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愁问:“谁给你的?可别说是我啊。”
“……老天。”她顿了顿,困兮兮地说,“……命运。
李清愁忍不住笑:“你信命运啊?”
“不信。”薛玉霄很快说,但又犹豫,“如果是他,可以信一点点。”
李清愁望着天边繁星,侧身让陛下靠得更舒服一点:“你其实很想他吧?……我也很想小意。不过女人在外,撑着强硬面孔也是常事,嗯……信一点点是多少啊?”
“……”
“陛下?”
“就是……”
薛玉霄没说下去了。
这样一个正月中旬的大胜之夜,将士们的凯歌回荡四野。而率领全军、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就那么随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将军身侧,借着月色、刀光、乌鸦鸣叫之声,安定而沉缓地睡去了。
这是她出征以来,睡得最为安稳酣甜的一夜。薛玉霄没有梦见任何与战争有关的残忍景象,没有梦见百姓垂泪、万民长歌当哭……她见到一笼薄雾寒香间,裴饮雪坐在薛园的窗下记棋谱,教她时下风行的《庄子》之议,他半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缱绻如浓墨晕染,那条发带就那么松散地脱落,随风而荡——
拂落在她的掌心。
千次、百次地,落在她掌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1)
京兆,椒房殿。
天色刚刚明亮,宫内常侍自内侍省而来,隔帘将誊抄的文书递给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礼,双手接过,转入内室。
裴饮雪起身洗漱时,还剑展开文书,从旁阅读,说道:“……捷报频传,已下朔州,此后当直取燕都……”
裴饮雪用布巾擦拭面上的水珠。他的发丝沾了清水,黑发微微潮湿水润,而在一片乌黑之间,更多的、难以遮掩的白发掺杂其中,成缕地交错在青丝里。
还剑慢慢停下话语,望着他低声道:“公子,陛下交战得利,应当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时候就能……就能陪伴于您了。”
裴饮雪看了他一眼,望着自己近些日子愈发冰冷的手指,室内火炉烧得温暖,而指间却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已数日不见外人,你要严谨叮嘱,不允许面生的人擅自进来侍奉,更不允许将我的消息流传出宫,只说是孕中懒怠贪睡,其他的一个字也不可以提,尤其不可泄露给前朝知晓。”
他的寒症比想象中发作更快,这似乎是身怀有孕所带来的变化。
还剑哽了哽,垂首应答:“是。”
“还是找不到七郎的踪迹吗?”
“崔神医前些日子出现在忻州一带,仍向北而行,大约已经过了边境,到了两军交战之地。忻州暂定的通行驿站收到凤君懿旨后,已经拿着令牌派人向北寻找,说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医了。”
“忻州……”裴饮雪在脑海中思虑片刻,“……他是随着战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医、救死扶伤,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踪轨迹。他这条路线,几乎是尾随大军而去,是为了,陛下。”
“还要再传令请神医回京吗?”
“不必。”裴饮雪道,“不急着询问他,既然如此,让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话音未落,殿外宫侍提声禀报:“凤君,王公子奉旨前来。”
“请他进来吧。”裴饮雪答。
这是他近些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外客。
椒房殿中间放了一架朦胧的山水画屏。隔着屏风、珠帘,一个隐约的人影从殿外入内,他披着一件厚披风,道袍、玉莲花冠束发,广袖博带,神色清淡,身如流风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坚韧、更内敛。王珩抬手行礼时,周遭的侍奴已经引导他上前入座,他却没有动,而是望了望画屏之后窥不见的模样,问道:“你生病了?”
裴饮雪疏懒的眉峰立即拢紧,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见得。”
“传召我入宫不是为了这个吗?”王珩道,“我闻凤君数日不曾会见宫中常侍,前几日凤阁受到前线军报,担忧不已,向椒房殿求见索请笔墨、规劝陛下,只得书信,却没能见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许是病了,为了不动摇人心,更为了不让她分心,所以一言不发。”
裴饮雪轻轻叹了口气:“义弟的话真是刺痛了我。”
“是我太明白你。”王珩道,“我知道你所顾忌、所爱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于一切的是什么。我想这也是你请我过来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这时候不应该请我,应该请两位王君才是。”
两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两个哥哥。
裴饮雪便直接道:“我虽然敬重两位王君,但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告诉妻主和母亲。”
“你焉知我不会说?”王珩问。
“那你会吗?”裴饮雪反问。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会。”
他走上前来,说了下去:“不论私情,只为了她对我的恩,我也会帮你的。但只有论起私情,我才能谅解你的苦心,帮你代办宫务,隐藏此事。司空大人和两位王君虽然好,但一心只考虑陛下的想法,若是知道你生病,定会传达于千里之外,通晓于陛下案前,这不是你想要的。”
“世间之人,都看轻了妻主待我的心意。”裴饮雪低语道。
“不错……”王珩叹息般地这么说了一句,要他承认这种话其实是很难的,但真的说出来,反而有一种胸腔中一切皆空的释然。他话语微顿,道,“也看轻了裴郎君待她的心意。”
他接过侍奴递来的凤君懿旨,这是暂封他为内侍中的凤诏。王珩看了看上面的凤君宝印,道:“等到你病疾大愈,这道懿旨我将奉还如初。……不过,论起交情,你跟谢四的交情还更深一些,怎么不……”
他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谢不疑虽然在宫中生活多年,但从未掌握实权,他那个四殿下的名头跟空架子差不多。
让谢四进宫管事,还不如让他在大菩提寺种菜呢。种菜尚且能有所收获。
王珩自知提到了行不通的话,对自己的疏忽轻轻一笑。他收起凤诏,说:“他的脾气可没有好上半点,遇见我还是那么明嘲暗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见他,在京郊的柳岸青旗下沽酒……年关已过,又望见春日将至。那时,就会暖和很多了。”
他的言语很温和平静。
两人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此前还有过嫌隙、心生龃龉。但此时此刻,性如三春之柳的王珩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来,比起他的命中交错和遗憾,他更不愿意见到有情人再生遗憾、不愿意见到这世界上因为命运弄人而生出更多的眼泪。
“嘶……”
薛玉霄捂住心口,一股莫名的寒意遁入胸腔。她攥紧手中的地形图,掌心的冷汗渗透进绢丝之中。
“怎么了?”李清愁扶住她的肩膀,“不会是昨日喝了冷酒,今天就手指打颤发抖吧,见效这么快?”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简直像是寒光乍现。薛玉霄揉了揉胸口,觉得忽然又恢复如常,她思考了片刻,坐直道:“我们明天打燕都吧。”
李清愁诧异地微微睁大双眼:“……明天?”
“嗯。”薛玉霄严肃道,“方才一定是上苍给我的指示,切不可给敌人喘息之机。”
“你一个天若不公则反之的人,居然还能有上苍指示。”李清愁信不了一点儿,“是不是因为冰快化了?”
薛玉霄道:“瞒不过你呀。”她放下地图,从亲卫手里接过一件厚披风,起身撩开营帐,与李清愁立在大帐边向北望去。
“燕都她一定会守,但因为朔州之惨败,拓跋婴其实在回到锡林补充兵力之前都很难有胜算。但她只要熬、只要坚壁清野地拖下去,等到北方的几条大河冰消雪融,我们再向北追击就要渡河,兵法中常言,渡河而半,击之。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虽说鲜卑骑兵不善水战,但突袭的一方比起渡河遇袭的一方,优势太大。”李清愁跟着她的思虑顺下去,“如果她真的以你所言,将燕都的粮食房舍清除,舍弃外围的城镇郡县,固守主城。又该怎么办?”
坚壁清野带来的最大问题不是难以攻伐,而是即便夺取到了周围的郡县,也得不到任何物资。对这样的战争来说,攻之不拔、路之无获,这是一个很严峻的情况。
正常情况来讲,攻下忻州时,粮食所得八十万斛。攻下朔州时,所得粮草军械、城内降军,又是一批庞大的数目。这些都能支撑薛玉霄向北方继续挥师。
“她要是真这样,那就不打了。”薛玉霄干脆道。
李清愁:“……你说点不让我眼前一黑的,行不行?”
薛玉霄笑了笑,道:“我们就绕道去幽州嘛。她坚守燕都,龟缩不出,我等便直接去打幽州监军司。同时截断燕都到幽州的情报往来,让两方皆为孤城,散布幽州投降的消息。只要拓跋婴怀疑幽州投降,那她的燕都就完全守不住了。我们一旦斩获幽州的粮草和补给,将她围困至死,不是难事。她一定会着急地寻觅其他办法。”
李清愁道:“要是其他各部来援呢?”
薛玉霄拢了一下披风,披着半身朝霞,在大帐前的雪地里来回走了两步,道:“以我的名义向拓跋晗发信,问候四殿下身体如何,就说我们已经围住了她三姐,北方各部无人统率,此时不攻打锡林,取皇位以自立,更待何时?”
李清愁眸光微亮,先是点头,正要交代人去办,见薛玉霄又摆了摆手,说下去:“给拓跋晗在丰州的部下发函,就说,拓跋婴以鸿门宴诓骗我过去,与我协议杀了她四妹,我宁死不从,侥幸逃脱,然而却拦不住这个毒辣之人戕害亲妹。如今拓跋晗已经死在她这个凶狠之人手中,还请各位忠臣良将为明主报仇。如果路途不通,可以向我借道,拓跋婴设计害我,我立誓杀她,定然相助。”
李清愁:“……你……”
薛玉霄思绪不断,盯着脚下覆盖着霞光的薄雪:“她们要是相信,自然会去帮我围燕都,不必动用我们的中军。她们要是不信,一定觉得我有诈,不敢发兵。这种情况下就算拓跋晗这个正主发信求援,都未必能调度得动,会觉得是我伪装蒙骗之计。这样,她大概率打不下来锡林。”
李清愁沉默片刻,道:“……当你的谋士还真是无用武之地啊。”
薛玉霄道:“哎呀,不可这么说,我可是善待谋士的。明日就围燕都攻打,她如果真的坚守不出,就依此行事。”
李清愁颔首应允。
次日,拔营前行三十里的大军抵达燕都主城之下,众人略加修整,过了午时,擂鼓请战。
昔日的皇都沉寂无声。在拓跋婴坚壁清野的指示下,许多百姓都为了生计加入齐军后勤,否则没有粮食,在外只能活活饿死,这样一个十分繁华富庶的城池,此刻显得格外的清冷萧索。
齐军擂鼓过三通,无人应答,城前挂起免战金牌,拓跋婴拒不应战。
薛玉霄没有再攻,留了一部分兵力在燕都周围佯攻,每日擂鼓、挥旗,大声辱骂拓跋婴。而自己则率一众精兵和左右军绕路前往幽州,将幽州边境蚕食吞没,一路攻下辽南、承安、北云三个郡,重新得到了兵马补给。
幽州监军司大受震动,立即调兵前往北云郡对峙,监军司汇集两万人马,现行斥候就有两千余人,频频向燕都刺探情报,试图夹击齐军。
音讯如石沉大海,伪造的消息流传不断。又过了十日,幽州受挫后投降的消息在燕都内流传发酵,酝酿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太始元年二月十八,拓跋婴撕碎了又一封薛玉霄写给她的“关切问候之信”,呕出一口血来,她抹去唇边鲜血,寒声道:“无论如何,她攻打幽州是真,我们应当立刻掉头出兵,否则等到幽州监军司陷落敌手,就完完全全成为一座被围困的孤城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2)
在十数日的围困当中,拓跋婴骤然开城迎战。
周少兰奉命只围不攻、占据守势,并不强求破城,甚至还要有意示弱。
拓跋婴看出齐军主力不在这里,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城,随后率着精锐骑兵强行突围,向幽州边境进发,直击中军身后的粮草要道。
山风呼啸。
在周少兰的刻意疏漏下,拓跋婴突围而去,率众截取粮道。她将运粮官道占据进自己手中,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这样的胜利对于压抑已久的胡人军士来说是一种可怕的引诱,在众将的兴奋之下,拓跋婴被鼓动着继续攻占下去,一路接连小胜,只见到齐军连连退避、旗帜混乱地倒下。
这种不断的胜利和前进,让拓跋婴被逼至低谷的心态重新起伏,到了辽南郡前的山谷当中,众人终于止步。
“大汗,齐军主力刚刚攻下幽州,我们此刻一路突袭而上,正可攻其不备,袭击她们的大后方。为何在此裹足不前?”一位将军问。
拓跋婴望了望山谷地形,这是一个绝佳的伏击之地。她沉吟片刻,道:“薛玉霄诡计多端,这一路走来太过轻易,我怀疑她在谷中设伏。”
众人闻言一惊,面面相觑。一旁的谋士们思考片刻,都觉得可汗说得不无道理,于是议论道:“我们应当改道前往。抵达辽南郡还有一条小道,虽然曲折泥泞难行,但好过被齐人伏击。”
拓跋婴命令斥候前去探查。
不多时,斥候回报道:“回禀大汗!大道的山谷当中有烟尘四起,小道寂静无声。”
拓跋婴点了点头。齐军在大道行军至此,所以才有尘灰,她决定率众走荒僻小道前往辽南。同时,之前发往幽州的信函消息再次得到了回复——却不止一封,数个消息纷杂地传递而来,一个说幽州沦陷,城内粮草皆为齐军所获,敌方兵强马壮,让她快逃。另一封则说幽州主城无碍,只是沦陷了辽南、承安、北云三郡之地,只要她一下令,立刻能出兵相助。还有的则说齐人并未攻下幽州丝毫土地,让她放心大胆地前去……
拓跋婴面沉如水地将信函撕碎,舔了舔咬出血的牙根,道:“就没有一个可靠的消息吗?”
兵卒面露苦涩,垂首道:“更离谱的消息还有呢,大汗,我听传信驿卒说幽州监军司已经反了,转投四殿下去了——”
“胡言乱语!”拓跋婴叱骂道,“再动摇军心,斩首示众!”
兵卒立即噤声。
拓跋婴心中烦乱,挥挥手,率领部下砍下路上的树枝草木、铺在地上,让众军能尽量通过。她下马走过曲折小道,走到一块极为狭窄的小路上时,砍下草木,迎面猛然见到一众人马。
就在几十步外,一位手持环首刀的剽悍将领坐在马上,她头发不长,梳不成髻,只高高地吊成马尾,额头上包着一个厚绒红抹额,身后尽是精锐骑兵。
两人蓦地四目相对。
关海潮掂了掂手中的环首刀,面露诧异,随后才一乐:“我滴乖乖,大道有路你不走,撞进姑奶奶网里来。不是,你们为什么不走大路啊?这犄角旮旯的地方真能抓到大鱼?”
拓跋婴面色一滞,心知中计,当即命令全军后撤。然而前进容易后退难,何况狭路相逢。她上马掉头,周围左右亲卫立即上前护持,才刚围绕过来,身后响起隆隆的砍杀之声。
关海潮纵马冲了过来,一柄大刀力大无穷,沉沉地劈在了拓跋婴亲卫的甲胄之上。
这股力道猛地击中后背,一个亲卫登时翻下马去,口吐鲜血。拓跋婴无力回首顾及,立刻窜入人群当中,大喊:“让开!护驾!”
她麾下的部众向两侧分去,中间只留出仅容拓跋婴一人快马通过的道路。这样的仓促躲避甚至还让一些步兵翻下山崖,向窄路的两侧滚落下去。然而关海潮势头太猛,并非亲卫能够阻拦的,几乎一劈一个,带着明圣军的人马从后撵上来。
不得已,拓跋婴高喊道:“谁为我阻挡此女!”
周遭有人应答:“我来!”昔日在高平郡嘲笑过她的乌罗兰乞扭身迎敌,目露精光,一人阻挡在道路中央,与关海潮棋逢敌手,大战了几十回合不分胜负。
在这个过程当中,被迎面追击的鲜卑军士仓促迎敌,被打得节节败退、损兵折将。她们又是从燕都跋涉至此,跟明圣军在此处休息着等了半天的战力并不一样。占据这样的地利,纵然双方旗鼓相当,齐军却在士兵人数相等的情况下能够乘胜追击。
上百回合后,乌罗兰乞一招之差,被环首刀劈中胸甲。她仰头喷出一口血,铁面罩上腥气斑斑,面向狭窄的一线天空倒了下去。然而奄奄一息当中,却还突然暴起,砍断了关海潮身下马匹的前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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