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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姜佩兮向他保证,“我不生你的气。”
“您对我很好。”他评判自己受到的恩惠。
姜佩兮由着他牵自己的手,“走吧,回去用膳。”
“好。”
东菏水患严重,尽管姜佩兮本人十分挑剔。可顾着当下的情形,吃得一直很简单。
大人用膳的时间不久,但喂孩子吃糊糊是件麻烦事。
等周临沅喂完孩子,天色已全暗。
趁贵夫人沐浴的时分,周临沅翻出今天收到的信件。有两封。
一封是极具官腔的通知,一封是用血写成的血书。
他再度展开那封用血写就的书信。
母亲写了八个字给他:
[妻离子散,曝尸荒野。]
她就这么耗尽了,周临沅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期待。
他木着脸将这封信叠好,凑近火烛。再看火焰将它灼烧殆尽,只余一些灰烬在空中漂浮。
那个贫瘠孤僻的故乡,和他已无半点瓜葛。
他猝不及防地失去八年记忆,也于瞬间再度拥有。
生命中的幸与不幸,眷顾与苦厄,周朔从未有过自己选择的机会。
至始至终,他只在承受。
失去记忆对他本人而言,是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的失败,也无需负担失去挚友的痛苦,更不用经受信仰崩塌的绝望。随后放纵地一瘫到底,承认自己就是个废物。
最终周朔看向身侧安睡的妻子,脑中反复浮现他沉在水底时的渴望。
伸手搂住她的腰,埋到她的肩窝。
他想再见她一面。
睡梦中的她无法察觉到身侧人的变化。
“佩兮。”这一声在沉静的深夜里,萧瑟寂寥。
姜佩兮被着含糊的一声惊醒,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什么?”
“佩兮。”
好半天她没有说话,以至于周朔以为她已再度睡去。
“回来了?”她问。
“嗯。”
姜佩兮曾设想过很多,等周朔想起来后她要说的话,该提出的要求,而真到了这一刻,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来就好,别再到处乱跑了。我就找你这一次,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嗯。”

周朔恢复记忆的第二天就见了周七, 两人开始商量东菏的治理事宜。
姜佩兮照旧盯着律例,根据差役们具体落实后的反馈来整改律令。
日子忙碌却也清闲。
他们成日待在一起办公,抬眼就能看到对方。
相较于周朔和周七的诸多琐事, 姜佩兮的工作清闲很多。在看倦文牍,捧起茶盏打发闲暇之时, 她会看向周朔。
他多数时候在写卷宗,偶尔和旁边的周七商量什么。
姜佩兮瞟他一眼时, 周朔不会有反应。
若是看得久了, 他就会对上她的目光, 目露不解。随后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她身边, “怎么了吗?”
每每这时,自己先偷闲的姜佩兮就会谴责他,“你不专心。”
周朔听后只笑,不反驳。
他们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举动,每天都要上演几遍。
似乎两人都对此乐此不疲。
当周七和周朔决意去水边实地勘测时,姜佩兮先拉住了周朔, “你会回来的, 对吗?”
他愣了一瞬,随后握住她的手, “不下水的,你放心。”
这样一句话, 并不能使姜佩兮安心。
她便逮住周朔和差役说话的间隙, 向周七表露自己的担忧, “可别再被冲走了。脑子已经不太好用,再被水泡一次, 可怎么办呢?”
周七忍着笑,“我保证不让他碰水。我被丢进水里, 都不让子辕落水,成不?”
“这不行,你也别被水带走。”
在这点上,姜佩兮一视同仁,“一起平安回来。”
周七笑着颔首躬身,“遵命。”
对于族弟有这样一位富裕且良善的夫人,周七表示艳羡。
驱马走在河岸边时,他说:“这就是命吧。你虽然以前倒霉,但娶到这么好的妻子,也算是对你过往的补偿。”
周朔没接他这话茬。
“我怎么就没你这福气?怎么我就娶不到小姜郡君这样的夫人?”他语气愤愤。
周朔这才抬眼看他,“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周朔神色端严,“没有任何人像她,世上只有一个佩兮,她是我的妻。”
周七讥他,“小心眼。”
“是这样。”他坦然承认。
浩渺的水面阵阵凉意扑上身。
周朔想起当初,仍心怀愧疚,“当初我向主君告状,没想到会将你牵连其中。害你去南蛮待那么久,还有高夫人……我很抱歉。”
三年的南蛮苦旅,发妻高氏病逝于瘴气,周七不能不怨。
只是因为妻子碎嘴说了小姜郡君几句。
就引得族弟告到主君面前,放下狠话:要想他留在建兴,处置那些说闲话的文令就必须下达。
高氏在那伙碎嘴人里算是头领。
第一个处置的就是她。
周兴月给了周七两个选择:一,与高氏和离,高氏回娘家,他将不被牵扯其中;二,带着高氏去南蛮,一起滚出建兴。
为避祸而与发妻和离,显然不是周七的行事作风。
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如果仅看这件事,周兴月给出的惩戒重得不合理。但假若加上周七先前没服从她的命令,率性动私刑将贪赃者处死的前提。
将他贬去南蛮就显得很合情合理。
尽管周七知道,主君只是以族弟为借口来惩治他。但他仍对周朔心有怨怼。
族弟确然提供了这个契机。
“抱歉。当初是我太莽撞。”族弟再次和他道歉。
周七挑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得了吧。我不知道主家是什么德行?要你在这揽责?”
“主君忌惮我,忌惮清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清正谨慎,秦夫人也配合得好,没叫她抓到把柄。”
他语气爽快,仿佛已将三年的心结放下,“我任性惯了,受不得拘束,更做不来忍气吞声之事,去南蛮是迟早的事。”
周七的马走得快了些,他控住马,停下来等落后的人,“子辕,弟妹很看重你,你不要辜负了她。”
“我知道。”
他垂下眸子,在阜水拍打岸石的水声中起誓,“不会的。”
“建兴很快会催我们其中一个回去述职,你回去?我回去?”
周朔看着淼淼的水面,“我问问佩兮,她要是不愿回去,就劳你回去了。”
周七失笑,“劳倒算不上,比起在这儿干的苦差事,回去扯嘴皮子轻松多了。”
说着他又“啧”了一声,“不过那群老东西还是挺烦的,你这个‘劳’字我当得上。”
关于是否愿意回建兴,姜佩兮拒绝地干脆果决。
那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而且还有人给她暗地里下药。她是个惜命的人,没有挑战自己的癖好。
周七回建兴述职。临走前,连威逼带利诱,他忽悠杨宜接下他大半的差,也算给族弟找了个帮手。
于是苑门的杨主君个把月没回家,弄得守家的夫婿忧心忡忡。
作为精明能干的女主君,杨宜的夫婿与她看上去没有丝毫相同点。
何寺是个妖媚多情的美人。那双含情眼里满是钩子,一眼望过来似泣非诉,看得姜佩兮都不好意思。
杨宜和周朔要在外面查验水坝,监督渠道修进。
美丽娇弱的何寺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妻子风里来雨里去,把他抛在身后。
哀怨委屈的何寺缠着姜佩兮倾诉深闺愁绪。
姜佩兮试着给他出主意,“要不你就跟着杨主君呢,走一步跟一步,说不准你也能帮上什么忙。”
何寺拿着帕子手捧心口,哀泣道:“我也想呢,跟宜娘提过不止一次。就是让我在她身边端茶倒水,我也算做了些什么。”
姜佩兮颔首,“这样可以的。是杨主君不同意吗?”
又是似怨似娇的一眼,何寺道:“她叫我少出去丢人现眼。”
姜佩兮忍笑宽慰他,“现下事务烦杂,杨主君也忙。等东菏安定下来,你们就能好好相处了。”
作为美人的何寺很忧虑,“说是如此。但就恐色衰而爱迟,待容颜老去,宜娘不愿再与我朝夕相伴。”
“何公多虑了。你们是少年夫妻,多年情谊不会作假。”
他只哀叹,叹完又问,“姜夫人知道事情什么时候会结束吗?”
“十月底吧。那时候应该都差不多了。”
“那也就一个多月了。”含情眼闪出光辉。
“是的。”
何寺思忖了会,抬眼看向贵夫人,“姜夫人,你能不能借我些人和钱?我想在十月底办场烟火节。”
“怎么突然这么想?”
“宜娘喜欢烟火。”
美人脸颊若晚霞,“我想给她一个惊喜,那时候氛围也好。但我要是用杨氏的钱,她肯定就知道了。”
姜佩兮感慨他的心思,“可以的。杨主君帮了东菏这么多,我也理应谢她。银钱和人员,何公尽管调度,一切费用都我来出。”
“这怎么好?”
姜佩兮失笑,“当然好。”
周朔很快察觉到妻子与何寺的密切来往,对此好奇询问,“佩兮与何公在计划些什么?”
“何公不让我说。”
“好吧。”
他隐微的失落逗得人发笑。
姜佩兮抚过他下垂的唇角,又吻上去,“等等就知道了。”
今年十月的晦日正好是冬至,整年里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的一天。
最适合燃放烟火的一天。
他们没去街市里凑热闹。
但天上纷繁绽放的各色烟火,还是把喜庆洒进了寂静的府署里。
周朔抱着孩子,姜佩兮站在他身边。
一家三口都望着天上绚烂的花,感受着烟火带来的美丽与震撼。
烟花于苍穹暗淡的瞬间,暖黄的天灯缓缓上升。
越来越多的光点挤占黑夜。
“要不我们也放盏天灯?还能许愿。”姜佩兮提议道。
“好。”
姜佩兮想了好半晌,才在绵纸上写了“康宁”。
写完后,看向周朔,他早已写好。
他抱着孩子单手写字,绵纸薄,他不敢多用力。又被暖色的火光照着,上面的字看上去比平日柔和很多。
“平安喜乐。”
姜佩兮念他的心愿,“为什么是这四个字?”
“人之大幸,只此二词就可概括。”
姜佩兮觉得周朔所说有理,“那你觉得这二者,哪个更珍贵?”
“喜乐。”
“为什么?”
“平安在天,喜乐在己。”
“佩兮写的是什么?”他垂眸看她。
“不告诉你。”
康宁约莫等于平安,只能求天。
下次放灯,就写“喜乐”吧。姜佩兮想。
承载着他们愿望的天灯飘摇上升,融入天上那片灯海,成为众多愿望中的一个。
他们看着灯,看着夜色。
“子辕,明天又是月初了。”
“是的。”
“明天就是朔日。”姜佩兮补充道。
他稍愣了一瞬,难得坦白自己的喜好,“我不大喜欢这一天。”
“为什么?”
“这一天看不见月光。”
她没追问周朔对月光的执念,只表白自己的心意,“我还挺喜欢这一天。每到这天,我就会想起你。”
他们间静了好一会,姜佩兮才再度听到周朔的声音。
“佩兮会一直记得我吗?”
“我永远忘不了你。”
她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情话,反而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果然,下一刻她翻起了旧账,“你是第一个,敢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我长到这么大,从没人敢这么冒犯我。”
“那不是我。”他立刻与失忆时的自己割席。
“你再说那不是你?”
他没能获得和年少时同样的待遇,反遭到训斥。
于是他只能老实认罪,但还是为自己辩白道:“我没想伤害你。用的是刀背,当时只是想吓你而已,让你别再跟着我。”
姜佩兮冷哼一声,“你下次再敢这样试试。”
“绝不会了。”他保证道。

堤坝赶在年底完全修缮好, 水渠也将在明年天暖后开通。
东菏总算是过了个好年,人们不用每日都提心吊胆于洪水来袭。
而在这份喜悦里,自然也有些不太高兴的人。
尽管东菏的防汛工程对所有人都有利, 但那些被姜佩兮扣在府署里软禁了快半年的豪绅们,对周氏对她都颇有怨愤。
他们是骂骂咧咧回家过年的。
对于如何处置东菏这些本地富户, 府署里有两种声音。
杨宜认为如今东菏灾祸平定,豪绅已没有利用价值。理应继续打压, 最好能重创其势力以至清除。
唯有乘胜追击, 建兴日后才能对东菏直接统辖。
姜佩兮则为自己先前的扣押感到心虚。无论对于受害者, 还是施暴者, 这都不是一件体面事。
她主张向被软禁的豪绅们赔礼,以让利来安抚他们的不忿。
作为周氏在东菏代言的周朔,尽管背后的考量不同,但他完全认可妻子的主张。
东菏到底是人家的地盘,逼得太紧未必是好事。松弛有度,是他一贯的作风。
倘若是往常, 他孤身在此, 或许会搏一把。但当下妻儿都在东菏,自然受制很多。
他是谨慎的人, 轻易不做冒进之事。
在安抚之策被采纳后,远在建兴的周七特意寄了封信过来。
内容就是关照周朔切莫对东菏的富户穷追猛打, 甚至应该适当纵容些他们。
按着周七嫉恶如仇的性子, 姜佩兮本以为他的想法会和杨宜相同。
她心中有惑, 便问周朔。
“她是主君,主君的立场注定不会和我这种下等人一致。”
周朔将信折好压到信匣中, 语气平静,“飞鸟尽良弓藏。”
姜佩兮一怔, “七县公的意思是?”
“建兴对我已有猜忌。”
周朔明明对建兴效忠得死心塌地。
那边却还怀疑猜忌,姜佩兮为他不值,“他们怎么这样不辨忠奸?”
被忌惮的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顺他们的心意便是忠,损害他们的好处便是奸。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当下在外,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至此,姜佩兮发觉周朔有一套自己的处世原则。
规矩守礼只是他展示出来的表象。迂腐固执跟他压根不沾边,他甚至有些灵活。
但事到如今,周朔什么样她都不会奇怪。
只偶尔想起前世,姜佩兮会感慨他们多年的相处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相较于周朔对建兴冷漠到只回公文,其余信件一概当没收到。姜佩兮对那边还有点关心,她写了封信给周三夫妻,劝他们盯紧周杏,防止她溺水。
东菏没有世家且临水,深冬的它集寒酸与寒冷为一身。
这是姜佩兮难以忍受的两大痛点。
而苑门四面环山,位处谷底,比东菏要暖和许多。
姜佩兮便应了杨宜的邀请去杨氏过年。
杨宜与她的丈夫何寺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年关前后的杨氏府宅聚了很多外客。
客人里不仅有杨氏本家的族人;有别家的客,如姜佩兮之流。还有江湖之士,浪迹天涯的侠客,出海又入漠的旅人,什么人都有。
江湖之士多奇装异服,姜佩兮诧异于杨宜的交友之广。曾在闲话时询问杨宜如何与这些人相识。
杨宜把清茶喝出纵酒的气势,“倘若不是主君,我早游历四海了。”
杨宜之友,五花八门。
而何寺比杨宜更加大胆,他之友竟是烟柳巷中人。
姜佩兮没好意思问同为世家出身的何寺接受程度如此之大,只和丈夫私下嘀咕,何寺的朋友看上去不太正经。
周朔对此毫不奇怪,“想来是志趣使然。何公好歌舞,又倾心声律。”
姜佩兮恍悟,这样就不奇怪了。
她幼时也喜欢这些,觉得那些好看又绚烂,后来大些却慢慢不喜欢,甚至觉得轻浮。
在尊重何寺喜好的同时,姜佩兮明白他那些忧虑容颜老去的愁思是从哪来的了。
又觉得好笑,便和周朔说。
他听了也笑。
杨宜夫妻好热闹,姜佩兮却不喜欢。居住在苑门的日子里,他们热闹他们的。
她守着自己的清净。
不过她并非无所事事,剪窗花、写春联。
姜佩兮有自己想做的事,周朔也如往常般成日和她待在一起。
但别处夜夜笙歌的热闹,衬得她这儿尤为寂静冷清。
姜佩兮曾跟周朔表态,他也可以去凑热闹,不用顾及她。周朔不拒绝,只是不去。
姜佩兮便问他,“你也讨厌吵闹吗?”
“没。”
“那你是喜欢清净?”
“也不。和你一起就好。”他说。
姜佩兮听后觉得满意,就拽着他的衣襟吻他的唇角。
但周朔对此表示拒绝。
他避开触碰,提醒妻子屋内有三个孩子,他们不能逾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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