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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多梨)


还有林誉之那柄枪,今日早晨就礼貌地将林格硌醒。
如果她现在说后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这样想着,林格坐在折叠椅子上,怔怔看着林誉之发呆。
林誉之的动手能力一直颇强,在她晕头转向找位置的这段时间,他不仅把帐篷支好,就连床垫也打了气,铺上一层柔软的白色毯子。抬头看林格,林誉之抬手,示意她过来——
林格犹豫好久,才磨磨蹭蹭地躬身拨帘,半跪坐在毯子上。
林誉之问她:“俩枕头,一粉一蓝,你想要哪一个?”
林格指了指蓝色。
林誉之铺好枕头,抬手,林格心不在焉,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躲。林誉之没勉强,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等会儿吃烤肉,你想喝什么?我去买?”
他的动作很自然,完全没有因为林格的抗拒而僵硬。
林格问:“什么烤肉?哪里吃烤肉?你去哪儿买?”
林誉之说:“想吃什么就说,相信你哥。虽然我没什么超能力,但还可以让妹妹吃点她想吃的东西。”
林格想了想:“那就可乐吧。”
林格再一次窥见林誉之那高超的交际能力。
他用了德语、英语和法语,尝试和八个人进行交谈,并成功地用钞票换来一罐可口可乐。烤肉是一个爱好美食的意大利人做的,他车上随身携带着烧烤架和一个储存着生鲜牛肉的大保温箱。林誉之付了钱,和林格一块儿坐在离烧烤架最近的露营椅上,看着杰莫和他的女友调试好天幕和投影仪。
他们放了一个很老很老的爱情电影,1961年的《犹在镜中》,风雨交加的夜晚,患有精神疾病的姐姐和自己的血亲弟弟发生了关系。
专注看电影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聊天,等待烧烤架上的肉发出噼噼索索的声音。意大利人用英语抱怨着买不到没有臭味的猪肉,一边又热情地告诉林格,有机会一定要去阳光充沛的意大利南部看看,那边的温暖能让她苍白的脸好起来。
林格不觉得自己脸苍白,她想,可能只是电影中的情节吓到她了。
林誉之拿来一张毛毯,顺手盖在她身上,替她遮挡着风,他甚至还“交易”了一杯热可可,自己一口未喝,全递到林格手中。
冷不丁,林格想起,之前林誉之回家带零食,也是只给她带一杯奶茶。
只属于妹妹的奶茶。
林格本以为今晚很快就会过去,烤肉很好吃,而那些人讲的德语,她听不懂,林誉之和他们聊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能大概猜到,林誉之对外的介绍是她男友,因杰莫递饮料时越过了林誉之,他对林格的解释是——
“你男友明天开车,不能喝这些有酒精成分的东西,”杰莫耸肩,“这些人不怕,也无所谓,但你男友看起来是个正派人。”
事实证明,林誉之此人的确很正派。
说归说,等林格和林誉之去帐篷中夜宿的时刻,林誉之挺规矩的,没有碰她,也没有袒露自己,在换睡衣时,他甚至还关掉了灯,避免林格看到他的尴尬。
林格双手扯住被子,像一个被人往爪子上放了小纸牌的龙猫。
第一次在野外露营,感觉很新奇,远处人的笑声,说话声,十分清楚,还有人用音响放的歌,木吉他——一切混在一起,都抵不过林誉之躺在她身旁时,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这种短暂的呼吸声很快就被外界的骚乱打断,只听见尖叫,还有不知道什么语言的咒骂,林格从床上坐起,下一刻被林誉之握住手:“别出去,我先看看。”
林格竖起耳朵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叫声?”
“鹿,”林誉之在睡衣外多加一件外套,淡定,“大约是鹿闯入了野营地,野鹿和驯化的鹿不同,会主动攻击人。”
林格问:“那怎么办?”
“赶走就行,”林誉之打开帐篷门,一顿,从枕头下摸出一柄东西,递给林格,“开着灯,野生的鹿惧光,我就在外面——万一有人进来,你拿这个捅他。”
林格摸着那柄刀,傻眼了:“你哪里来的?”
“杰莫的,”林誉之说,“听动静像是鹿群,应该是误入的,别怕。”
林格说:“你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不怕呀?”
“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林格,”林誉之笑,离开帐篷前,摸了下她的额头,“我相信你。”
林格并不怎么能相信自己。
她这可是第一次露营,听见林誉之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自驾游这一路上,她不是没有见过野生鹿,不是那些可可爱爱的小梅花鹿,这些被允许射杀的野鹿有着灰黑色的皮毛,以及“嘶嘶”的声音。德国等几个欧洲国家允许射杀野鹿,也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泛滥影响了当地的生态系统,对植被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可想而知,这些东西绝不是什么蹦来蹦去的小可爱,也非诗经中所歌颂的“呦呦鹿鸣”。
人在害怕时会疯狂分泌肾上腺素,现在的林格就怕极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吵得像一场集市。林格当然知道林誉之留她在帐篷是在保护她,更清楚她现在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那是野兽,而她没有面对野兽的经验,也不了解野鹿的习性。
大约过去了十分钟。
她的心在煎熬中始终提在嗓子眼。
胡思乱想中,终于听到沉闷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林格放下尖刀,近乎欣喜地打开帐篷门:“哥!”
裹着外套的林誉之躬身,摸了摸她脑袋,顺带着将她整个人塞进帐篷,不动声色阻挡身后的视线:“格格,把我包里那瓶活络油拿出来。”
林格转身,去翻活络油,听见杰莫感慨:“你们小情侣可真有意思,平时也叫哥哥妹妹?”
林誉之说:“她怕羞,你再调侃,等会儿这活络油可就不给你了。”
杰莫笑:“别别别。”
他的脚在刚才驱赶野鹿中崴了一下,在这荒郊野外,林誉之的备用医药箱派上了大用场。
杰莫拿着活络油道谢,一瘸一拐地在热辣女友的搀扶下离开,而林格,还没有把包拉链拉上,迎面被林誉之抱了个满怀。
方才在杰莫面前的镇定自若完全消失不见,林誉之紧紧地拥抱着妹妹,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亲昵地蹭了又蹭。
他声音低低:“刚才我快被吓死了。”
林格说:“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吧?”
“我知道你也很害怕,”林誉之叹,“我也很怕,格格。别动,再让我抱会儿,我的腿有点痛。”
林格紧张:“是不是刚才跑步时受伤了?”
林誉之说:“可能是风太冷了,不碍事,小问题。”
林格小声问:“你说你怕,是怕什么?”
林誉之说:“这是你第一次和我露营,我害怕这次经历给你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以后你就不肯跟我出来了。”
林格说:“以后我们也没有机会露营呀?”
这话一说,她就察觉到失言。
不对,不该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这种事情。就像不能在大婚之夜提到将来离婚如何如何怎样——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段并不明朗、仅仅是互相慰藉的情人关系,可贸然说出这些话,还是过于煞风景。
为了遮掩尴尬,林格清了清嗓子,说:“林誉之,你往后退退,腰带硌到我了。”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林誉之镇定地说:“我现在穿的睡衣,没腰带。”

林格说:“你不打算给我台阶下吗?”
林誉之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熟悉到可以谈论这个话题。”
林格抬起手, 没有打他,又落在身体两侧:“林誉之。”
“抱歉,”林誉之叹气, “我尽量控制——还害怕吗?”
林格当然怕。
这里是陌生的国度, 外面刚刚过去那么多的野鹿, 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野生动物;露营同宿的人员中,疑似有人带枪,还有刀……
林格嘴硬:“现在不怕了,你当我是胆小鬼?”
她挣扎着要起身,又被林誉之轻轻地揽住肩膀。
林誉之说:“嗯,你最勇敢,但我害怕。”?
林格不动了。
“再让我抱会儿,”林誉之低声, “胆小鬼想要被勇敢的人抱一下。”
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林格的肩膀, 温柔不逾矩,下巴仍旧搁在她头顶,轻轻地蹭了两下。
林格没有动。
她的心是一碗糖浆, 是一盆刚和好的淀粉面团,是雨后小河里的泥浆, 她的心是非牛顿流体,遇硬则硬,碰软则柔。
别人一放低姿态, 甚至不需要多说些什么来解释,林格自己就先心软了。
林誉之人高马大, 一整个人斜斜地压下, 林格仰脸, 被人结实拥抱的时刻,她的双手连环抱他的背都觉吃力,现今的林誉之果真早就不是林格记忆里的那个样子,这点和肉眼所见也完全不同。他的肌肉更结实,更成熟,骨架完全长开,更重,不同的是他身上的气味,那幽幽的,淡淡的,若隐若现的熟悉沐浴露气味。
那款已经停产了的沐浴露。
他真的很干净,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开了一路的车,身上还是这样的香味,温温柔柔的,像一朵膨胀的草木云,抖一抖就能落下夹杂着香根草、月季枝和薄荷的新鲜叶子。不等林格开口,林誉之先出声,声音依旧低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你。”
林格尝试推开他的手僵硬地抵在肩膀,动不得,退不得,不上不下地卡着。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开始和你用同一款沐浴露,我说是因为省钱,”林誉之低头,她的唇就压在她头顶上,林格头发浓密,有两个头旋,都说“一个旋好,俩旋坏”。他的呼吸恰好就落在这距离甚近的头旋上,一呼一吸,热气顺着字渡出,在她头顶缓慢四溢,好似能透过皮肤传入大脑,“其实是想和你用一样的味道……偶尔,想起我们闻起来相似,我就很开心。”
林格说:“可是爸妈和我们也在用同一款。”
“不一样,”林誉之抚摸着她的脸,外面的气温在降低,他身上还有些未消的凉意;而林格一直在这避风隔温的帐篷中,她摸起来就像一朵太阳下刚刚开放的小雏菊,“每个人身体的味道都不同。”
每个人都有着独特的气味,只是许多人长久地嗅到,开始对此不自知。
就像我们的眼睛,会潜意识中忽略掉鼻子的存在,只有当你集中精力去留意时,才能看到自己的鼻子。
林格察觉到有些事情会在今天发生,她并不抗拒,只有略微的,遮盖不住的颤栗。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林誉之身上移开,不去关注那掩在棉睡衣下的枪。
她说:“就像口红?”
林誉之微微退后一些,他低头,看着林格的脸:“虽然我不太了解女性的化妆品,但我想,你举的例子一定十分恰当。”
“比如眼睛,像葡萄,”林誉之触碰着她的眼皮,“脸颊这里,像刚切开的早秋蜜桃。”
林格急促:“脏。”
?“我不脏,早晨我洗了三遍澡,用了三遍你最喜欢的那款沐浴露,”林誉之说,“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你随时可以检查。”
林格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已经完全地坐在林誉之的怀抱里,这是林誉之先前最喜欢的姿势,只要他双臂挽过她的腿弯,站起来时就能将她抱起,像小时候抱着孩子嘘嘘的耻态。现在不是,现在的林格侧坐在他腿上,只要一抬手就能勾住他的脖颈同他接吻。
“你自己都不知道,”林誉之说,“你闻起来很像月季花。”
月季花,月季花。
在江苏户外能够茁长成长,但移植到盆中却病病恹恹的花朵,花季时呼呼啦啦一大片,漂亮又香,林誉之在阳台上种植最多的花朵。
他的手指就有着碾碎月季叶片的味道。
“像葡萄上面挂着的一层白霜,”林誉之低头弯腰,帐篷中的电灯燃着,他轻轻地贴在林格嘴唇上,浅浅的一个吻,交换着她的气息,“也像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月季花瓣上的露水。
那是林格偶发的一次奇思妙想,她看多了书,忽然宣称要去复刻那本小说里提到的“香体丸”。热切地等着夏天降雷阵雨,等雨停了,用一个小瓶子去收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林誉之悉心栽培的几盆月季,也由着她去霍霍。她收累了,他去裁了两枝月季花,放在她唇上,要她含着,别发声,他则低头,含住妹妹的月季。那一次,林格失去的露水,远远比她从林誉之月季上得到的还要多。
往后的林格再没尝过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每一点相似的、浸透了月季花瓣的清新香气,都能让她想到自己差点被弄死的那个雷阵雨后下午。
“你自己没尝过,”林誉之抚摸着妹妹嘴唇,他说,“你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味道,对吗?”
林格说:“没有。”
人都是尝不到自己味道的,正如当局者迷,谁也不能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的心看一看。
她也不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谈过一场不能见光恋爱的人。
林誉之也真的没让她尝过,他在亲月季前后都要去漱口,一个有洁癖的人,完全不在意妹妹的所有东西,却不想让妹妹对此有什么阴影。更不要让林格低头去咬,只一次,差点成功,林誉之把她抱起,阻止了她下一步行动。
林誉之不需要这些,对他来说,互相拥抱,或者令她快乐,就已经胜过生理的万千愉悦。
林格半倚靠在哥哥肩膀,她想起那天雷阵雨后的房间,窗户开着,夹杂着土腥味的雨水和月季的清新空气被风送入。那时的她咬着一支剔除了刺的月季,而此时的林誉之,正捏着月季的心。
“放松,格格,”林誉之说,“别紧张。”
林格说:“我没有。”
“嗯,我知道你没有,”林誉之低声,“但我好紧张,格格。”
“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以前的东西,”林誉之说,“我去了很多店,询问这款沐浴露的销售情况和渠道,我知道它们已经停产,所以尽可能地买下所有还在的产品。”
“我去找了专业的调香师,请他来调配原有的味道,但是不行,我得到了许多种香型类似的产品,也仅仅是类似,并不能做到完全的一模一样。”
“就像我,”林誉之顿一顿,“我也不能做到和那时一模一样。”
都说人经过七年就会完成一次细胞的重新替换,时间,经历,这些东西缓慢地改变着他们。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回头看,他们都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初的喜好,一如二人都明白自己心境和之前已经大相径庭。
曾经的兄妹相恋是地下一把野火,是暗河底的岩浆。热烈起来有着能煮熟世界的沸腾,可现在,父母,责任,这些世俗的压力是镇压爱意的冰山。
林格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沸腾了。
不在她之内的那只手握着她的脸颊,林誉之说:“你瘦了好多。”
不需要下一句话了,林格仰起脸,透过不透明的帐篷顶,她好像能看到漫天星空都旋转着下坠,她是地球上渺小、微不足道的蒲公英,在林誉之掌中呼呼啦啦抖开一团又一团毛绒绒的风。一秒钟,一秒钟下了一场月季露水的雨,林誉之抬手,抹在她脸颊上,在林格迷茫的注视下,捧住她的脸,又悉数吃去。
“现在是月季花的味道,”林誉之说,“别排斥我,格格。”
别排斥我,格格。
你知道我最爱你。
你知道哥哥最疼你。
我最爱的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不能出口的话,转化为一次胜过一次的力气。林誉之不能再收敛,已经太久了,太久了。每一次斡旋,每一次悄悄的探望,林格都不会知道。
就像林誉之也不知道,她在这几年中,交了多少男友,又曾有多少男人幸运地的到了她一时的眷顾。
露营帐篷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在这个中文已经不算加密语言的时代,更不要说一些难以控制的声音。林誉之捂住林格的唇,不让更多的声音溢出,沉闷的,甜蜜的,压抑的,快乐的,都不能发出。林格要被清新的月季味道给淹没了,她睁大了眼睛,手指徒劳地将毯子的边缘抓起一个凌乱的痕迹。
这里不比她们昨天看电影时的柔软,不到十下就察觉到膝盖破损,林誉之低头,吻掉她膝盖上的血痕,又要她坐下,示意她坐在他身上。这样令接吻变得困难许多,难到林格深刻怀疑林誉之迟早要患颈椎病,兄妹二人,一北一南,若不是林臣儒的贪恋钱财,只怕她们也没有认识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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