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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山有木兮木有枝(阡陌不交通)


恰好,端阳节过后暑热便上来了,黛玉睡前都不爱紧关着窗户,嫌闷,每每留出巴掌宽的缝儿出来。从岑文湙的角度看过去,正看见黛玉手里摆弄着一匹大红的缎子。这是因为前一阵儿方知蕴和王氏都提点过她,两家婚事已然谈妥,以二人的年纪,安定侯府如今又没个当家主母,今年年底二人怕是就要完婚的。是以这些日子,黛玉一心关在家里做针线呢。
恰好这时候紫鹃过来劝黛玉天晚了,再做针线怕伤眼睛,将东西收了下去了。机会已到,岑文湙便随摘了颗青涩的枣儿丢了过去,正巧砸黛玉头上。
突然飞过一颗枣儿来,任谁都会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黛玉这一回头,便看见窗外有一人,正扒开层层叠叠的枝叶看着他,眼里的笑溢出来,能亮过整片星空。
黛玉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脸一红,瞪了窗外的人一眼,换回个温柔又讨好的笑之后,才强作镇定,对屋里剩下的人道:“我
记得库里还有两匹秋香色的缎子来着,你们去找一找,明儿好裁了做荷包。”
虽说黛玉很少夜里支使丫鬟做事,但主子既然有了吩咐,她们自然得照办。
看着黛玉将人都支使走了,岑文湙才小心避过守门婆子的眼睛,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见黛玉瞪他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了,立刻先发制人:“玉儿,多日不见,我这心里甚是思念,你可还好。”
低沉温柔的嗓音消散在夜风里,这风却又轻轻扫在黛玉的心上,任谁再怎么生气,面对多日不见,此时温柔地说“想你”的心上人,除了羞涩甜蜜也不剩下别的了。
黛玉低头羞赧道:“你可真不害臊,净说这些胡话。”声音细若蚊蝇,要不是岑文湙耳力好,恐怕都要听不见了。
“再如何不害臊,我也只是对着你一个人罢了。再说了,我自己媳妇儿,怎么就是胡话了!”一句话说得黛玉头垂得更低了,岑文湙接着道:“怎么?我这好容易回来,气儿都没喘匀就跑过来看你,你就准备给我看个脑瓜子?”
黛玉闻言抬头一看,果然便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衣袖上的皱褶,一看便知是还没来得及换的。加上他这些日子又忙着分宗的事儿,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一路上又命船家快行,一贯清俊的下巴细看之下都有了胡茬儿。
黛玉一下子便心疼了:“既如此你还过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好生歇息,过两天你肯定又要忙于政务了。我这里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我又不会跑了。”
“可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嘛!听晴雯姑娘说,你可是恨不得咬我两口出气呢!”
黛玉啐他一口:“你自己嘴里没个实话,还要赖我生气,再说了,你这样糟蹋自己身子我便不生气了?”说着便要伸手关窗,好叫岑文湙早点儿回去休息:“你这看也看了,早点儿回去吧,别叫我担心我就念佛了。”
岑文湙赶紧伸手当了一下:“且等等,”见黛玉看过来,他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了黛玉好一会儿,直看得黛玉脸上发烫,才长吁一口气,脸上扬起的的笑几乎要晃花了黛玉的眼,他道:“好了,有神女入梦,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岑文湙走了好一会儿,黛玉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儿来,心里略微
恼怒自己的不争气,竟叫他三言两语便扰了心绪。正当她伸手关窗户时,却见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张纸,上头用一只和田玉的簪子压着。
黛玉伸手打开一看,嘴角的笑意便再压不住了,这是她那日离开时所写的字。写的是他的名字,只是那时心头避忌,隐了姓氏,此时却叫遒劲有力的字迹补上了。在这一行字旁边,还有另有一句小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娟秀的字迹与遒劲的笔力相混合,却全然看不出一丝违和,一如苍劲古柏,一如灵动云雀。我为你遮风挡雨,你却让我余生不再孤寂,二者好似天生变该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岑文湙,”黛玉缓缓念到,声音虽轻,认真的神情却好似要将这三个字刻至心头。
本来按照计划,文湙是打算尽快与林家商量好一应婚礼事宜的,毕竟翻墙越户这种事儿,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可老天偏偏这时候看他不顺眼,他还没销假呢,便叫曾尚书堵到了家里:“快随老夫进宫,有要事商议。”
因为年轻,文湙还没能获准入内阁听政,这个时候找他估计便只有一件事找他了——茜香。
果然,文湙前脚一踏进御书房,皇帝便问道:“岑爱卿,直隶那边的战船,如今成果如何。”
这批战船,从图纸到选材,最后到下水,都是文湙一手操办,此时被突然问到倒也不慌:“这批船从去年便已经开始下水,到今年二月,已经可以正常用于士兵们的演练对战,若是此时用以补充东南水军军备,绝无问题。工部已与前年便开始准备水军一应装备,随时可装船待命。”
内阁诸人此时闻言也满意点头:“多亏陛下高瞻远瞩,使朝廷各部早有准备,即使茜香此时立刻来攻,我们也不至于无应对之策了。”
皇帝问道:“若是此时便要你南下,你需多久时间准备。”
“回陛下,一月足矣。”军队出动不像是各人出门远行,就算东西都备好了,也要清点造册,装运。还要清点人数,行军路线,沿途补给都要一一准备妥当,五万人上路,一个月已经算是快的了。
只是文湙这回答虽说不过分,但仍然惊呆了内阁诸人。万尚书身为首辅,自当首先出列:“陛下这意思,是
让安定侯率军出征了?”
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这样大的事儿,你们也不与我们通个气儿,就这样贸然决定了?我们几个老头子虽然不中用了,但你们也不能当没看到吧。
皇帝却道:“岑爱卿下去准备吧。”显然是不想当着文湙的面儿讨论这个问题,而文湙自然也不像听这群人如何讨论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的事儿了,行完礼便告退了。
万尚书道:“安定侯固然曾出奇谋打退过鞑靼,但谁也说不清是不是侥幸。况且,纵使老臣不通兵事,但也知道水陆战事是不一样的,东南也不是没有擅水战的大将,如何偏要用他?”
“擅水战的?南安王吗?”内阁诸人皆是一哽,十几年前通州兵祸,仍旧历历在目,这时候再派南安王主战,不说民心不稳,便是他们心下也不大安稳啊。
皇帝接着道:“何况朕只是派他押运补给过去,至于战事调配,那里还有沈东珠呢,他不过是从旁辅助,这小子虽年轻,但素有急智,说不定能派上点儿用场呢。”
这倒是,即使岑文湙少不更事,容易冲动行事,起码还有个稳重的沈东珠压着。这二人相辅相成,估计正合适。
于是其余人便都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万尚书可没这么好打发,让一个超品侯爵辅佐一个三等伯,这到时候谁听谁的?这不是乱了套嘛!
待其他人退下之后,他才问道:“陛下,安定侯与茜香的仇怨想必您是知道的,为何这时候还将如此大任至于他身上?我们的将士是用来保家卫国的,而不是拿来泄私怨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大放心。
“泄私怨?什么是私怨?难道当年通州一役,死的不是朕的子民?这不是私怨,这是国耻!”
“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抬手拦住了他:“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所谓保家卫国,不是说就让战士们守在自己的国界线上,等别人打来了,再将敌人打回去,不然唐太宗三征高丽是为何呢?明知道茜香狼子野心,早已磨利了爪子准备挠过来,我们却只顾傻傻等在原地,难道最后受伤的不是我们的子民?战火,不一定非要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点燃。”

第91章 牵绊
由文湙带兵往福州,是一早就与皇帝商量好了的,当然,这不是讲条件得来的,文湙也没这个胆子真敢去与皇帝讲条件。他之所以能说服皇帝,不过是因为他俩恰好意见统一,都不愿意将天时地利交给别人来决定罢了。更何况文湙又比常人多了十几年的苦心孤诣,手上多了些旁人所没有的倚仗。
如今茜香在安分了十几年之后,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虽说今年他们依然派遣使臣送来了朝贡,但那两车毫无诚意的次等珍珠所饱含的快要溢出来的敷衍,与其说是贡品,倒不如说是挑衅来得更准确。
更何况东南屡屡传回消息,说近来多有海寇在沿海一带出没,甚至渔民出海,也多有失踪,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沈东珠也多次谴人往茜香查问,但他一个老实人,人家糊弄他,他便只有气死自个儿的份儿了。
所以说,皇帝让文湙去,说不好是打着将对方气回来的算盘呢。
总之,皇帝成功说服了内阁,既然内阁诸人都没了意见,朝臣们就更不会多话。毕竟还没正式宣战,在很多人眼里,战争还远着,此次不过是押运水军军械,虽说还另有五万后备水军跟着一道南下,但安定侯本人也是有战功的,由他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而对于文湙本人来说,这无异于将他暗绷多年的心弦再一次拉紧。他记得父亲那张因生活奔波而早早沧桑的脸沾上鲜血是什么样子,他也记得徐将军自刎的那个下午,夕阳红得似血。他甚至记得他去领父亲遗体的那天,带路的年轻士兵带着哭腔说的那声“对不住”。
还有身在远方的朋友,蛰伏了十几年,终于是时候接他回家了。
五万大军开拨,不同于五个人结伴出游,这其中的琐碎事宜就不必一一赘述,总之最终结果是,文湙终日往返于直隶与京城之间,别说等着于他商量婚事的林家人了,便是安定侯府的门房都鲜少见到他的影子。
黛玉心下虽不是很急,但时间早已过六月,别说圣旨了,就连媒人都迟迟不见身影。王氏这几天还常来宽慰她,虽说说信得过文湙,但心下终究有点不知来自何方的不安。好在没多久,宫里便来传旨,说皇后娘娘要见她。
顾皇后依旧高
坐凤位,神态好似与往日一般无异,但黛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皇后娘娘今日不大高兴。
只听她在上头道:“你可知道,子遥日前与陛下说,要请求延迟赐婚。”
“什么!”黛玉顾不得冒犯,惊讶地抬起头——她一直以为是陛下事忙才将此事延后了而已,万万想不到是此等原因。
但她知道岑文湙若真是想反悔,直接取消就好了,圣旨未明,媒聘全无,这个时候就算反悔别人也说不得他什么。但是这一延后,黛玉失声道:“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不然他绝不会突然连圣旨都要延后,这摆明了是怕自己出事连累自己。
顾皇后则有些狐疑:“你当真不知这是为何?”她还以为这事儿文湙事先与林家通过气,是他们提出来的。
若真是这样,林家就太不知好歹了,能共富贵却不能同患难,这样的人家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见黛玉一脸的惊慌和茫然,顾皇后叹了口气,招手道:“好孩子,你坐过来点儿,是本宫错怪你了。”
黛玉带着惶惑不安坐到宫女为她搬来的锦凳上,才听顾皇后道:“东南前线传来消息,茜香不稳,陛下已经点了子遥前去查探。我先前还以为是你怕他此去生死未卜,才要他延迟赐婚,如今看来却是本宫想差了,明旨未发,林家怕是还得不到消息的。”
如同所有听到亲人要上战场的人一般,害怕与不安从她大睁的双眼里透出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黛玉抬头问道:“他不是文职么,满朝这么多的武将,如何就轮到他带兵打仗?”
顾皇后倒也没怪她质疑圣意,只拍拍她的手道:“陛下既点了他,便已有陛下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子遥这又不是头一次,上一回他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了,不照样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为了替文湙解释,顾皇后还特地将文湙父母的事儿说了。
但这宽慰的话是骗不了黛玉的,若真是这样简单,他也不会连让陛下赐婚都不敢。
黛玉定一定心神,从锦凳上起来跪下道:“娘娘,民女在这里厚颜说一句,为民女和安定侯赐婚的圣旨是陛下早便答应的,此时却不能仅凭他一个人的意思便说推迟便推迟。这毕竟是我二人之事,岂能仅听他一家之言
。陛下娘娘虽仁厚,却也不能纵容他将圣意当做儿戏。民女斗胆,请陛下隆恩,在出征之前为我二人颁下这道赐婚旨意。”
她怎么敢叫他身无牵挂地上战场,上回还有他父母大仇压着,这一会他却连自己都一把推开,他准备干什么,玉石俱焚?
你想身无牵挂地奔赴前线,我却偏要做牵绊你的那根绳子。我可容你沙场烈马鸿鹄志,你却不可不体谅我望断归路女儿心。
黛玉想找文湙还是不难的,毕竟再忙,文湙身边的小厮也要时常回府替他拿替换的衣物,黛玉只让晴雯在岑武岑禄回府的时候与他打声招呼,堵住文湙简直轻而易举。
于是当文湙这一日从工部衙门出来时,便见衙门口有一辆眼熟至极的马车,只是还不待他再看清楚一些,眼熟的人也来了。
紫鹃行礼道:“侯爷安好,我们姑娘请您上车一叙。”
文湙虎着脸道:“胡闹,你们就这么让姑娘出来,也不怕出了什么岔子。”
“主子的命令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从,只是侯爷若怕有意外,何不亲送她回去?”
文湙看了看马车,实在无法,只得上前站在车外道:“玉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且先回去,待我有空了再去寻你说话。”
“该我去的地方没有你!”马车里传出来的声音清冷如雪:“你准备何时有空?大军不是三日后便要走了,你若是一去不回,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你吗。”
说到后来,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文湙哪里还管得上什么顾忌不顾忌的,掀开帘子便上车了。
果然,黛玉的眼睛都红了,眼睫上都泛着湿意。
头一回,文湙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当他站在船坞里面对漆黑的炮筒时,他便开始了退缩。海上不同于陆地,无论你才智多高,身手多好,一旦船只被炸毁,总是天纵奇才也无计可施。一场战争,总有不幸殒身和有幸生还的,他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幸运那一个,但他却不能让他的不幸变成她的。
文湙沉默半晌才道:“玉儿,我可以为你放弃我现下拥有的一切,只这一件,我非做不可。为了这一战,我七岁就开始混迹码头,其间驾船出海无数次,如今无论是为公为私,我都没有
退缩的余地。但是你毕竟还小,又父母早逝,一旦我再出了什么事,你可想过你今后要如何立足?”
当下之人多迷信,若是他二人先定下婚姻,文湙再出了事,他们不会管战场是不是刀剑无眼。到时刑克六亲,天煞孤星的帽子,一定会落在黛玉头上。
他怎么舍得!
“我知道叔叔婶婶的事儿,皇后娘娘告诉我了。”黛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囔着声音道:“我也并不是要拦你,铁马金戈去,马革裹尸还的句子我还是懂得的。我今日只是问你一句,你若平安归来,准备娶我多久?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
这什么意思?文湙一时没反应过来。
黛玉接着道:“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起码还剩下有五十年的时间,你便能保证往后再不会有今日情形?若再有今日,你当如何,准备将我休了,等没事了再娶回来?”
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样会说歪理了,文湙给她说得哭笑不得:“往后是往后,今次是今次,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定是要顾忌你的安稳的。”
“没有你,你叫我怎得安稳?”黛玉见这人说不通,气得吼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从相识到现在,我的一切都在受你的摆布,但凡你说好的,我便要接受。可你想没想过我是一个有思想有知觉的人,不是一个可以让你觉得那里放得稳就放哪里的花瓶。哪怕你上要去跳悬崖,我希望能跟着你粉身碎骨,而不是独坐高台,如此方不负了自己这一颗心,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玉儿!”
“你不必再说了,明日赐婚圣旨便会下达,你若是回不来,我便去岑氏为你养个孩子。你若是平安回来,今日之帐我们便再仔细算算。”
说完黛玉便扭头不再理他,文湙一时也没说话,只有车轱辘在地上缓缓滚过的声音。原本以为气氛会一直僵到林府,谁知外面却突然想起一道沙哑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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