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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周朔漠然扫了一眼,“不要紧, 过会就好了。”
他将手背到身后, 神态自然地想悄无声息藏起那些不堪。
但眼前的人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硬要拉到光里看个分明。
“什么不要紧?这样还叫不要紧?非得死了才算要紧吗?”
死了也不算要紧, 周朔想。
他看着姜郡君挽起的青丝,看到白皙额下皱着的眉头, 她的神情很不愉悦,脸上带着怒意。
她靠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周朔往后退了一步,姜佩兮抬头看他。
“避嫌。”他这么解释。
姜佩兮气笑了。
是该避嫌,她在这揪着不放,暧昧不清,可不是耽误人家婚配了?
“周司簿这是看上哪家女郎了?这么快就要避嫌了,她在宁安不成?要不我去给你说媒?保准你抱得美人归。”
姜佩兮笑意盈盈,一副亲切和善的模样。
周朔抽回手,摇头否认:“没有。我不会再娶妻,不用劳烦郡君。”
这人听不懂好赖话,能把人气哭的姜佩兮此刻对这个老实木讷的人毫无办法。
但她不愿这么认输,“周司簿不必把话说绝,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我日后再嫁,定是要邀请你的,不知司簿到时候可愿送我出嫁?”
对于这样的要求,周朔的否定不假思索,“这样不好。”
“夫妻一场,你我又无仇怨。难不成和离后,司簿就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周朔微微沉吟,半晌道:“我会送上贺礼,但送亲实在是不合规矩。”
浮着假笑的眸子寸寸冷凝,姜佩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真是脑子有病!”
她抬脚就走,不愿再和这个人多说半句废话。
今儿她气走两个,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她了。
姜佩兮回到住处,倒了杯水喝下,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气。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滑下,落到胃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后,她走向里间照看阿商。
阿商侧躺在床上,身体蜷着,似乎很难受。
姜佩兮轻声问她,“很疼吗?”
阿商睁开眼勉强点头,她现在说话都疼了。
姜佩兮给她掖了掖被角,想起周朔说大夫给他的药有镇痛功效。她站起身,“我去找大夫要些止疼药,你再忍忍。”
她当然没能要到止疼药,大夫比周朔诚实很多,他们不会夸大药效。
姜佩兮冷着脸,大夫们看她都战战兢兢的。
他们小心地询问:“贵人是要止疼药吗?我们试着找找,兴许能找到。”
姜佩兮牵出一点笑意,“多有劳烦。”
大夫们的医房只是临时搭建,几根木头几块缝缝补补的破布便构成他们行医的诊所。
姜佩兮出门离开时,看到堆放在地上的箭头。
被折断的箭头凌乱地混在一起,半截箭柄被鲜血浸透已经发黑,尽管失去了使用价值,锋利的金属头却仍散发凛冽的杀意。
她蹲下身,伸手想拿起一支。
但大夫连忙阻拦,“贵人不可,这都锋利得狠,有的还淬着毒。”
“给我一支。”
大夫头上渗出汗,不敢违拗,只能拿着纱布将一个箭头裹严实再恭敬奉上。
握住箭头,姜佩兮低眸看着手里的白纱布,“周司簿的伤口裂开了,你们再去包扎一下。我拿箭头的事,他不问你们就别说。”
“是。”
回到住处时,屋子里有个胖圆脸妇人,鬓发疏得整洁,三十上下的年纪,矮胖的身材瞧上去很结实。
姜佩兮在门口顿住脚,冷冷看着她,质问道:“谁让你来的?”
妇人砰得跪下,给姜佩兮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贵人安好,里宰让我来侍奉阿商姑娘的。”
她头磕得实诚,姜佩兮离她好几步远,都能清楚听到她磕头的响声。
宁安荒僻,但不至于找不到侍女,郡君身边只一个人侍候显然不合理。
但姜佩兮不喜欢让生人服侍,先前周朔派来侍奉的人都被她打发了。
这个人不是周朔派来的,也不是侍奉她的,顾着阿商的伤,她该让人留下。
妇人短短一句话,却完全堵住了她拒绝的可能。
这话一定是周朔教的,姜佩兮想。
只有他知道怎么对付她。
“知道了。”
姜佩兮越过她,走去里间看阿商。
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于是轻手轻脚退出来,姜佩兮一出来便见妇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小菜粥米。
圆圆的脸笑起来亲切讨喜,“贵人吃些呢?阿商姑娘睡前都惦记着,让我一定请您吃些。”
都是清淡的食物,还有几样小菜是甜口的。
是她胃口不好时,阿青在建兴会准备的。
“陶青来了?”姜佩兮问妇人。
妇人却一脸疑惑,“谁?”
看来不是。
姜佩兮坐到桌前,端起碗喝了口,味道不错,几乎和建兴一模一样。
清淡米粥上飘着红绿的点缀,入口微甜,清爽可口。她嘴挑,哪怕只是味道稍差些,宁可饿着她也不吃。
阿青陪伴她多年,知道她这些费工夫的喜好。
但宁安没有阿青,阿商从前没侍候过她,不可能知道她的胃口。
能知道的,只有周朔。
是他吩咐的点心,让人准备这费工夫的米粥,也是他教妇人这么答话的。
他真的木讷迟钝吗?
姜佩兮突然怀疑,当下种种,他分明机灵得不得了。
她能吵过王柏,也能骂过姚籍,但对着老实诚恳的周朔,却无计可施。
这碗粥姜佩兮喝得五味杂陈,一口口粥压下那些隐约的情绪。
“找套纸笔给我。”放下碗,姜佩兮吩咐道。
“是。”
妇人干活很麻利,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
很快拿来了纸笔,姜佩兮接过,神色冷淡:“你照看好阿商就行,我的房间不许进。”
没等妇人回答,姜佩兮便转身掀开门帘。
屋内窗户狭小,光透不进来,她点好蜡烛,将纸在桌上铺开。
磨了墨,笔尖沾上墨汁。
姜佩兮略略一思索,便将墨色落在白纸上,照着记忆里的图案描绘下来。
烛火摇曳,蜡油从顶端滴下,蜿蜒出一道道泪珠,又很快凝固。
姜佩兮将毛笔放下,揉了揉手腕。
桌上是一张详细的地域图,贫瘠的土地被分成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
宁安处在其中,旁边的丰夷,阗宇两县也受周氏管辖。
再北边的岩洄、伊瞿、沺逯三县是崔氏的;南边的骆柝、雁湾、景南三县是桓家的。
西边的塘崖、西沟两县是陈氏的地盘。
东边的新阳郡下辖十二县,位置优渥,物产丰富,由避世避政的温家管着。
为了防止割据自立,世家将土地与生民划分,每个州大世家都占至少一块地。
各家之间都防着,不许任何一家成为某州的绝对权威。
姜佩兮看着地域图,千丝万缕的关系纠集在一起,单这样看似乎看不出什么。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停留在纸上不曾渗透的墨汁被吹开,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五百里外,茺禾郡,下辖十九县。
这是个足够屯藏兵甲,且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
王氏的茺禾郡。
姜佩兮看向桌上泛着寒光的箭头,尽管被使用过,它也仍旧锋利尖锐,可以轻易夺走生命。
她站起身,隔着纱布将箭头包好握在手里。
姜佩兮向妇人讯问刘承养伤的地方,妇人找了人带她过去。
她紧紧握着箭头,心中的猜测使她越发不安,手心溢出汗。
好在路不算远,走过一颗枯树,一排土房就出现在视野里。
日薄近暮,一半的天空都是橙黄色,天际隐隐闪出星辰。
这里很热闹,大块的空地上有很多孩子追逐打闹,他们笑着闹着,还不到忧愁苦闷的年纪。
被劫持的那一天,姜佩兮就猜到匪盗背后肯定站着某个大世家。
他们使用的兵甲完备,刀剑精良,绝非寻常匪盗能获得。
她站在一旁等待,想到兵器的来源,推测背后的主使,猜想他们的意图。
纷乱的思绪让她越发不安,只能将手中的箭头握得更紧。
一抬眸,她看到了刘承,他正拄着拐杖向自己走来。
姜佩兮快步向他走去,“刘侍卫。”
“姑娘。”刘承要向她行礼。
姜佩兮抬手免他的礼,近乎迫不及待地展开手里握着的纱布,露出那被截断的箭头。
“你看一下。”她递给刘承,“小心,别伤到手。”
刘承捏着浸透鲜血的箭柄,转换角度观察这支箭头。
“你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的吗?”
答案近在眼前,姜佩兮越发焦虑,不由催促,“你先前在宛城……”
将要说出的话突然结住,刘承对上她的眼睛。
他目光坚毅,此刻定定望着她,“姑娘心中已有答案。”

干涸苍凉的戈壁一望无际, 荒漠与无尽的天际交缠。
天色将暗,稀疏的星辰在憔悴的天色里隐约闪烁,地线浮起的雾蒙渐渐浓郁, 围成一座巨大的囚笼。
阴冷的北风擦过枯死的树枝,传出死亡的呓语。
敞口的袖袍灌进北地寒气, 白纱布渗出血色。
周朔迟钝地寻找空气中的血腥气,直到目光落到自己的手心。
他静静看着纱布被染红, 心中平静无波, 如一滩死水。
细碎的沙砾彼此碾压, 是这片沙地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常态。
周朔侧首看向来人, 目光沉凝,难得他没有行礼:“王夫人。”
阿娜莎脚步轻快,走到枯树后,她兴致颇好地纠正:“我不叫王夫人。”
“你是王郡公的妻子,我这样称呼并不算错,不是么?”
“可我有名字。”阿娜莎看向枯树后并肩而立的两人, “我不是王柏的附属品。我不凭靠他而存在, 也不需要借助他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我是我,这样的称呼, 我不接受。”
周朔望向她,深邃的面容表明她出自异族, 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永远坚定自信。
“在世家里, 直呼女郎的名字太过冒犯。王夫人可以是尊称, 也可以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没有任何意义。”
“你很固执。”阿娜莎评价身边的人。
周朔没有回答。
他们间只有擦过脸颊的风, 萧疏寒冷的风从远方吹来,带来了远方的沙尘, 衣袍的边角被风沙打出声音。
此刻他们定定看着前方,枯木后那对比肩而立的璧人相处和谐。
“她的婚姻并不快乐,甚至痛苦。”阿娜莎看向周朔,“而你也不在乎她,这场婚姻对你们双方都是折磨。”
“王柏说,你们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整个世家都觉得你们的婚姻不合理。”
周朔唇角牵出一抹笑,“王郡公也在乎门第之别吗?”
异族女子与贵胄郡公,他们的门第之差更大。
“我和王柏的婚姻,得到了我们彼此的认可。”
阿娜莎捕捉到他话里的讥讽,反唇相讥,“你呢?”
周朔的目光落在枯枝上,干枯的树皮龟裂,一道道丑陋的痕迹盘亘在枝条上。
他和姜郡君的婚姻,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大概就像眼前这株枯树,现如今只剩个空壳,而很快这个空壳也会消失。
“她不愿困在你身边。她有喜欢的人,你该给她自由,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
目光越过枯枝,周朔看向站在妻子身边拄着拐杖的侍卫,若有所悟,“他?一个侍卫?”
“不可以吗?姜妹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你懂吗?”
“可以,当然可以。”
周朔不禁笑起来,眉眼舒展,脸上是亲和的笑意,“我明白,我知道。”
“所以说,你会让她离开,是吗?”
周朔唇边还挂着未曾消失的笑意,声音平缓:“这不是你能插手的,王夫人。”
阿娜莎歪头看向他,带着挑衅的意味,“你说不能就不能吗?我偏要插手,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也不需要拿你怎样。”
天色暗淡,周朔的眸色越发深浓,他语气温和,“你根本无法插手,你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资格触碰大世家的盟约。”
“我不这么认为。”
“王夫人,恕我直言,今天你不会有这个资格,以后也不会有。”
“我也不这么认为。”
那双在光里也难以点亮的眸子渐渐匿迹在黑夜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周朔看着不远处举止亲密的男女,唇边笑意渐显。
“等王郡公做了主君,你成为宛城主妇的那一天。很可惜,王夫人,您也不会有这个资格。”
阿娜莎目光渐冷。
“王夫人用不着这么看我,我只是说了实话。”
周朔偏过头看向那双剔透的眸子,“王郡公是个聪明人,他明知留在世家是死路一条,可他仍旧选择留下。”
“之前他违逆王国公,背弃与华阴的盟约,罔顾他的身份与责任,成了王氏的罪人。如今他又要与亲弟弟争夺主君之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王夫人,你的罪过可不小。”
“回家吃饭喽!”
远处传来呼声,还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四散跑开,返回自己家中。
“难怪姜妹妹不喜欢你,你这样……”阿娜莎从怔愣中回神,她收回目光,嗤笑一声,“真是难怪了。”
他的眸色越发深沉,吞噬着黑暗,“如果我们相遇在草原,我会称呼你的名字。但王夫人,这里是世家,草原的行事无法在此处通行。”
“你想做的事也是,你注定会失败,以极惨痛的代价。”
“听闻王夫人武艺高强,在匪徒中如履平地,有以一敌百之势。但比起那些凶狠残暴的匪徒,世家犯下的罪,才是真正的罄竹难书,擢发难数。”
“王夫人若是不知道世家的手段,大可问问王郡公,他对这些必定了如指掌。”
“你想吓退我?”阿娜莎挑起眉,目光带着审视。
“当然不,只是一份善意的忠告。”周朔望向阿娜莎,“你们想做的,不会被宛城认可。就算你们侥幸成功,试图挑战世家秩序的你们,必然会被整个九洲扼杀。”
他面色平淡,不复平时的谦和有礼,暗沉的眸中浮着冰冷的理智,“在招致更大的祸患前,王夫人,尽早收起你的天真。”
“这里是恶狱,等你们失败的那天,那些被你帮助的人,可不会同情你们。”
阿娜莎笑了,“在你眼中,姜妹妹也是如此吗?她也是恶鬼?她也不配得到帮助?”
“我没这么说……我说的不是她。”周朔不想谈她,攥紧手心的纱布,指间的潮湿感越发明显。
“我出身贫苦,世家里上到主君,下到乞者,我都见过。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良善心软之人,从未见过。”
皮肉被撕裂的痛感,让他暂时获得些许勇气,去谈及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胥武十一年,我离开家乡进入建兴,至今已有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我接触到很多贵胄,我知道他们的虚伪,也看透了世家的可怖,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不是那些人。”
她似乎完全被娇惯长大,被呵护在温室里,不曾见过人间疾苦,也不曾染上加膝坠渊、草薙禽狝的贵胄习性。
虽矜傲些,但惠心妍状,至善纯良,她干净地像檐上的初雪,像天上的皎皎明月。
让他每每看见,就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她是永远不会坠落污泥的明月,出自满载希望的东方,离开时也将带来载满晨曦的大地。
漆黑的苍穹上有一弦弯月,静静挂在天上审视这污浊的人间。
它不曾投下光辉,没有照明的功效,却让每个身处黑夜之中的人都为之神往。
周朔敛下眸子,不愿再去奢望,“王夫人,不是每个人都如姜郡君那般纯良,甚至十多年来,我也只见到这一个。”
“世家多的是手段清除他们不想看到的人,你和王郡公或许能抗住一个王氏,但面对整个世家的绞杀,你们没有反抗的能力。”
阿娜莎目光清明,琥珀般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着光。眼前的人,完全不像白日里所展示出来的那般逆来顺受。
“你反抗过吗?”她定定看着他。
暖黄的提灯在黑夜里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灯后的身影也逐渐明晰。
宽大白袍上的金叶映着灯火,显得愈发矜贵。
周朔看了眼枯树后的人,他们仍在交谈。侍卫将东西交给姜郡君,她握着它,捧在胸口,珍而重之。
他向后退了步,欲转身离去。
“阿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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