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眉峰微挑:“原来是裴郎的过错了?”
少主母虽不常在家,但她的威严却不必任何手段彰显,只一句话便让两人脊背生寒,攥了一手的汗,紧张结巴道:“是我们、我们的错。”
薛玉霄看了一眼两人玩的九宫图。这种器具也叫“九宫算”,其实很难,是一种算术玩具,不出意外应该是裴饮雪教他们的,会算术的侍奴可以做他管账的帮手。
“郎君对你们太好了。”薛玉霄轻叹道,“他这个人律己如秋风,却不善于生外人的气……生我的气倒还多些。林叔。”
她只叫了一声,不需要多加吩咐,便有人下去叫人,大约片刻,林叔便急步而来,垂首道:“少主人。”
“你们少主君顾及颜面,从不与人翻脸。如意园还有我名下的产业,他一个人已经很是忙碌,我不在家,会有不听话的人轻视他,你查一查有没有人给裴郎脸色看,如果有,按规矩罚。”
薛玉霄话语微顿,又补了一句,“不用去叫他,我等等他。”
说罢便转身进了室内。
什么事只要让她过问,众人都不免提心吊胆。林叔在心里琢磨着“少主君”这个称呼,低头应声。
薛玉霄进入内室,几个侍奴小心地过来帮她更衣卸甲。薛玉霄解除甲胄、革带、佩剑,换了一身轻松的广袖青襦和血色石榴裙,因在家等人,没有佩戴珠玉首饰,便让侍奴下去了。
案上放着棋谱、书信,还有今年春日新播种下去的农种记录未收。薛玉霄坐于案边,伸手拂过上面的字迹,在窗下抵着下颔,翻看他写的东西。
杏花堆满窗棂,风荡进来,雪浪千重。
她这样沉默安静,周围等候的侍奴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安静起来。似乎因为薛玉霄回来,连内外走动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裴饮雪从太平园回来,一路上见众人极为安静整肃,除行礼外不发一言。他心中大略猜到了什么——今日大军班师,她或许没有先去军府、或是先入宫。
裴饮雪一片寂静的心骤然而乱。他压下胸口波澜涌动,走过外廊,轻声开门,见到屏边窗下翻看书册的身影。衣袖长裙铺落坐席,吹落的杏花飞坠在她手畔,落在砚台、纸张之上。
他有一瞬的屏息。
裴饮雪缓缓走过去,仿佛她不曾离开一般从容入席,坐在她对面,伸手拂去砚台上的落花,挽袖研墨,垂眸低问:“百姓踊跃,大军都在街巷游行受礼,锣鼓不绝,你怎么悄悄回来?”
薛玉霄仍翻看字迹,下意识答:“唯恐裴郎晚他人一步见我。”
话音一落,研墨声微顿,她也蓦然抬眸,见到裴饮雪望过来的眼眸。
他的衣衫上沾了春日花卉草木之香,不似往日幽淡,眼眸神情却与分别时一般无二,墨眉清眸,人如霜雪。两人四目相接,一时俱是无言,只听得窗外飞花簌簌、柳枝翻动。
天地为之一静。
这种静谧气息下,薛玉霄仿佛能听到自己、或是对方胸口的怦然心跳之声。她撤回视线,摩挲着指下的字迹,轻声道:“好裴郎,果然是思卿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怎么更清瘦了?”
裴饮雪喉间颤动几下,对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思念你才清减的,是园中琐事太杂,把我绊住了。”
薛玉霄微笑道:“什么杂事这么厉害,说来我听听。”
裴饮雪一时语塞,哽了哽,道:“……窖藏未空,园里恐怕没地方放你那一车香醋。”
薛玉霄道:“为这个事情?这个也不难,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办。”
裴饮雪面露疑惑,却依旧慢吞吞地凑了过来,俯身压上桌案,衣袖掩住了书卷。
薛玉霄的气息落在他耳畔,扑散如雾,这股热气像是从脚下蒸腾而上,一直没入肺腑、咽喉之中,让人浑身都跟着烫了起来。裴饮雪控制着吐息,凝聚精神,准备听她说什么。
然而薛玉霄开口说话之前,她的手已经扶住他的衣襟,在裴饮雪聚精会神时,薛玉霄反而抬手扣住他的肩膀,身躯上前倾压,攥紧他的衣领,猛地封住了双唇。
“唔……”只流泻出一声低哼,便被薛将军严酷地霸占住了。裴饮雪微惊地睁眸,瞳仁轻颤,想到屏外奴仆未曾退下、顷刻耳根红透,从交汇的呼吸中轻轻咬了她的舌尖,眼中水意朦胧地看着她。
裴郎有所挣扎,薛玉霄反而心跳得更厉害了,还有一点儿很微妙的兴奋。她的手环过去抱住对方,转过身,将裴饮雪的脊背抵到棋谱书卷边,他的衣袖、发带落下来,带子的边缘沾了一点砚台上的余墨,透出书卷上的墨香气。
薛玉霄没在意,仅是短暂的分离,又重新亲了亲他,抱着他问:“你难道不是为了想我吗?只为那一车醋,郎君真是无情。”
裴饮雪呼吸不定,才匀过气,小声反抗道:“自然不是,有别人替我想你,我是无情,妻主也太多情了。”
薛玉霄忍不住笑,逼过去又亲了亲他的眼角。裴饮雪躲避般的闭眸转过脸,又被她的手指扳过来,那点缺氧造成的泛红聚集在眼尾。
“这回不是木头仙子了?”薛玉霄盯着他问,一字不让地道,“我要是有情,也是你教的。”
裴饮雪欲辩无言,他生怕屏外有人看见,抬手环住薛玉霄,依附上去,低声道:“别闹了,青天白日哪有这么说话的。把书都弄脏了。”
薛玉霄看了看他的发带,说:“只怕墨痕不懂情思,把你弄脏了。”
裴饮雪听得无地自容,想逃跑又舍不得她,便攥着她的袖角,手指伸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不要这样……”
薛玉霄从来都有分寸,上次让裴饮雪躲避害怕时,她即便失控,也马上就停下来了。然而这回却不好说话,就算恳求也假装没听见,反而故意逗他、让他说得更多:“即便是墨痕污了郎君的发带,衣衫未整,你我爱侣之间,何必忧虑羞恼?”
裴饮雪道:“……我并未恼,只是外面侍奴尚在,我……”
话语未尽,薛玉霄轻笑一声,低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埋首在裴郎颈窝吸了一口,继续道,“你真的不想我呀?这种话我可听不了,当着外人的面也要好好逼问你一番。”
裴饮雪抬手挡住她的唇,受不了道:“你明知我心意。”
薛玉霄答:“好裴郎,镇日镇夜与灯烛形影相吊,寂寞得很,你真的不想我吗?”
裴饮雪抿唇不语。
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刨根问底的脾气,再三询问,窥探他心中思念之意。裴饮雪被惹得无可掩藏,猛地抬手抱紧她,伏在薛玉霄肩上,低低地道:“我……我怎么会不想你。薛婵娟,你也太坏了。”
他闭上眼,情动不能自抑,应答的同时,多日忧虑跟着倾泻而出,眼泪落下透过衣衫,灼在薛玉霄的伤口上,刹那间,她连是伤口痛还是心痛都没分清,立即松手,出声将屏外候着的侍奴遣散,抚背哄道:“你常常闭口不提,掩藏心意,我只想听一听嘛……”
裴饮雪察觉到她身上没有散尽的浅浅药气,他看了一眼薛玉霄,趁着她此刻愧疚,伸手掀开对方的黛青罗襦,手指悄然无声地凑过去,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动作:“你平安归来,我和母亲也可以放心了。”
薛玉霄毫无防备,跟着道:“何止平安,这份战功恐怕还让谢馥头疼个几日,封低了,显得我不像她的‘爱臣’,惹人怀疑议论,封高了,她又十分害怕,估计此刻还在宫中折腾。”
裴饮雪的拨开里衣,碰到她肩上的伤处。因为他动作极轻,并不感觉痛,指尖便触到了肌肤上的瘢痕。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道:“战功先不论,可有受伤?”
薛玉霄瞬间清醒,还未开口,便感觉到他的触碰,话语一噎:“我……”
裴饮雪伸手解下她的衣衫,她抬手欲挡,却被轻轻拂开,将伤处曝于视线之下。
“这不疼的。”薛玉霄试图宽慰,言辞略带辩解。他只怔怔地看着,贴过去触碰,仿佛能料想到刀光剑雨之下的凛冽肃杀之气,他的心、和欲出口的声音,都因此而疼痛得颤抖起来,一时忘了其他。
“裴郎……”
裴饮雪抱住她的腰,清寒吐息落于肩上之上,用唇锋描摹这道被刺破的血肉,仿佛他的血肉也一并被穿透。薛玉霄听到他逐渐混乱、愈发浮动的气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他的背,还未触碰到,就感觉到柔软地、似有若无地被轻舐了一下,她浑身定住,轻道:“裴饮雪……”
裴饮雪没有立刻答应,一团冰雪附着在她身上,仿佛将一切痛楚与灼热都拥入怀中,以身体来覆盖、消融。他低低地无声落泪,与薛玉霄交颈相拥,不肯松手,仿佛要依偎着她、紧贴着她,直到天地终末之时。
薛玉霄察觉到他胸腔里的跳动,从紧张激烈无比,在怀中逐渐归于和缓。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听到窗外簌簌的飞花之声。
他只失控了非常短暂的一刹那,气息还支离破碎得没有完全平复,却已经起身去取药,为薛玉霄涂抹祛疤的药霜,随后又去服用侍奴所熬的汤药,免除她的担心。
汤药虽苦,却是调理身体的良方。他思绪混乱地喝了药,为了不显得太难过,便与薛玉霄说起春耕农种、水上商船等等要事,这些事太过漫长,说起来就刹不住闸,至日暮,厨房备好了晚饭送来,薛玉霄这才想起没有去拜见母亲。
她用了饭刚要去见,门外忽然有侍奴禀道:“郎君,舅表姨父和小公子又来拜访了。”
裴饮雪正为妻主挽发,将一支珠钗簪入鬓发间。薛玉霄问:“什么姨父?”
裴饮雪道:“你去见母亲大人吧,我来处理。”
他将一件璎珞在她颈项戴好,入手的肌肤细腻温润,身上满溢着女子所用的馥郁熏香,兼有桃、杏之流落入怀中的花木之气,裴饮雪明知与她分别不过一两个时辰,见完岳母就回来,却仍然不舍,握着她的手沉默半晌,忽然上前蹭了蹭她,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味道留在她怀中似得。
薛玉霄忍不住笑了笑,低语:“舍不得就直说。”
裴饮雪拉开距离,转过脸:“我没有。”
薛玉霄更想笑了,她不想惹恼了裴郎,轻咳两声压下去,上前用力抱他,把彼此身上的味道交融混杂在一起,直至幽冷梅香盈袖,这才松手离去。
薛玉霄走后,还剑这才进来抱怨说:“当时为了十万钱而已,就把公子的婚约废弃、买卖出去,幸而遇到的是咱们少主母,才情品行绝艳无双,不与传闻相同,要是遇到崔大小姐那样的纨绔权贵、或是遇到袁家袁小姐那样森严狠辣的人手中,过得生死不保,他们才不会管。”
裴饮雪整理衣着,添了一件厚外衣出去,初春日暮,尚有寒气未散。
还剑继续道:“现在咱们少主母是侯主,军功彪炳,才名远播。”他顿了顿,给郎君整理了一下腰间玉佩,“姨父反而要说和他的儿子做正君,全然没把公子放在眼中,这不像贵族主君做得来的事。不怪河东郡常有人嫌他只会敛财攀富,全无半点风骨,有损郡望门庭。”
两人已行至中途,裴饮雪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还剑便不再言语。
进入正厅,仆役将裴氏主君、裴氏嫡小公子引入座上奉茶,礼节周到。裴饮雪礼过入座,还未开口,裴氏主君便问:“薛侯主不知何时回来?你也给个准信儿才是应该的。我问你的书信,你一概没有回,眼里怕是没我这个长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家弟弟。”
裴饮雪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少年,小公子大约十六七岁,跟崔锦章年龄相仿,但他养在豪门深院里,并无崔七郎身上那股疾风劲草的疏朗气度,反而颇为柔弱、娇贵。
“园中事忙,不免忘了,不过桓弟弟不是定给了萧家?有约在前,怎可轻毁。”
裴氏主君道:“你如今的名分地位不是毁约弃信来的?世人一味遵循诺言,反而耽误了大好时机,真是瞎了眼睛。连你都能受宠,月桓如此资质,你不要妒忌他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做妒夫阻拦妻家议亲,世上兄弟同侍一妻的事可多着呢。”
裴郎虽在内学堂上学,但他一贯藏秀于内,不示于人前,除了外表无法遮掩外,棋艺诗书,只有他的老师顾传芳知道。
裴饮雪叹道:“姨父来京只为此事?”
主君问:“大齐男子终身之事,不是大事?”
他当日将裴饮雪卖给薛氏时,只当是无足挂齿的小事罢了。两人不过同出一族,论起亲戚来实在太远,他根本没想费心操办“婚姻大事”,到了自己的儿子,才想起如今京中众人趋之若鹜的薛侯主。
此人虽然贪慕荣华、见识短浅,但胆子却大。王郎、崔七尚且不敢有这样的自信笃定能比得过裴饮雪,谢不疑皇子出身,见了裴郎也避让几分,他倒敢登门造访。
裴饮雪淡淡道:“妻主与世人不同,她并非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之人。待我情深意重,我若是提及此事,反倒让她不高兴了。再者……”他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说,“姨父,桓弟弟资质太劣,光是外表容貌,连如意园门墙外的花树也不及。我怎么好开口。”
裴氏主君微愣,旋即发怒道:“裴饮雪,你不过我们裴氏远房旁支的亲戚,好不容易沾了士族的姓氏,才有机会被抬进门做侧君。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说出这样愚弄长辈的话。我都该替你去了的娘爹教训你!”
裴饮雪盯着他,目光寒浸如冰,冷冽不生波澜:“我是薛氏之夫,侯主侧君,上有当朝大司空为岳母,轮不到姨父教导。”
他从来吃软不吃硬,越是强硬霸道,裴饮雪反而不会留一丝余地。
主君又是一愣,见到昔日在族中任意打骂、连双亲都没有的庶出子居然踩到自己头上,一时胸中急怒,气得脑海嗡嗡作响,那股争强好胜、冲动争夺的劣性翻涌不止,冲上前来攥住裴饮雪的衣襟,抬手握拳要打。
拳头比巴掌重多了,还不会伤到脸上。裴饮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对诰命动手,姨父是要下狱不成?”
裴氏主君却闷着一口气,作势仍把拳头抬起来,刚抬起便被攥住,被一股大力摁倒在地。
“我说你性格太善,留人颜面,你还不信。”
裴饮雪抬首,居然是薛玉霄回来,她只攥住挡了一下,然后松开手,身后的侍从立刻上前按住,不劳少主费力,她便伸手过来,裴饮雪将一块手帕递给她。
薛玉霄用手帕擦了擦掌心,道:“我回来取披风。”
裴饮雪看穿她的借口,道:“将军柔弱,春花都已盛开,你却还要披风挡去夜风,不如将我的解下来给你。”
薛玉霄按住他手,说:“不必……我是柔弱了一些,就是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没有人敢乱动,却让人找上门来欺负我的夫郎,你也不说出来,让我会会这位主君。”
裴饮雪轻声道:“太添乱了。”
“这能算添乱吗?”薛玉霄一笑,转头看向地上的中年男子,裴氏随行而来的侍从部曲都被严密看住,别说上前救主君脱困了,就是多动一步,都被盯得死死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她的亲卫拔剑出来。
薛侯亲临,众人不敢乱动,唯有俯身行礼而已。裴氏主君叫了两声,道:“我是河东裴氏的家主主君,侯主看在——”
“谁的面子?”薛玉霄道,“就算你家家主当面,也要恭敬对我叫一声薛将军。有话跟我说,叫你妻主递帖子、备贺礼,才能见我一面,你让我看的这面子,值几斤啊?”
一旁的裴月桓已经吓得呆住。他不过少年小郎而已,凡事只听父亲的教导,见到薛玉霄这样传说中一样的人物,身边尽是杀敌见血的亲卫,腿都有点软了。
薛玉霄道:“捆起来押送回河东。有人问,就说是惹了我,只让他妻主给他松绑,凡有人干预阻拦者,报我的名字。但凡裴氏告罪的请帖、拜帖,一概不收,让他们滚远点,别碍着我的眼。”
裴饮雪轻声道:“桓弟弟就不必了,他还小。”
薛玉霄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韦青燕当即领命。
此事一出,他主君位置肯定保不住,恐怕成了众人的笑话。男人大惊失色,顿时又变了一番面孔,连连哀告,却毫无用处。直到被带下去,声息全无。
裴饮雪倒不觉得有什么报复的痛快,他本来就没把对方放在心上,只握住她的手,抬起来轻轻亲了亲指节,说:“不值得动气,辛苦你折返回来,快去见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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