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来,里面一长串的钥匙,他在灯光下一把把的翻找,对着标签仔细看。
最后他拿了两把。拧开门的那一刻,钟漱石长呼口气。
真难呐。在自己家跟做贼似的,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怕吵醒她。
钟漱石光着脚,带上门,踩着地毯走进去。
客房的窗帘没关,皎白月色下,鹅绒枕头里陷着一张素淡莹润的脸,孟葭睡熟了。
他摁下床头的遥控,白纱帘缓缓合上,钟漱石绕到另一侧,轻手轻脚的躺下。
很快,孟葭就翻了一个身,朝他这边来了。唬得钟漱石一动不敢动。
他怕啊,怕她反骨头,看他眉毛不是眉毛的,非把他轰出去。
真是这样,他也有准备,大不了就站起来,灰溜溜的走。
那短短几秒钟里,钟漱石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生等这大小姐没动静了,才敢转过来,小心翼翼抱着她睡觉。
闹到这会儿,那股子困倦也上了劲儿了,钟漱石直打哈欠。
打完一个,中途顿住片刻,捏着眉骨,莫名的笑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孟葭,一时恨不得手上使力,把她给揉碎在怀里。
隔天清早,钟漱石起来的时候,卧室里暗沉无光,床上只剩他一个人。
再去衣帽间一看,她的衣服拣走了大半,箱子也少了两个。
包括孟葭堆在墙角的,那把常年吃灰的长笛。
钟漱石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扶着额头,转过来。
中间玻璃岛台上,那只毛绒绒的VIVIENNE大号太阳花,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用力一挥,公仔笔直的栽倒在地上,“你看什么?”
钟漱石顺手换衣服,脱下来的睡衣随意扔在沙发上,拿上手机出了门。
孟葭上班前,把行李放在了33号院的宿舍里,是两人的套间。
前不久空出来的时候,办公室主任问她们要不要,孟葭和刘小琳都点了头。
她是防着哪一天,加班太晚,孔师傅又接不了,可以住一夜,有备无患。
没等到那状况发生,居然跟他吵架先用上了,算歪打正着。
刘小姐养尊处优,肯定是不会来委屈自己的,不过装个卖力工作的样子。
孟葭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把行李箱扔在客厅里,就锁上门下了楼。
这里是老式单元楼,上下进出,都避不了和邻居照面。
她出来的时候,正碰上陈少禹走下来,他有些惊讶,“昨晚在这儿住的?”
孟葭和他一起下楼,“没有,早上刚过来,放下东西。”
陈少禹笑,“怎么了?西郊那么大座园子,还不好住人啊?”
孟葭随口找个由头,“路上太赶了,我想多睡二十分钟。”
他也没再问。毕竟,小姑娘的嘴紧得很。
但隐隐能察觉到,孟葭和她那位权势显赫的男友,应该处得不太愉快了。
连陈少禹都听到风声,为着钟漱石不肯结婚,谈主任愁得日夜难熬。
早几年的时候,在京中那几家常聚头的宴会上,老生常谈的,问起她孙子的婚事。
谈主任还拿着派头,喝口茶,说不着急,暂时没挑到合眼缘的。
到了这会儿,尤其在钟漱石领着孟葭,十八号楼里露了脸后,钟家人是急到面上来了。
大家当面不敢说,背地里见着了,谁不议论两句。
说这钟漱石,完全是走了他爹的老路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两个是一起进的办公室。
大楼里碰见几位上级,很温和亲切的,关照了几句年轻职工。
说来掰去,无非就那几句话,工作还适应吧?家里有没有困难。
谁还能当真直眉瞪眼的提要求?
不过笑一笑,客气又恭敬的,答谢领导关怀。
孟葭下了班,第一时间就去酒店找外婆,拿上了一套换洗衣服。
黄梧妹也刚回来,孔师傅陪着她去外面走了走,她们就在酒店里吃饭。
老孔走之前,问孟葭,“我几点过来接你?”
孟葭默了一下,“明天周六,我今晚想陪外婆住,就不回去了。”
张妈还奇怪,“今天想陪外婆了?这么孝顺。”
黄梧妹也抬起头来看她。
“你们明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什么能回家,陪陪还不行啊。”
孟葭有些尴尬的,捏紧了手上的筷子,挤出一个笑来。
黄梧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碟子里,“夏天热,肠胃反而容易受寒,一定多吃温补的,别贪凉,喝那些冰饮。”
她边吃边点头,“我知道,现在喝的少了。”
有钟漱石盯着她,就是想碰冰淇淋那些,也没什么机会。
平时在身边,她被规训的参茶不离口,从年头补到年尾。
她当小女孩儿时,那些疼得死去活来的痛经毛病,这几年也渐渐复了元。
想到他,孟葭舀汤的手就顿在那里,面上灰蒙晦暗,像一块洗褪了色的花绫布。
也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个使性掼气,一身公子哥儿作派的人,此刻在做什么。
黄梧妹见外孙女发愣,她往官帽椅上一靠,叫了一句,“葭葭。”
孟葭回过头,又灌了一口冷茶醒神,“外婆,怎么了?”
“我不反对你们恋爱,是觉得他这人靠得住,可堪托付,”黄梧妹伸出手,把她的手掌包裹住,细细的搓着,“但最终能否谈成,是不是真的要嫁给他,看你自己的意思。”
“知道,我会考虑好的,不用担心。”
她垂眸说着。弯下雪白的颈项,如枝头半折半坠的玉兰,拢了层薄雾清露。
其实,哪里轮得到她考虑?铁了心反对的人,只怕正在家发威呢。
连他们张司都笑说,谈主任打从年轻那会儿起,就不是什么淡角色。
只不过占了体面的贤名,目前还没做过什么,私下叫人难堪的事罢了。
晚上孟葭非当孝子,有床不去躺,守在外婆的房间里,睡沙发。
黄梧妹也随她,明天就要把孟兆惠的骨灰请回去,这事不好耽误。
下次祖孙两个再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孟葭也没过多的问缘由,外婆显然不肯提及当年,她也不愿惹出伤心事来。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孟维钧作下的恶,她心里明白。
当晚,黄梧妹谈兴很足,亮着一盏床头灯,一直问孟葭的工作。
她想到哪儿就问到哪儿,说,“会不会有一天上电视?”
孟葭笑,“那还轮不到我,出国访问都排不上号呢,先积累经验吧。”
黄梧妹点点头,“好,总算盼到了你成人,外婆吊了多年的心,也可以放下。”
陆陆续续的,她们又说了好一阵话。
孟葭叫了半天外婆,没人应,她才踩着地毯过去,拧熄了灯。
她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凌晨的街道,车水马龙。
平地而起的热风里,整日积淀下的喧闹非但没停,反而愈演愈烈,有股子剑走偏锋的声色浮华。
一辆黑色奥迪,在酒店门口停了很久,直到服务生出来说,“西院套房的客人休息了,挂着免打扰的牌子。”
锨下的车窗内,伸出一只修长清瘦的手,屈起的指节掸了下烟灰。
钟漱石微一点头,“去吧,不用说我来过。”
郑廷坐在前面,“不来看过她这一趟,就睡不着是吧?”
“看过了也睡不着。”
钟漱石收回手,把烟递到唇边吁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白雾袅袅里,他半眯了一下眼,去看烟身上的标识。
钟漱石皱了眉,声音沙哑,“这老许抽的什么烟?也太冲了。”
说完,抬手捻灭在了烟灰缸里,钟漱石一般不接旁人的烟,也抽不惯。
他都是抽自己的,特制的味道很淡,一股沉香味。
郑廷开着车,“您自己的呢,抽完了?”
钟漱石开了车窗吹风,撑着头,“办公室里就剩了一包。”
郑廷晃了晃手指,“那你今天超了标,在抽烟这事儿上,破戒了啊。”
他默不作声。
自从碰上孟葭,老早定下的那些规矩,早就逾越的七七八八,已经不剩什么了。
钟漱石想不过,还是翻出手机,给她去电话。
响了两声就被挂断。
那头很客套的回了条微信:「要睡了,有事过几天再说。」
再说。还是过几天,究竟几天呐?
她这不等同于谋财害命吗?
钟漱石闭上眼,万念俱灰的,随手一丢,把手机扔在了后座上。
郑廷问,“明天老太太,就要把女儿的骨灰带走,你去公墓那边吗?”
他大力捏了捏鼻梁,摇头说,“她外婆特别交代了,不叫我去,人家里头忌讳这个。”
郑廷也理解,他说,“专机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
“好,明天我也没空,要回趟大院。”
隔天,孟葭陪着黄梧妹起早,按风水先生的建议,在正午之前捧出骨灰盒,用黑布盖了端走。
孟葭始终紧抿着唇,看着灵光寺的师父们,一圈圈的,围着墓碑诵经念咒。
到起出来的时候,黄梧妹几乎站不稳,张妈和孟葭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托住她。
去机场的路上,孟葭见外婆一言不发,她也不敢说话。
送她们上飞机时,黄梧妹才拍着她的手,“好了,你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听到吗?”
孟葭用力点了两下头,强忍住眼眶里的水珠,说,“外婆你也保重身体。”
她脚步委顿的,垂着眼眸,温吞吞的走出航站楼。
上了车,孟葭靠倒在后座上,抽干了力气似的,“孔师傅,你送我回宿舍吧。”
老孔不知道底细,问了句,“怎么周六也不回家?”
她转头看窗外,眼见天边的乌云在聚拢,轻声说,“加班。”
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
孟葭还是忍不住,打听起他来,“钟先生今天有应酬?”
“没有,他一早就去了大院儿,陪老爷子。”
在大院里的人,正坐在东边书房,跟钟文台下棋。
谈心兰领着两个佣人,端了茶点进来,“都一上午了,你们也歇会儿,准备吃饭了。”
钟文台执了白子,正思量下在哪一处,才能破了这局。
他想不出来,把责任全往谈心兰头上推,“你不要总来打搅。”
钟漱石端起那杯茶,尝了一口,“嗯,好香的金瓜贡茶。”
谈心兰爱惜孙子,“你喜欢,走的时候装上两罐。”
孟葭前阵子闲,迷上了怎么泡茶,捧着一本茶经反复琢磨,糟蹋了他不少。
钟漱石想到这里。他紧抿着的唇,才展露出一点温柔的笑,“装吧,我那儿正短茶叶。”
瞧着他今天这样好说话。
钟文台和谈心兰对了个眼神,就问起来,“最近倒是有空来看你爷爷。”
钟漱石直言,“这话说的,再怎么样,爷爷还是要看的。”
这句别有深意的再怎么样说出来。
听得谈心兰不大痛快,“什么叫再怎么样,你跟我们怎样了?”
钟漱石端正坐着,放下茶,从桌上拿了一包烟,徐徐在手上拆着。
他说,“奶奶还不清楚啊?您都快把我的人,给逼到墨尔本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
谈心兰坐在旁边,吹着冷气的室内,她膝上盖了条薄毯。
她瞥一眼钟漱石,手搭在圈椅上,笑说,“你来治你奶奶的罪?”
“那倒还不至于,长幼不分,我成什么人了。”
他把烟倒过来,磕两下,抽出来一支,掐在了手心里。
钟文台也撂了棋子,“肯去驻外,是这孩子还算识时务,你该让她走。”
狂风大作,窗外横斜的翠竹影剧烈摇晃,落下满地的斑驳。
钟漱石突兀的笑一下,“爷爷你错了,我但凡还有一点气性,就不能让她走。传扬出去,说我连个女人都护不住,把人逼去外派。这谁还敢嫁给我?”
“你是存心来跟我抬杠的吧!”
谈心兰忍了又忍,还是冲他喊了一句,实在气不过。
钟漱石平心静气的,直视着她,“奶奶你大概不知道,就算你不拿她外婆逼她,她也是会申请去国外的,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看见谈心兰震动的神色,他才突然高声,“因为孟葭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嫁给我!”
“她在北京的时候,从来都不以我女朋友这种身份自居,在十八号楼那天也是我逼她的。她不想带累坏我的名声,见了叶昕的妈妈,也只说她是钟灵的同学。这不是人家自轻自贱,而是早准备好了有一天,能清清爽爽的离开!”
谈心兰干纹横生的唇角,不自觉的颤了颤,半天了,却没说出什么来。
过了会儿,钟漱石又说,“知道我们家的门难进,孟葭也没有想过要来,别太高看自己了。她样貌、学历、工作和品行,哪一样不出色?就非吊死在我这颗树上!说句实话,奶奶,你背地里搞的这些动作,真的多余又难看。”
钟文台大力拍了两下棋盘,黑子白子都纷纷跳起来,辨不出彼此。
他指了指门外,吼道,“不得了,你还教训起长辈来了,给我滚出去。”
钟漱石风雨不动的,坐着说,“知道二老是为我好,想要我后半辈子走得更顺、更快,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路我可以自己走,走到哪一步看我的造化,不必靠一桩婚事,还把另一个姑娘拖下水。人家就不可怜吗?”
说完,他才缓缓站起来,“今天是我大不敬,我去后院佛堂跪着。奶奶您消气,别和我一般见识,不值当。”
钟直民是听着动静过来的。
进门时,正碰上钟漱石下台阶,他照儿子身上打了一下,“跟你爷爷大呼小叫的,反了你!”
钟漱石也没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爸,我过去了。”
后院是单独辟出来的,一片清净地,门前一株大三抱的银杏,位置隐蔽。
平时只有谈心兰过来,就连钟家的佣人,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因里头供了尊玉佛像。
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提的,哪一户人家都有的秘辛。
钟漱石对这里很熟,小时候做错了事,谈心兰就罚他思过。
他自己老实跪了,当真没人来叫他吃午饭,一直到天黑。
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日暮时分,压梁倾屋的落了下来。
钟漱石转头,望见那株银杏折枝风中,檐下的雨珠接连不断。
不知道孟葭从机场回去没有。会不会淋到雨。
他一摸身上,手机落在了棋案上,忘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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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破空, 困顿在大片漆黑里的佛堂,一刹那亮如白昼。
外头雨势也越发的大,如百川倾泄, 雨点从没关拢的轩窗里打进来, 滴滴答答溅在钟漱石的后背上。
他隔的远, 听不见前厅一番争论, 激烈到了什么地步。
起初, 是韩若楠要去扶儿子起来,被钟直民拦下。
钟直民板起脸, 说, “你没听见那小子在书房, 是怎么大放厥词的,指着他爷奶的鼻子骂啊他。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哼,他现在人大心大, 在外头有脸面有地位, 当然不会服管教。谁也奈何不了他啊。”
谈心兰坐在一旁,怔怔的,说了一句实在话。
韩若楠听不过,“妈, 漱石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在您手边带大, 什么时候有这么快活过!比起那些无法无天,扯家里的虎皮做大旗, 在外面狂三作四的来, 他还不够长脸的吗?”
这倒把谈心兰给问住了。
大院里看似风平浪静, 可关起门来, 谁家没几件乌糟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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