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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夫妻十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执拗地违背她的意愿。
她听见周朔压低的哀求的声音:
“佩兮,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佩兮?”
姜佩兮回过神,她的手已经被周朔拿了下来。
无论她和周朔怎样疏离漠然,她始终被他护在身后。
周朔微微皱着眉,看向她:“是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姜佩兮的眉目被伞下的阴影遮掩,周朔看不全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紧抿着的唇和白皙光洁的下颚。
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她的额头,可当他看到自己已经被冻得发紫的手时,便顺势扶住妻子的肩。在稳住她的身体后,又立刻收回手。
“要是我让你和我回去,你现在会起来吗?”
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正像落下的雪。
“回江陵吗?暂时不行。”他了然,尝试和她解释,“我做错了事,主君让我在这反省。”
然而他又怕惹她生气,立马补充:“你要是想回去,我让沛荣安排你回去,行吗?”
姜佩兮垂下眸,露出讥笑的神情:“你犯了什么大错,得在这跪着?”
“不是什么大事,等明早我向主君请罪……”
“陪我回趟江陵,就这样天理不容?”姜佩兮烦躁地打断他。
“不是这件事。”
“刚过完年,你能犯什么错?”姜佩兮看着周朔,他的脸被冻得惨白,“你只陪我回了江陵。”
天翮三年她从江陵出嫁,征和五年她在建兴病逝。
十年里,她只有这一次回江陵,见到她的母亲与阿姐。
“周子辕,你犯不着在这骗我。”
突然被点名的周朔有些无措。
现今皇室衰颓,大量的土地与生民被世家掌控,九洲的军政大权早被世家分了个干净。
帝王的存在,一来是方便纪年,二来是调和世家冲突。
世家中尤以八姓两族为尊。
江陵姜氏属八姓,掌控着渑水与荆江两大河域,世间五分之二的河道被其管控。
于是当初周氏向江陵求娶时,主君曾关照他:“瑾瑶郡君身份尊贵,凡事你多谦让些,切莫与她争执。”
瑾瑶郡君是姜国公的嫡次女,身份的确尊贵。
但姜氏主家的出生,让瑾瑶郡君的身份便远不是仅用尊贵就能形容的。
世家贵女大多矜高倨傲,目下无人。
姜郡君是贵女里的贵女,她说话时总很从容,不露半点情绪。
若有人冒犯了,她冷冷讥讽两句后,连个眼神也不会再给,举手投足间满是高不可攀的清冷。
“周子辕,你起不起来?”她的声音混在雪里,像琼浆碎玉。
周朔没有回答,他看着站在风雪里的姜郡君,将伞递向前:“佩兮,伞。”
零星的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姜佩兮的视野里飘着许多白色。
她看不清周朔的神情,但已经知道,他不会顺从自己。
“自己撑!”
姜佩兮转身向尚德院的里面走,等踩上台阶,她才觉得好受些。
穿过厅堂,姜佩兮要继续往里走时,有人拦住了她。
许芡向她行了礼,堵住姜佩兮前行的方向:“姜夫人深夜闯进尚德院,怕是不合规矩。”
姜佩兮看向眼前的人,那些被鄙夷与污蔑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许芡,使她彻底与江陵断绝关系的主谋。
寒风扫过脸颊,姜佩兮慢慢开口:“去向你们主君禀告,我要见她。”
许芡抬头看向她,眼角挤出笑:“此刻主君已经安寝,姜夫人有事不妨明天再说。”
姜佩兮压下心头的不耐与烦躁:“江陵姜瑾瑶请见周主君,烦请通报。”
许芡有些诧异,姜氏以外客的身份请见周氏主君,她是不能推辞的,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姜郡君稍等。”
姜佩兮看着许芡离开的背影,心里的烦躁不断攀升。
许芡是周兴月的心腹,周兴月死后,她帮着章何与周朔夺权。
阿青则在被她收买后,一步步将姜佩兮推向了深渊。
穿堂卷进来一股风,把外头的雪带了进来。
姜佩兮周围更冷了,她抬头看向外面,月亮被云遮住了。
寒意一阵阵往身上扑,姜佩兮越等越冷,她两手交叠,试着搓出些温度来。
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地面铺着的绒毯上的花纹映入眼帘,寒冷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礼貌。
她抬头看向灯火明媚的里院,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
姜佩兮向里面走去。
门闪开了一道缝,许芡侧身从门缝里走出来。
她缓步走向姜佩兮,施施然一礼:“姜郡君,我们主君说不论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姜佩兮看着许芡呼气间吐出的白雾,勾起一抹笑:“这样啊。”
许芡欠身:“姜夫人慢走。”
姜佩兮向外走去,宽大的大氅随着快速走动而翻起边角。
她走到外院,看向院门口自己带来的小厮,提高了声音:“都进来。”
一转眼,又看见跪在雪地里的周朔。
姜佩兮再次走到他身边,周朔抬头看向她。
看到涌进来的小厮们,周朔显然有些担心,“佩兮,别为这点小事得罪……”
姜佩兮已经不想再听他的劝阻,她截住他的话:“要你管?”
周朔一噎,他的确管不了她。
姜佩兮看着周朔没有血色的面容,手摸索着解开大氅的系带。
快速将它抖落开,她再次蹲下身,将大氅披到周朔身上。
大氅解下时,牵带到了她松松挽着的发髻。
周朔只觉得比刚刚更浓的莞香扑面而来。
身前的妻子长发散落,披在肩上,垂在胸前,落在他的鼻尖。
随后,带有温度的大氅担在他的肩头。温暖裹住了后颈,周朔手上撑着的伞几欲坠落。
姜郡君的举动给了他极大的震惊,以至于他需要用力捏着伞柄,才不让伞歪斜倒落。
雪花划过眼前,散开的头发模糊视线,姜佩兮把系带系好后,才将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她站起身,看向上前的小厮,“跟我进去。”
这一次不再犹豫,姜佩兮直往内院去。
许芡看着去而复返的姜佩兮,连忙上前警告:“姜夫人,这里是建兴,容不得你放肆。”
姜佩兮看向她,抬手便一巴掌扇过去。
清脆的耳光在雪地里格外响亮。
看着许芡不可置信的目光,姜佩兮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挟我?”
姜佩兮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厮,不管他们震惊的表情,直接下令:“去,把门撞开。”
许芡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尖声警告:“你们敢!”
小厮们看了眼姜佩兮,又看了眼许芡,纷纷低下头,他们的确不敢。
“想清楚,谁才是你们的主子,是谁给你们发月钱。”姜佩兮侧首看向小厮们,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再说今天的雪,“想清楚,你们的父母兄弟,是捏在谁手里。”
许芡愣愣看着她,再顾不得犹疑,转身向里院跑去。
小厮们看向姜佩兮,他们平日端庄矜贵的郡君此刻散乱着头发,长发被风吹起,白茫茫的雪衬着,竟像鬼一般。
到底是姜佩兮的陪嫁,身家性命并不在建兴。
他们不再犹豫,向里院走去,他们站在门前敲推踹。
平静温暖的内院顿时吵嚷起来。
小厮们砸开了门,里面的婢女惊叫着向更里涌去。
轩门被打开,里屋大敞。小厮们里两边立着,守在门边。
姜佩兮向屋里走去。
里头很暖和,干燥的热气凑上面颊,姜佩兮才觉得舒服些。
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一声怒喝:
“姜氏,你发什么疯?”

珠帘被摔开,玉石间发出急促的撞击声。
周兴月憋了一肚子火,大半夜门被人闯进家里,任谁也会生气。
但当她看见姜佩兮时,便不由一愣。
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极为素简的袄子罩在身上,头发散乱披着。她面色苍白,唇色也淡,清冷的眉眼看过来,却仿佛含着许多怨恨。
但周兴月不知道她的怨恨从何而来,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朔对规矩法度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周兴月贵为主君偶尔想放纵一下,都会被他用礼法的说辞一遍一遍重复劝诫。
她时常要有些事瞒着周朔,不然他会没完没了告诉自己:“主君,这不合规矩”。
平日里周朔事事顺着姜氏,周兴月并不意外,毕竟周朔是不愿与人争执的宽和性子。
但他那样固守礼节法制的人,竟然私自前往江陵。
世家间正规的拜访流程很繁琐,完整一套流程走下来需要一个多月。
不过流程也可以简省,只需两家主君书信确认。
可周朔半夜带着人离开建兴,这消息她第二天才被知会。
他竟然敢私自离开建兴。
私自离开建兴,而判为背弃周氏被杀的例子,周朔不是没见过。
她父亲为此曾大开杀戒,弄得建兴人心惶惶。
周朔是太相信自己呢,还是已经被姜氏迷昏头了呢?
周兴月还摸不清。
但无论如何,周朔私自离开建兴而不和她汇报,完全是她不能忍受的。
“周主君好大的定性,拿两个渡口的停渡条件都不能见您一面了。”
被怒火灼烧的周兴月一愣,她看向许芡问:“什么渡口?”
“自然是柴桑和奉节两处的渡口。”看着许芡怔神的模样,姜佩兮故作迟疑补充道,“怎么,许女使这都没和周主君说吗?”
许芡瞪大了眼睛看向姜佩兮,只来得及吐出一个“你”字便被再次打断。
“阿姐嘱咐我,此次回江陵于礼不合。若周主君不见怪,柴桑和奉节的渡口便向周氏开放。”
姜佩兮看着面色惨白下去的许芡和眼中亮出光的周主君,不由勾出悲凉的讥笑,这就是周氏费劲心思要娶她的原因。
周氏与姜氏同为八姓,但先辈的基业都在陆路上,水路极为缺乏。本来世家大族互通,周氏也不曾受制于水路,但后来周氏与掌控水路的崔氏交恶,与崔氏交好的世家便纷纷拒绝再给周氏供给河道。
崔氏与周氏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绝不肯开放河道,剩下手里有大量河道的便只有姜氏与王氏。
王氏贵为世家之首,根本看不起周氏这种根基歪了的主家。
周氏便想通过姻亲与姜氏拉近关系,好能通融河道与渡口,不使自己在水上无路可走。
结果他们花大代价娶到了人,想借着关系向姜氏主君洽谈水路时,姜主君却全然不理。
周兴月看向姜佩兮刚要开口,便见到她脸上懒怠与不屑的神情。
她挑衅地带着讥笑看向自己:“我在外头等了两柱香,请许女使向您禀告两次,也见不到您一面,想来周主君是看不上这两个渡口。既如此,我也不用去和阿姐说这事了。”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周兴月只能压住心里的火气,勉强挤出笑:“佩兮这是哪里的话。夜深了,我起身慢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渡口的事情,是我和姜主君商量,还是……”
姜佩兮看着周兴月的假笑,她不喜欢建兴,她厌恶周氏的一切,或许早日离开才是解脱。当这个想法冒出来后,便怎么也压不住。
“不急,渡口的事,待我与子辕和离后,再商洽也不迟。”
周兴月脸上的假笑僵住了。
四周一时静下来,只有寒风吹雪的萧瑟声。
“姜瑾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周兴月冷眼看向她。
姜佩兮抬眼看向周兴月,不由笑起来:“周兴月,你我同为郡君,你没资格质问我,懂吗?”
当预设了最糟糕的情况后,她便平静下来,“姜氏虽地卑位浅,但在朝廷多年来也攒了几分苦劳,而今国母也是我姜氏族人。我要和离,你拦不住我。”
“你……”
姜佩兮垂下眸,不想再与她争论:“私回江陵是我的事,与子辕无关,你不必牵扯上他。你再怎么为难他,他也没办法阻拦我回江陵。”
周兴月皱起眉:“谁为难他了?”
“他从回来跪到了现在,这还不是为难吗?”
姜佩兮看向周兴月,却见她一愣,顺口而出满是诧异:“阿朔还跪着?我不是早让他回去了吗?”
她转头看向章何,语气满是迟疑:“你没和阿朔说?”
章何远远站在珠帘前斜靠着,秀气的脸上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样。此刻被问到才上前两步,露出愧疚的神情:“本是要去和司簿说的,但忽然来了事情,一打岔,便忘了。”
周兴月拔高声音:“忘了?”
她的面色变了又变,似乎想要发作,却忽然听见姜佩兮一声不轻不淡的讥笑。
周兴月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看向外面飘散的雪花,不再与屋里的人争辩,向积雪的外面跑去。
许芡见自家主君就这样一身单衣闯了出去,连忙想要跟上,却被姜佩兮抬手阻拦了脚步。
她瞪向姜佩兮:“姜夫人这是做什么?”
“章公忘了,那你呢?”姜佩兮冷眼看向许芡。
“姑娘并未告诉我请司簿起来。”
姜佩兮偏头看了看许芡的脸,她的左脸被自己刚刚那一巴掌扇得发红。看准了位置,姜佩兮抿唇一笑,对着那发红的脸颊再次扇了下去。
清亮的耳光声再次响起。
许芡捂着自己的脸满眼不可置信,一直置身事外的章何向她们走来。
姜佩兮毫不理会,抬脚踹向许芡的膝盖,见她跌坐在地上才问:“为什么不通报?”
许芡捂着膝盖眼中涌出泪,她咬着牙:“你疯了不成?”
章何走到许芡的身边,弯腰去扶她。
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倦意,耷拉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姜佩兮,像是灌木丛里伺机而动的毒蛇。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欺上瞒下的勾当?”姜佩兮看着许芡讥讽出口,想起过往,便转而对上章何的眼睛,一字一句做出评价:
“下作的娼妇。”
许芡在周兴月死后,与章何厮混在一起。甚至敢要挟幼主,尊她为母。
倘若周兴月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许芡拿捏,会气成什么样呢?
姜佩兮懒于掺入周氏的争斗,但当年幼的孩子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狼狈地向她寻求庇护,哭着说,他有母亲,他不想叫别人母亲时,她便无法袖手旁观。
丧母的孩子向做了母亲的女人求助,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或许她知道这个孩子在利用自己,但那时她还没和娘家彻底闹翻,她仍旧是不可冒犯的姜郡君。
周朔不敢,章何不敢,许芡更是不敢。
她从没把章何与许芡放在眼里,以至于他们收买了阿青,她也全然不知,甚至于他们把她勾结娘家与人偷情的“证据”一一陈列公堂时,她还在想,怎么可能呢……
“姜夫人!”章何白皙的脸上露出厉色,烛光在他的眼眸里跳动。
姜佩兮神态轻松,兴致颇好地纠正他,“错了,是姜郡君。”
在那场对峙里,章何落败,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夫人,为了你和你的情郎能早日相聚,我做了这么多,您现在不打算为我求个情吗?”
她想骂他。
但周朔拦住了她,他向章何颔首致谢:“劳烦了。”
周朔当时神情坦然,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悲伤。那时姜佩兮还摸不准他究竟是不相信,还是不在乎。
后来她逐渐明了,逐渐绝望,周朔不在乎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他从没把她当作妻子。
章何,害死阿青的元凶,迫使她和姜氏彻底决裂的窾要。
看着眼前一副书生气质的章何,姜佩兮笑道:“章何,我们的梁子今日结下了。”
说罢,不再看他那副虚伪的面容,转身向外走去。
外头的积雪被踩得坑坑洼洼,她这一闹,不知明天要传出多少碎语来。但她从前便没在乎过,此刻已经打上了和离的主意,便更不会去顾及这些。
走到外院的时候,她一眼便看见周兴月拉着周朔情深意切。
周朔看向她,苍白的面容隔着飞雪模糊不清。姜佩兮也不想看清,径直向外走去。
车辇里烧着炭,进来便舒服了许多,温暖使姜佩兮放下戒备。她靠在一旁,两手交叠在一起想要捂出温度。
她不知道周兴月要和周朔说多久,但反正不是她在雪地里受冻,舒舒服服的她可以多等一会。
有些话,她想和周朔说清楚。
在姜佩兮刚刚开始梳理思路,该怎么和周朔做交易,才能将她的利益划到最大时,周朔上来了。
他在一旁坐下,手上捧着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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