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各种设备药物的购置和维护,这也是相当大的一笔支出,所以说我们的支出也是最大的。可是现在的补助额度是固定的,是很不够的。”
“可其他药材成本都在上涨,现在又没了合作医疗,也没有了公益金和公积金的补助,这里面的缺口全要病人自己往里面填。”
“现在多少人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呢,又有几个人能拿的出这么多钱?那我们能怎么办?逼着他们去借钱治病吗?还是开刀开一半,让他们把钱交上了再缝合啊?”
“我们只能选择用最省钱的办法来治他们的病,可越是这样,医院越没钱。结果呢,都这样了,还是有不少人逃费,说我们收费高,要钱多,钱也有不少收不回来。还有一些村子的赤脚医生也没了,他们宁愿来我们卫生院看病,也不愿意去别的村子。”
“以前有赤脚医生的时候,村子的人很少有出村看病的,除非确实病的很严重。因为在村子里面看病,都是免费的,来卫生院,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付一点钱的。”
“但现在村子里面看病,也是自己全付。来卫生院也是全给,而且我们还要想办法帮病人省点钱,那愿意来我们医院的病人就更多了。病人越多,医生就越累,利润也越薄,缺口慢慢就大起来了。”
“所以这一两年来,大家都要求提高收费标准,一定要拉开卫生院和村卫生室的收费差距。不然大家累死了,也就这么几块钱死工资。”
听完之后,高源也沉默了。
赵焕章给自己灌下第四杯酒,他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了,他道:“我就是不明白了,怎么帮病人省钱,还省出错来了?这难道不是医生应该做的吗?”
“你们说……你们说……”赵焕章眼睛通红地看着两位老朋友,他道:“三年特困,那么艰苦的情况我们都过来了。精简下放,没人管我们了,我们饿着肚子也挺过来了。怎么……怎么现在日子越过越好,我们反而……反而过不下去了?”
李胜利也听得难受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怕酒被喝完,他也给自己灌了一大杯。
高源靠在椅背上,回忆起了从前的艰辛苦难,他道:“那个时候穷,那个时候苦,可大家都穷,都苦,也就不觉得苦了。但一旦吃过甜,就知道什么叫苦了。”
“以前有块烂番薯吃,我们就很开心了,可现在再让你吃烂番薯,你还肯吃吗?我们现在要吃白米饭,要吃白馒头,还要吃鸡蛋,甚至吃肉。”
“每个人都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医生是人,不是圣人。但现在国家补助,看起来是数字在增加,可现在的钱早就越来越不值钱了,物价越来越高,人心越来越不足。曾经我们是使命高于一切,现在生活高于一切。”
“国家医疗投入的比例每年都在减少,缺的这个口子,医院只能伸手问病人要。医生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只能由病人来满足。医生和病人本应要携手对抗病魔,可现在却不得不走上对立面。”
赵焕章和李胜利都听得沉默了,连喝酒都停了下来。
“那……那怎么办?”李胜利有些紧张地问高源。
这个问题,高源也思考了很久,他说:“不改革当然不行,可过度市场化肯定也不行,能取中间值的,只有合作医疗。”
李胜利和赵焕章对视一眼,李胜利又问:“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集体化的时候了,还怎么搞合作医疗?”
高源道:“分包到户之后,农村的合作医疗全线崩溃了,但还有很少数几个地方仍在维持。合作医疗就是集资看病,这对医院收入是个保证,对将来的病人也是个保证。我明天再去找王汉章,跟他聊聊,看看能不能搞个试点出来。”
李胜利听完之后,有些振奋。
高源再看向赵焕章,有些欲言又止:“焕章啊……”
赵焕章却给自己灌下了第五杯酒,他红着眼睛说:“高源,老高……对不起……”
李胜利错愕地看向赵焕章:“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干嘛?”
高源的表情也慢慢凝住。
赵焕章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渍,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李胜利问:“你不会是不想干了吧?是不是那两个小子弄得,我现在就去揍他们给你出气。”
赵焕章却喊住了气冲冲的李胜利:“那你说,他们做错了什么?”
正欲暴走的李胜利愣在原地。
赵焕章慢慢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干净整洁的指甲,他低声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我十七岁就开始行医。无论多脏,多累,我每天都要洗十多次手,晚上都要修剪指甲,我容忍不了半点污垢。所以我这样的人,是做不了领导的。高源,是我辜负你了的期望。”
赵焕章热泪滚滚而下。
李胜利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源心里很堵。
赵焕章不停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热泪。
高源坐到他的身边去,拍着他的肩膀。
赵焕章把头抵在高源胸口,他流着泪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高源摇头。
赵焕章又问:“曾经我不敢治病,你说我是含灵巨贼。现在我不敢做院长,我还是含灵巨贼吗?”
高源认真回答:“你是苍生大医。”
听完之后,头发花白的赵焕章竟嚎啕大哭起来。
次日,赵焕章递了辞呈,他从卫生院离职了。高源想邀请他去中医院,但赵焕章拒绝了,他还是留在了张庄,就像他说的,他生于此,长于此,老于此,也想死于此。
他在张庄个体开业,开了一间小小的中医诊所,就在他们原来联合诊所的位置,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践行他认为的大医之路,完成他从幼时就发下的普救含灵之苦的宏愿。
而张庄卫生院也走上了职工承包的新时代。
高源道:“怎么,你担心影响?”
王汉章微微颔首:“一部分吧,另外以前是集体化,分配之前就可以把合作医疗的钱给扣了,所以方便省力。现在都分到户了,再从人家手里拿钱,怕是不容易吧?”
高源道:“所以我建议搞个试点,具体事情我去操作,试点可以选张庄和霍乡,这两个地方我有信心谈下来。”
王汉章上下看看高源,只是皱着眉。
高源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对了,他道:“你在犹豫什么,你在担心什么?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制度本就是伟大的制度,你不能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
王汉章忙道:“小声一点,我可没全否定。”
高源指着外面:“你出去看看,现在多少老百姓看不起病,买不起药。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住院条一开,一年全白干。这是老百姓的心声。现在农民逐渐都能吃饱了,日子正在渐渐过好,你不能说生个病,就让一个家庭一夜回到解放前吧!你能不能出去听听老百姓的心声,我的大领导。”
王汉章捏着自己眉心,他道:“可这跟大趋势不一致啊……”
高源道:“老百姓越来越看不起病这是事实,医院收费越来越贵也是事实,医院市场化的弊端已经出来了。”
王汉章道:“但你也不能否认成果,你看过报告没有,医疗机构的数量每年都在稳步上升,医院的服务态度和治疗水平都有了明显的进步,医疗卫生人员的数量也在上升,医药的供应能力明显改善。市场化的改革,让我们的卫生事业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高源却说:“可代价是老百姓越来越看不起病,因病返贫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王汉章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高源道:“你这种有单位报销的人,自然是体会不到农民的苦!”
王汉章不高兴道:“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官僚。”
高源压下内心的不满,他尽量耐心道:“在国家投入不足的情况下,解决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合作医疗,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王汉章又伸手去摸烟。
高源却一把把他的烟给抢了过来,他道:“别顾着抽烟,给句话。”
王汉章有些无奈地看着高源,他道:“试点这种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而且这种东西跟现在的大方向背道而驰……我这……”
高源气道:“你不会是想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吧?”
王汉章也不高兴了,他顶道:“你不是认识那么多领导吗?你要有本事,让他们给我批个条子,我马上就去搞。”
“你!”高源站了起来,瞪了王汉章一眼,最后指了他一下:“你等着。”
“等一下,回来。”王汉章喊住了高源。
“干嘛?”高源转身。
王汉章压着声音:“我得告诉你怎么做,你自己莽莽撞撞能行吗?”
闻言,高源微微挑起了自己的眉毛。
“郝书记,有您的信。”
“放那儿吧,谁寄的?”
“寄信的人叫……高源。”
“别放了,给我。”郝美玲拿着信,伸手拿过一旁的老花镜戴上,她现在眼睛不太行了,看小字就有重影,她小心地撕开信封,拿出信阅读起来。
读完高源给她写的之后,又在信封里面拿出来另外一个小信封,她小声道:“农民来信?”
郝美玲看完了农民来信之后,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沉吟一会儿,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部短号出去:“让总编室的李总编来我办公室一趟。”
“陈院长,您的信。”
陈玥看完来信之后,也去找了自己已经退休的父亲。
“领导,高源院长来的信。”
“拿给我。”邱新泉拿着高源的信,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与此同时,好几个地方都收到了高源来信。
再后,某报刊登了“农民来信”,来信内容就是农民反映现在看不起病的问题。其他报纸也进行转载报道,这里报道一出,各个地方报纸也赶紧下农村采访,这才发现农民的医疗矛盾很尖锐了。
再后,各个报社的读者来信就爆炸了,全是各地农民反映看病贵的问题,很多家庭都因病返贫,农民都普遍怀念当初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
为此,郝美玲亲自写了文送到上头提意见。
邱新泉虽然接到了高源的来信,可他也一直犹豫不决,正在想要怎么回信呢,结果各家报社这么一报道,各个部门和相关都过问了,压力顿时从四面八方来了。他也不敢含糊,赶紧召开会议,然后又去跟上级汇报了。
高源也没闲着,这段时间走访了不少乡村,了解了很多情况。然后让那些因病返贫的农民写下自己的情况,又让村里的“乡村医生”写了看法。
杨德贵还一直叫着自己没什么文化,更没什么文笔,写不了什么好东西。
高源要的就是真实感受,真听真看真想法,要什么文笔,越没文笔越好。
王汉章嘴上说不敢自己乱动,但还是派人帮高源收集各种数据。向上头汇报的时候,单拿主观感受说话肯定是不行的,还是需要有客观数据作为依据的。
这样一统计,农民医疗支出的增长和年收入的增加比例就出来了。这一看,连王汉章自己都吓一跳。医疗支出的增长速度远高于家庭收入增长速度,怪不得会有因病返贫的事情。
既然事情是高源先挑起来的,邱新泉直接电话打到了他们县里,要求高源和他们新的卫生局长去首都开会。
于是,高源带着一大堆信件和数据,匆匆赶到首都去了。
其他人则在当地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会议上,各个领导还有各方专家都发表了意见,说什么的都有,意见不是很统一。
最后,轮到高源发言。
高源站了起来,本来他是准备好稿子的,可拿了起来,却又放了下来。高源看着会议室里的一众领导和专家,他顿了顿,才恳切地说道:“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学者,各位老师,各位同仁,各位……同志。”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医生,从56年回乡到现在,在农村从事医疗工作30年了。前两年虽然调到县里筹建中医院,但我只要放假就会回农村,我是真真切切看到了这些年的变化。”
“让农民吃饱,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可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的农民真的逐渐能吃饱饭了,大家的日子是真的好过起来了,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可农民也是是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所以没有人会不生病。可现在越来越高的医疗费用,把很多患病农民又拉回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了。看病贵的问题,已经是摆在农村发展和农民致富面前最大的一道难关。”
“农民有什么?他们没有单位,没有人会帮他们报销医药费。土地是国家的,宅基地是集体的,他们想卖房卖地治病都做不到。小病靠熬,大病看命,我看过多少人因为做不起手术而选择在家里等死。”
“农民为国家的工业化发展已经付出太多太多了,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大步踏上富强的道路了,可如果这条路上没有农民的富强,那这条富强路还是完整的吗?如果没有农民的付出,这条富强路真的能走好吗?”
“医疗是农民最后的保障,要想农民没有后顾之忧地走上富强路,只有重启合作医疗,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农民已经付出太多了,他们足够可怜了,请各位……各位同志,不要抛下农民,不要忘了,他们是从一开始就在默默支持着我们的最底层的劳动人民。”
第364章 合作医疗试点
高源开完会就回去了,张庄卫生院被职工承包之后,张庄老百姓明显感觉到医疗费用快速上涨。甚至有不少告状信都寄到高源这个老院长手上了,高源也倍感头疼。
同时,在张庄个体行医的赵焕章生意好了很多,很多嫌弃卫生院收费贵的病人,都跑到他这里来了。
已经六十多的赵焕章,迎来了相当大的工作强度。虽然每天都接诊很多病人,可他并没有赚到什么钱,甚至还时不时会往里面搭一些。
而他这样的做法,也让卫生院里的人很不满,认为赵焕章是在跟他们作对,跟他们抢生意。一些举报信,也寄到了县里,高源也在积极帮他沟通。
只是,赵焕章不是什么病都治得了的,很多需要检查或者动手术的,人家只能去卫生院。就像高源说的那样,很多农民根本付不起手术费,而沈家两兄弟的心比赵焕章硬多了,不付钱,他们是绝对不肯看病的。
而在沈家兄弟经营维持下,卫生院的财务状况好转了很多,职工们又到了奖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两兄弟的在众人心中的威望,也在稳步上升中。
赵焕章却逐步变得苍老和贫穷。
中医院里,严旬又重新出去赚副业了,高源也没有再说他。医院里也开始进各种新设备了,高源压不住这个趋势,但只能尽量减少军备竞赛。只是新定的收费标准,必然会造成患者的多支出。
幸好,县城里的患者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有单位或者工厂的,有单位帮他们报销。只是现在工厂效益越来越不行了,很多病人都说工厂的报销款迟迟批不下来。
赤脚医生已经是一个过去式的名次了,现在农村医生叫做乡村医生。农村又渐渐变得脏乱差,苍蝇蚊子满天飞,下雨天粪水到处流,也没人管。
防疫站因为迟迟得不到资金,工作一度陷入了停滞,防疫站长都开玩笑说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任院长了。农村防疫工作也缓了下来,现在接种疫苗的注射费都要另外收取了,所以农民接种疫苗的积极性就没那么高了。
农村妇幼保健工作也受到了影响,虽然每个村的接生员还在工作,可保健工作却没人做了,也没有了定期培训学习。经过几个贫困县的数据统计,80年代的婴儿死亡率,反而比70年代还有所上升。
一系列的问题明晃晃摆在眼前,高源终于等到了上面的回复。
“同意批准选择试点探索新的农村合作医疗。”
高源他们县里当然获得了试点名额,选的两个地方就是张庄和霍乡。初步定的方案就是农民、集体和国家共同集资合作医疗,但这里面的具体比例却没有规定。
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谈判磋商和不停的妥协,最后农民个体每年出资10元,这个数字对农民的负担还是有些重的,但高源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通知下发之后,本以为会是一片欢欣鼓舞,可农民的意见却很大,愿意参保的人数很少,合作医疗刚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无奈之下,高源只能把中医院的工作托给副院长,他给自己留职停薪跑到乡下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过去,一家一家拜访过去,不停去劝说和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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