，害怕自己认真学也学不好，比不上你一直看不上的人，所以你干脆不学了。这样的话，别人在你考得不好的时候，还会说一句：朱越这孩子很聪明的，就是不认真。”
朱越已经开始想骂脏话。
“实话不好听对吧，被夸聪明的感觉很好吧，你这个心情我真的很懂，我们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但是又不愿意付出，所以只能自己骗自己。”
纪咏恩连笑都不再笑了，“但是，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她啊？你在打游戏的时候，她在做数学题，你在和别人吹牛皮的时候，她在背英语课文，所以她稳稳地当第一，而你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嫉妒她。别再做跳梁小丑了，很烦人，也别让我再听到你在这里嚼舌根，不然我一定……”
祝佳夕握着酸奶，难得见到纪咏恩这副模样，她听得十分投入，只是很快就看到咏恩看着班级门口不再出声，表情怪异得像是吞了一口苍蝇。
祝佳夕也顺势看过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江雪。
几秒钟以后，江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依旧什么也没说。
周围有几个同学对朱越烦得不行，装作起哄开玩笑一般地带头在那里给纪咏恩鼓掌，“说得好说得好！”
祝佳夕也跟着在纪咏恩耳边拍手，就看到纪咏恩脸涨得通红，头整个偏向墙，咬牙切齿地对祝佳夕说：“你再跟着她们一起鼓掌，我马上就挠你痒痒。”
祝佳夕只好收手，“你怎么威胁人哦，我是欣赏你，觉得你特别伟岸。”
祝佳夕说完话，就看到纪咏恩头开始往墙上撞，她痛苦地小声说：“想死呜呜……我现在就要立刻去死……她不要以为我替她说话是想跟她和好，我绝对没有！”
祝佳夕想笑，又怕刺激她，她一把把咏恩拉过来，真想告诉她，就她这个撞墙的力度，额头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呢。
“我相信你，你只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好宝宝。”
“宝宝你个头。”
纪咏恩把头埋在胳膊里，整个人趴在桌面上，就听到吴浩在后面问：“没看出来啊，纪咏恩你跟我们班长感情这么好？”
纪咏恩闷声说：“好你个头。”
祝佳夕忍不住笑，将脸凑近她，“我跟你说哦，我觉得江雪刚刚站在门口，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看起来有点感动呢。”
“没表情还能看出感动？你太厉害了。”纪咏恩还无法冷静。
“我觉得，你既然对她旧情难忘，不然和好吧！”
“祝佳夕，你再说下去的话，我上完今天的音乐课，就会带着你一起下地狱的呜呜。”
“哈哈哈，我们一起上天堂不好吗？”祝佳夕笑得乐不可支。
早上九点半，纪咏恩还没能从第一节 课下课后的那件意外里走出来，借口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想去做操，硬生生地被祝佳夕给拖出去了。
两个人顺着人群下楼，纪咏恩还是觉得很丢脸：“你看到我做这么丢人的事，竟然可以这么快乐……”
祝佳夕笑了一节课，课上因为笑得过于开心，被历史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好在祁煦有在后面告诉她答案，虽然那个答案还是错的……
等到到了楼下，祁煦在班级最前面整队，祝佳夕站在纪咏恩身后，笑着说：“我不想骗你，但是真是好开心哦，我还很替你骄傲，怪不得你每次作文都比我高，我现在找到原因了。你后面还有用排比句诶！”
“我要被你气死了，什么排比啊！”纪咏恩决定互相伤害，回头看着佳夕，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到的音量说，“你再讲，我马上就开始整天在你耳边提周某人，这样你听久了，肯定也不会再难受了，我是不是很善良？”
……祝佳夕笑不出来了，她闭上了嘴巴，用眼神谴责她。
楼下因为整队的班级太多，再加上广播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各路声音汇杂在一起，有些吵。
一班前面的班级终于开始走动，祝佳夕也不再说话，手搭在纪咏恩的肩膀上往前走，却突然看到站在前面班级最后的那个身影。
个子很高，肩膀很宽，大概因为日光刺眼，头微微地低着，分明就是周砚池。
祝佳夕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高二在另一栋楼，整队也不可能在这里的，而这个人的校服背后赫然印着“2011”这四个数字……
周砚池怎么会和她一个年级呢？但是下一秒，这个班里有个女生从队伍的前面跑到后面。
“周砚池，英语老师让你下课去办公室找她。”
“嗯。”很低的一声。
祝佳夕难以置信地看着前面，甚至忘记了往前走，脚后跟被后面的王薇踩了一脚。
“哎呀，对不起，踩到你的鞋子了。”
祝佳夕听到王薇的声音，才跟上了队伍。
“没事没事的。”
可能是因为户口问题多留了一年级？祝佳夕觉得这也不是没可能，算了，这也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了。而且，他现在是好好的。
做完操以后，祝佳夕在白板前擦历史老师写在上面的字，今天轮到她值日。
她听到背后有人问，这堂英语课要不要默写，不过祝佳夕没听到有人回答，余光里看到教室门口进来了人，可能是英语老师已经进来了。
祝佳夕准备回过头，动嘴形告诉她们要默写单词，但是班级安静中又夹杂着一些诡异的躁动。
祝佳夕回过头，就看到什么东西都没拿的英语老师身后站着不久前才见到的人——周砚池。
他手里搬着老师的电脑，还有书，见到她在讲台这边站着，他目光一滞，但是他只看向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祝佳夕飞速地转过身，别扭地将白板上最后一点字擦掉。
所以，她的英语老师也教他的班级了？
意识到周砚池现在就在自己背后，祝佳夕身体开始僵硬起来。
不过，周砚池没在一班停留多久，祝佳夕听到英语老师让他下午上课前把订正的试卷收上来，他应了一声就走了。
祝佳夕听到他平稳的脚步声离开班级，终于把手上的白板擦放回讲桌，这一转身，就看到周砚池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外，正注视着她。
祝佳夕本来想当作没看见，但是她注意到他背靠在防护栏杆上对她点了一下头。
他的这个动作一下子就勾起了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周砚池极偶尔会因为要给她送东西来她班级找她。
很快，她们班的同学就都认识他了。
她们班非常吵的时候，周砚池会面无表情地轻叩一下前门，再开口叫她的名字，然后全班都会安静下来。
等到他走了以后，有同学对她“告状”，“佳夕，你哥哥看起来有点凶，每次来都好像我们班犯了什么错……”
但是在她的班级少有的寂静无声的时候，周砚池就会站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在她望向他的时候对她点一下头，就像现在这样。
祝佳夕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她拖着步子不自在地出去，其实她大概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事情。
“我们在后门楼道口说吧。”她说。
班里现在可能有人就在看着周砚池，祝佳夕并不是很想让大家知道他们认识，因为这意味着她要回答很多很多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周砚池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他没说话，始终跟她隔着两米的距离，走到了楼道口。
“我妈想让你去我家吃顿饭。”他开诚布公，看起来很淡然。
祝佳夕早已经猜到，但是手还是紧张地握到了一起。
“啊，吃饭吗？”和那么多年没见的许妈妈还有他一起……
周围悄无声息，周砚池点了点头，低声说：“她很想你。”
祝佳夕对于这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好问：“那什么时候呢？”
她问完话，就听到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回头见到是祁煦，她松了口气。
反正，他早就知道他们认识了。
祁煦做完操去小卖部买水，本来一上楼见到这两个人站在这里，表情还不是很好看，但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他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当然，祁煦觉得他们没什么是一回事，但是他还是不喜欢。
他一个跨步跨上了台阶，自然地和周砚池打招呼，“Hi。”
周砚池“嗯”了一声。
祁煦又挨着祝佳夕站，他低头盯着她的胳膊，故意逗她似的，笑着问：“你这胳膊上又沾了什么？”
祝佳夕本来还在等周砚池的回答，被祁煦一打岔，狐疑地盯着他，只觉得他又是在逗自己。
祁煦指着周砚池说，“你怎么总不相信我？不信你给他看看啊。”
祝佳夕瞪他一眼。
周砚池对他的问题没有回应，只是看了一眼手表，语气波澜不惊，却加快了语速。
“明天上午上完课，我来找你。”
祝佳夕只能说好。
“进去吧。”说完这句话，周砚池没有迟疑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