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玻璃门没关,里面林臣儒在剁排骨,一声赛一声的闷响。
他声音也闷:“好看——你先出去,别溅你一身。”
林臣儒几乎不和林誉之说话,林誉之给他捎来了补身体的人参灵芝,不是现在的种植参,是在禁令出来前的野人参,现如今市面上流通得极少,难得还能完好地保存着。
他也只是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东西收起来,闷头扒饭。
就连林格把那些签字后的资料拿出来,林臣儒脸上也没什么喜色,面色惨淡的,愁云又密雨,不知在为什么事情而彷徨。
林格心里有鬼,不敢多问,倒是龙娇拉着她,问她,这是怎么了?林臣儒和林誉之闹什么别扭了?
林格说不知道。
“一个是你爸,一个是你哥,”龙娇说,“你也不多关心关心。”
林格叹气:“这让我怎么关心呢?他们都不和我讲。”
她问:“爸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就从回来吧,”龙娇回忆,“我看他经常发呆,很多时候,叫他好几声,才给个回应——不知道怎么了,掉了魂似的。”
林格心中起疑:“那天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龙娇说,“啥事没有,就是和林许柯出去吃了个饭。”
林格愣住。
她在机场见过林许柯,对方没下车,她也只当林许柯只是想接杜静霖,没往其他地方想。
现在龙娇一提,林格越细想,越觉牙齿泛冷,像含了块儿什么东西在口腔中,冷冰冰地硌着牙。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安慰妈妈,肯定没什么。
安慰的话没说完,门被推开,林臣儒闷头闷脑地进来,对着林格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
“搭把手,”林臣儒说,“阳台上的月季长虫了,你眼神好,帮我看看。”
龙娇轻轻一推她,眼睛弯弯:“去吧。”
放下了催儿女结婚这件心事后,龙娇现在是彻底地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在乎了,笑容比以前还多;就连她的好友都感慨,以前的母老虎,现在也成了弥勒佛。
林格尾随着林臣儒,跟着他去了放置着那几盆月季的阳台,林臣儒顺手关了阳台门,说:“别看了,我让誉之去买药了。”
林格停下东张西望,紧张:“什么药?”
“头疼药吃完了,”林臣儒平淡地说,“他说自己去取,快一些。”
林格很快意识到,爸爸在支开林誉之。
在以前,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而且,林臣儒和龙娇有基础病,林誉之在家中一直备着充足的药物及应急药,绝不会出现“药吃完了”这种事情。
“爸爸最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林臣儒看着外面的夜色,环顾四周,心下凄楚,“从一开始去给林老板当司机,我就错了。”
林格叫了一声爸。
“那时候他开的工钱高,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头做,我就替他做;我那时候想,公司也是他们家的,做这种事,他下的命令,他担着,似乎没什么事。我不替他做,也有人替他。人的底线,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的,”林臣儒说,“再后来,你就知道了。他要我替他养儿子,背这口黑锅,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给钱,那么多的钱。”
说到这里,他苦笑:“我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林格说:“爸,您别这么说。”
“你没有怪过爸爸吗?”林臣儒定定看林格,“你从没有怪过我吗?”
林格说:“我怪您干什么?我知道,您也都是为了我和妈妈。”
林臣儒问:“那誉之的事,你也不怪我?”
林格心跳慌乱:“他什么事?”
林臣儒的嘴唇颤抖,好久,才问出声:“爸爸一直后悔,上次你们去德国玩的时候,我让誉之去了……”
林格愕然。
说到这里,忽而,林臣儒高高举起手。
林格以为他要打自己,一动不动,愣愣地站着。
但林臣儒却狠狠地打了他自己一巴掌,啪,清脆一声,下了狠劲儿,他被自己打得背过脸去,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积蓄了泪。
林格第一次看见老父亲的眼泪。
她眼眶一酸,来不及惊惧和慌乱,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爸!”
林臣儒哽咽,愧疚地问:“告诉爸爸,格格,誉之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勾引了你?”
第86章 父女 爸
林格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不知是要去问爸爸的脸疼不疼,还是先解释后面这件事。
林臣儒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和他说的?
她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第一个排除掉林誉之。
和林誉之谈恋爱这件事, 如果父母真要把它定义成一件“错误”, 那也绝不是一个人的错。可林格还没开口, 林臣儒先无限懊恼地说了话。
“都怪我,”林臣儒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那时候只想着他能帮着你,和你做个伴,忘了,他也是个单身的男人。”
林格说:“不是上次的事。”
“那是这次?”林臣儒紧皱眉,又说, “也是, 你跑到那边帮我找陆经理签名, 肯定也和誉之——”
“爸!”林格叫他名字,“您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和您没关系。”
林臣儒衰老的一双眼抬起, 早就不再意气风发的人,在女儿面前垂着灰败的头, 腿早就不直了,微微地弯着,阴天下雨都要发痛。
“爸, ”林格放软了声音,“我是真的喜欢林誉之。”
林臣儒无力地说:“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和妈不是一直盼着我俩找对象吗?”林格说, “您看, 现在我俩一下子都解决了, 您不高兴?”
“这……这怎么能用’解决’这个词?”林臣儒激动了,脸也红了,“那时候我和你妈都钻了牛角尖,现在已经想通了。儿女自有儿女福,结婚是大事,我宁愿你们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不要就这样将就着、为了什么父母的面子、为了外人的看法来结婚……你是我女儿,不是什么要拿去配种的猪。”
林格感动:“爸,我都没想到您能对我说这种话,真的,您真的思想进步太快了……但能不能换个其他的比喻?拿猪比喻自己家女儿是不是不太好?”
林臣儒说:“是,那就换成小猫。格格,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我。”
他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后来才慢慢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我当这个爸,其实挺不合格的。我没什么太大的能耐,年轻时候也是,只想着多弄点钱,结果没想到,没让你和你妈过上几年好日子,剩下的时间都是拖累……我这个爸当得不合格啊,格格,我对不起你。”
林格说:“您别这么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林臣儒这么大年纪了,早就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擦了把眼,半是僵硬,半是心酸:“有你这么个姑娘,真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我就是一俗人,一辈子没啥能耐,最有光的事,就是娶了你妈妈做老婆,还有,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姑娘。”
林格叫:“爸。”
“没事没事,别管我,”林臣儒摆摆手,他低头,又用袖口擦了擦,花白发下,颓然之色,“别怕,我不是要阻止你,孩子,我是你爸,你唯一的爸。我只想着你能过得开心——你爸没用了几十年,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给你添堵。”
林格说:“我和他在一块就很开心。”
林臣儒望她:“真的吗?”
林格点头。
林臣儒说:“既然过得开心,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残?”
林格下意识去摸胳膊上的那道疤,她确定没有在家人面前露过馅儿,现在这——
“我是你爸,”林臣儒说,“姑娘,你有事瞒不过我。但这,这。”
他又哽咽,几乎说不下去:“你得和我说,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留的疤?疼不疼啊孩子?”
林格靠近父亲,抬手,去抹林臣儒脸颊上的泪花。
“没事,”林格柔声说,“您别怕,是我迟来的叛逆期,没事,早就过去啦。”
早就过去啦。
林格想。
那些不能改变的、糟糕的都过去了,往前看,想想斯嘉丽,想想六十岁时的李白,前者在庄园被毁后还能从废墟上站起来,后者在流放后被召回时还能写出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种句子,她这点小情小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
林臣儒更需要。
老年人接受新事物都比较震惊,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他缓了好几天,今天还是没出息地在女儿面前哭出来;不哭不要紧,这一哭,林臣儒更觉自己没什么资格做这个爹了。蹒跚着回房间,龙娇一脸奇怪地问他,眼睛怎么了?脸怎么了?
林臣儒沉闷地说:“过敏。”
他什么都没和妻子说。
儿子女儿偷偷恋爱,之前什么风声都没走漏,应该是不想让他们知道的。林臣儒做不到假装不知道,但他能替孩子瞒着妻子,能瞒一阵是一阵,等着这俩孩子想通了,主动和龙娇说……再或者,要是以后分手了呢?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林臣儒对林誉之的父爱大约会严重降下好几个层次,愧疚是一方面,心疼自家女儿又是另一层面。
千事万事,抵不过自己的亲生姑娘重要。
可若是以后俩人真的要结婚,到了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再和龙娇说也不迟。
这样想着,林臣儒去卫生间,用湿手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自己脸,又忽然转身,抱了抱龙娇。
龙娇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臣儒?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事,”林臣儒说,“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好了,洗洗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医院里复查吗?”
次日林臣儒没起来,他感冒重了,考虑到这时候他抵抗力差,医院里又是流感季,病人多。林誉之没让他去,只给他倒了水,拿了药,端给他吃。
林臣儒说了声谢谢,闷头把药吃了,水也喝了,还是低着头,不看他。
林誉之叫:“爸。”
他拿着空杯子,说:“谢谢您。”
“别谢我,我养那么好一姑娘,是为了她开开心心过这一辈子的,又不是专门培养来嫁给你的,”林臣儒僵硬地说,“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管不到,也不想管。”
林誉之说:“谢谢您体谅。”
“也不是体谅,我自私,不是为你,是为我的格格,”林臣儒说,“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誉之。”
林誉之说:“您说。”
他宁静看林臣儒,尊敬温和。
“你之前都叫我林叔叔和林爸,我都快记不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爸,”林臣儒缓慢地说,“现在我在想,你那时候叫我的这一声爸,是真的把我当爸,还是真把我当老丈人了?”
林誉之笑:“我一直把您当亲爸。”
林臣儒叹口气,摆摆手:“送你妈去医院吧,路上小心,开车慢点。”
林格昨天一晚没睡,也没同林誉之讲。在这件事上,她和林臣儒还真是一对亲父女,喜欢把事情嚼碎后慢慢地咽下去,等自己摸透了,再和身边人分享。
龙娇的体检结果很好,医生看了报告,夸她保持得好,再这样下去,过上一段时间,等下个月再来看指标,指标要是好,就可以适当地停药。
今后也不用天天吃了,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检查一次,只要没什么问题,就不必再吃。
龙娇喜气洋洋,回程的路上也一直在夸林誉之,说多亏了他,之前拖拖拉拉弄不好的肺,现在清爽多了;身体好了,精神也好,有他这个孩子,真是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誉之始终含笑听着。
等把龙娇送回家,林格忽然说要去超市买东西——不用多讲,林誉之跟着她下了楼。
俩人都上了车,车门一关,地下车库阴冷,不等林誉之开车,副驾驶的林格先伸手,稳稳地压在林誉之手掌上。
她说:“哥,先别走,我有事和你谈谈。”
林誉之问:“是爸的事?”
林格点头:“对。”
林誉之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仔细看她。
谈话时,他喜欢看着妹妹的眼睛。
这几天舟车劳顿,又是车又是飞机的,颠颠簸簸地过来。林格还好一些,她几乎不怎么劳神费力,有充足的时间补觉,而从头到尾,都是林誉之在整理、联系,包括龙娇到了复查的时间,医生也是林誉之安排的。
可林誉之看起来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是惊人的机器人,永动机。
大约上天厚待美人,他眼下连黑眼圈也无,只专注望她。
林格说:“爸已经知道了我们俩的事,他没说怎么知道的。”
林誉之说:“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林格说,“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
她仔细琢磨,大胆地问:“从一开始,从你过年回家开始,你是不是就在给我、给我爸、我妈下套啊?”
林格知道他沉得住气, 定得下心,偏偏这事和其他的又不同。
细细回想,其实端倪早就出现, 只是林格没有去细想。那个时候, 林誉之好端端地, 怎么忽然跑到她家中来过年?带龙娇去看医生,搬家,同居……
包括后来种种,偶然的,非偶然的,一切的一切,叠加在一起。
“……还有,林许柯当初让我做的事……”林格说, “你和我讲, 不愿意和爸说。我能理解, 你是想保住爸爸的自尊心,也是不想让爸爸在孩子面前丢面子。但,你和我说实话, 哥,你这几天, 有没有同爸提起过?”
林誉之说:“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不是瞒不瞒的问题,”林格说, “你和我说实话,我爸是怎么知道的?别瞒着, 我知道你一定明白。”
林誉之痛快承认:“只是提前一点。”
“一点是多少?”林格敏锐, “两三天?还是三四天?”
“你答应我追求的第二天, ”林誉之沉静回答,他不再隐瞒,告知她,“林许柯一直在找人偷拍我,我不确定他是什么目的,可能是想找到我的把柄,也或许只是单纯地想了解这个极少见面的儿子——总之,他雇佣的人成功拍到了我们在一起的照片。”
林格立刻变了脸色。
那天晚上,他们——
“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东西,不要怕,我已经把内存卡取走了,”林誉之说,“但你进出房间的照片,被他发给林许柯,后者又发给爸看。”
他很冷静地阐述着这些,林格想要捂住耳朵,满脑子都是“天啊”。
林誉之怎么能做到这么淡定?只是听他的描述,林格的脑子就已经开始嗡嗡嗡地要炸开,每一根血管都要尖叫着跳夏威夷草裙舞。
是,的确是没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他们衣着妥帖,但做的事完全不妥帖!
“爸的确也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他,”林誉之承认,“我以为他在说林许柯的事,回来后感觉到气氛不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
“你不是误会了,你早就想到了,”林格快速打断他,“如果不是你处心积虑,爸才不会有今天的表现。”
林誉之微笑。
车库内的灯光很亮,这里昂贵的物业费令林格咋舌,但这昂贵的费用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服务,就像现在车库中的灯光设置和布局,升级之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亮如明昼。
车内仍是暗的,林誉之没有开车,他说:“格格,你对我有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林格说:“打住,我不想和你辩驳这个,我也没讲你是坏人,我只是说,你在利用我爸爸的愧疚心。”
“我不信你能会错意,”林格说,“你的脑子绝不会这么迟钝,更何况你已经发现我们被偷拍。但你还是说了,因为你知道,正常说的话,爸肯定会责备你我,说不定还会劝说你放弃——所以你故意讲那种话,故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许柯的事情,让爸爸懊恼,让他对你心怀歉疚。”
林誉之不打断她,专注望她,像望一件绝佳的稀世珍宝。
“你不和我讲,也不明着戳破,你就等着我来和你说这些,说不定连现在都是你计划好的,”竹筒倒豆子般,林格噼里啪啦,全都一骨碌倒出来,“你就是故意的,林誉之。”
这样说着,她抬手解开自己安全带,啪一声,搭扣解开,她闷头推开门,往下跳。林誉之抬手拉她手腕,拉了一个空,她就像尾泥鳅,又滑又不好捉,失去控制,轻巧从他手下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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