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副都统道。
拓跋婴面色微变,半晌后才点头。
三月十三日夜,拓跋婴带人迂回绕行,夜围徐州城。
这座她曾经占领过的城池,才刚刚在薛玉霄的手中变得安定、平静下来。
火把烈烈的燃烧,从烧灼的火焰中嗅到一丝沙场硝烟的味道。斥候探报此事时,薛玉霄与李芙蓉于夜中起身相见,李芙蓉直接道:“你只留了一千亲军,加上我的,也不足以守城。两方战力就是如此,而且她们人数没有探清,或许还有更多。鲜卑人来围徐州,是为了逼主将回来营救。趁她们还没到城门之下,我们应当立即撤走,与大军汇合。”
她说得没错。
这是明智之举。只要众人弃城撤走,与大军汇合,等到攻下高平,不愁没有收拾这些人的力量。所谓“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拓跋婴取攻之道,自然应当取守之道以对。
薛玉霄问:“那城中百姓怎么办?”
李芙蓉微微一怔,愣了半晌,似乎没有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在顾及城内百姓,立即说:“过于爱护民众在战场上是忌讳。薛玉霄,这是读过兵书便懂的区区小事,我不相信你会不明白。”
薛玉霄道:“城可弃,百姓不可弃。徐州的民心才刚刚建立,我们马上就率军逃走,将满城手无寸铁之人留在这里,应对鲜卑铁蹄,那这捷报又有何意义?”
李芙蓉冷道:“你若不走,不过城破有死而已!”
“走则不战而败,城内之人难道不是又受屠戮?胡人常有劫掠后屠城的恶债。”薛玉霄登上城楼,站在昔日拓跋婴所站的地方,将远处的火把光影收入眼底,在心中大略估计了一下最低的人数,遥遥望见火光与月色下,那面属于三皇女的旗帜,她心念微动,道,“芙蓉,你带着一队人马前往高平郡,通知桓将军,将对方的动向告诉她们,就说在天亮之前设置伏兵,埋伏于徐州至高平右侧歧路的五十里处。”
“伏兵?”李芙蓉面露犹疑,“要伏击谁?”
“自然是拓跋婴,我要她们退回原处。”薛玉霄道,“快去,再不走就连消息都传递不出去了。”
李芙蓉虽然一头雾水,但她盯了一眼薛玉霄平静的脸,陡然生出一种毫无原因的信任,一边回身而去,选择立即行动,一边却又抛下一句:“如若有误,大军营救不及,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她走后,薛玉霄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闭眸又睁,看了一眼身畔的韦青燕,低声道:“今夜之事,我不能确定胜算。一旦有失,你派人换成布衣,装作百姓模样逃离,与高平郡前的大军汇合,务必将我的话传给裴郎,就说……若我没有归来,一切部署,可与李清愁商议,兵力人马、声望民心、局中暗棋,请她自取。”
韦青燕闻言怔住,心中大受震动,道:“少主勿言后事!我必挡于少主身前!”
“不。”薛玉霄道,“你不需要挡。”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平静至极,淡淡道:“民之所向,则为天命所钟。为天命所钟者,没有一个是安安稳稳、运筹帷幄就能谋得大事的。这次我要是算错了,只能说命不在我,自有好友代我取之。你将城中所有兵力召集起来,最精锐者站成一排,摆出大军阵型,骑马立于城门内侧。”
阵型是根据人数而定的,以徐州目前的驻军,正常迎敌,应该抱紧成一个圆形,而非铺展开来。这样的阵型一经冲锋,就会脆的像张纸一样,顷刻被冲烂,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是。”
薛玉霄看了一眼夜空,冬日常刮西北风,便继续道:“命人举火把,让敌军能看清我们的阵型。派两队斥候出去,不必太多,只要几十人,潜入两侧山林小径当中,在马匹的尾巴上系上树枝,根据风向奔跑。……记住,要等城楼上的秘密旗语再跑,此前不可擅动。”
“是!”
薛玉霄又看了她一眼,说:“给我取一件白衣。”
她之前的战袍因为浸透血渍,脏污后拿去濯洗,所以薛玉霄这几日都没有穿那么容易脏的白色。
韦青燕领命而去,不过十几分钟就已部署完毕,将一件雪白战袍递给少主。
薛玉霄换上衣袍,将身上的银甲也改用了一套完整的。她的肩伤还没有大好,按压疼痛难忍,但薛玉霄佩甲后却面无表情,与传递旗语的令官说了几句话。命令众人打开城门。
这一系列部署,在小半个时辰内便已完成。
等到拓跋婴来到城下,既没有见到城门紧闭,也没有看到人去楼空。迎面城门大开,精锐之师守在城中,骑马、持长兵,在火光憧憧当中,与当日挑落铁浮屠的兵甲一般无二。
兵马前方,一人单骑,独自立在最前方,雪色衣袍随风而响动。
薛玉霄单手负枪,骑着踏雪乌骓,看到敌军迎面,毫无恐惧退避之色,与马上的拓跋婴谈笑道:“三殿下,数日不见,不知你是否英勇如故?上次夹着尾巴逃走,却还不忘射我一箭,真是对在下格外看重啊!”
拓跋婴抬手阻拦部队上前,眸光落在她的身影上,又转向后方,望了一眼齐军阵型。
她们不该是这个兵力。……难道探子的回报有误?
拓跋婴道:“不劳惦念。倒是薛将军你,我的部下‘不小心’伤了你,怎么不在城中养伤,反而出来接战。你要是避到一边,让我从容入城,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薛玉霄轻笑出声,回问道:“伤了我?”
这是独孤无为对拓跋婴说的。由于她已不被信任,所以拓跋婴没有带此人而来,现下迎面听到薛玉霄这么问,又见其衣袍胜雪、银甲明亮,没有半分疲惫受伤之态,心中略有一丝怀疑。
副都统上前道:“殿下,跟她费什么话!此人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们立即让军士冲过去,便可顷刻摧垮阵型,擒捉将首。”
拓跋婴低声道:“你没有跟她交过手,不知道此女生性狡诈谨慎,明明排布了那么多计划策谋,却还将绳索放在最后方,以保万无一失。她大开城门,里面必有陷阱,你贸然上前,恐怕中了她的计。”
副都统却不以为意,当即冲上前去。她策马奔来,持着双锤,迎面就照着薛玉霄的肩膀砸过去——此人若是真的负伤,这一下必然被砸得翻下马去。
薛玉霄向一侧躲避,持枪转腕,制住她的短兵距离,枪尖一翻,堪堪抵住副都统的胸口,差一寸刺入甲胄间。对方不闪不避,凭着一股勇猛血气冲了上来,拼着负伤也抬起手中铁锤,砸上薛玉霄肩上银甲。
不凑巧,这一锤中的是右侧。薛玉霄乃是左肩负伤,她情知不能躲避,故意以这一侧来迎,甲胄被击出凹痕,肩骨震动,受到极大冲击。但与此同时,薛玉霄手中长枪也自胸口向上去撩,枪上的钩镰刮下铁面罩,锋芒直刺面颊——
副都统没有见识过这种手段,侧身欲躲,薛玉霄却也不惜受伤,持枪追去,逼着副都统后退数十米,反手将之挑落马下,枪尖抵住咽喉。
胡女被制住要害,方才狂妄和勇猛顷刻全无,面庞血色尽褪,朝着拓跋婴大喊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啊!”
拓跋婴面沉如水,在脑海中挣扎不定。她心中有试探之意,道:“放开此将,我们便退走,饶你一命。”
但如果放开,才是真正置身死地。
薛玉霄含笑望去,轻飘飘地道:“饶我?我岂受尔等威胁,是你们,来求我饶恕!”
说罢,枪尖一转,钻入马下胡人咽喉之中,血透黄沙。而她依旧白袍静立,抽枪转腕,静静地、一派镇定地望着三皇女。
拓跋婴沉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的恨意、她的怒意、还有她的惊疑不定,共同汇聚在一起,几乎要冲破胸膛。
冬夜风肃,寒冷得直刮面庞。云层将月光全部遮挡住,在对峙的此刻,飘出薄薄的飞雪。
雪花融落在枪刃之上,刃上血迹滴答而落。
薛玉霄的发丝、猩红的披风,还有马鞍之上,很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吐息时溢出淡淡的白雾,衬着风中刺目一片霜袍,明明只是注视过来,却让众人感觉到莫名的压力。
前来围困的部队里有拓跋婴的亲军,见状想起徐州惨败,又看到她身后阵型整备,骑兵精神烁烁,一时士气先衰。一旁的其余将领道:“殿下,恐怕有诈。她根本没有受伤,还敢杀副都统……这是独孤无为的冒功之言!”
“是啊殿下,城内一定有埋伏。她想要引我等发怒追击进去。”
“此人单枪匹马,居然敢阻拦我军。或许早有弓箭手准备……也可能有伏兵!”
说罢,众人立即向城门看去,城上空空如也,连一个弓箭手都没有出现,这不正常。突兀的,有一人开口道:“有伏兵,殿下快看!”
在城门两侧,乃是土坡、小径、以及林木。飞雪朦胧,在一片寒风簌簌的影中,松柏晃动,里面似有看不清人数的跑动声,林中响起寒鸦惊鸣。这声音并不大,要不是有人向两侧窥探,恐怕还不能立时察觉。
在众将慌乱之时,拓跋婴也紧紧握住了缰绳。她看着就在不远处,单人独骑,挡在军士面前的白袍将军,仿佛含着一口血般的道:“你以计诱我!那消息是你放的!”
薛玉霄笑了笑,说:“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这里,三殿下何故惊慌啊。”
说罢,踏雪乌骓便上前数步。乌骓马的雪色四蹄被薄雪掩盖,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幽然的黑色,与她的白衣映照鲜明。
没有拓跋婴的命令,众将居然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随着城楼上秘密旗语的改变,两侧跑动声更明显了,就仿佛由远及近而来。但再多一刻,必然暴露,薛玉霄掌心尽是冷汗,她盯着拓跋婴,马蹄不停地向前走近,进入了敌军的弓箭覆盖范围内。
雪花飞坠着落入她滴血的枪刃。
但尸首,早已被乌骓马甩在身后。
“殿下夤夜辛苦而来,为何避而不战。”薛玉霄微笑道,“我等候你多时,就期望与殿下再度交兵。你那一对鸳鸯双钺,令人感叹武艺非凡啊——”
与她接触的几次后果冲入拓跋婴的脑海。她看着此人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地靠近,想起她神出鬼没、变化莫测的暗器,扭头决断道:“撤军,那消息是齐人的陷阱。”
山坡上的隆隆声更加响了。
此言正合她麾下众将所想,当即掉头退兵,为躲避滚滚而来的跑马之声,众人选择与来时相反的一条歧路奔逃,行军回高平郡欲报此事。
拓跋婴命令撤军后,路上一边焦急,一边却又在雪中回想此事,发觉薛玉霄并没有追击上来,跑马之声也早就被抛弃在后。心中疑窦丛生,便忽然停住马匹,脑海浮现出一个念头,想到:难道她是在摆空城计?
这念头刚刚浮现,覆雪的山头燃起火把,无数齐军从狭路两侧涌现。在逃回去的正前方路上,那两位都姓李的先锋官出现在面前,一人持剑,另一人则拿枪,身后兵卒无数,一个个精神振奋,眼中精光迸现。
“果然有伏兵!”拓跋婴瞳孔震颤,咬牙道,“竟然一路埋伏到这里!薛氏女毒计阴险至此!!”
她身后的将领也哗然一片。
“若殿下早做决断,还有避开逃回的机会!都被她拖住了!”
“可恨副都统鲁莽上前,她一人死不要紧,居然连累我等。”
“殿下!那消息从一开始就是计策,两方皆有伏兵,不可胜之!大军只是佯攻,高平郡那里才是真正空虚之地……”
众人面露痛色,做出以死相拼,护送拓跋婴逃离的架势。
李清愁正堵在狭路之上,迎面与她相对,听了这话,扭头问李芙蓉:“一路埋伏?什么消息,哪有毒计?”
李芙蓉面无表情:“别问我,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退兵,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李清愁立即道:“没告诉你?我懂你的感受,我懂。”
飞雪愈加飘扬。寒冷纷落的冰晶,擦亮了军队的战刃。
拓跋婴等人退去后不久。
薛玉霄面色不变地回到城中,命人将副都统的头颅斩下悬挂,闭合城门,整夜戒严,防备对方随时会回头。
一切排布完毕,薛玉霄遣散城中幕僚,仅留韦青燕在身侧。她沉默地抬手卸甲,却在抬臂时顿住,手臂失去知觉,一股极为迟钝的痛意从右肩处爆发。
薛玉霄闭上眼,扶住一侧的门框,痛不能忍,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低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好大的力气,还好碎的是肩甲,不是我的骨头。”
韦青燕道:“少主!部下愿意与那胡贼交战,少主何必亲自去?”
薛玉无奈叹道:“杀人容易,退兵难。如果不是我亲自在阵前,她拓跋婴以及一众部将,怎么可能会被吓住?你去叫军医来,我就在这儿等到天明,以待战报。”
事无两样人心别(1)
薛玉霄就坐在这里,望着远处的天色。
她肩上的伤已经敷了药,军医说万幸没伤到骨头,请将军休息。她没听,冒着冷气在原地等,看到天边的一丝晨光蔓延、扩张,泼洒在天际,照亮被飘雪覆盖的茫茫四野。
冬末春初,这应当是最后一场雪。
直到传令官跑过来,满面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连行礼的动作都做得十分仓促,道:“将军!两位先锋官伏击得胜,大破敌军!”
薛玉霄攥紧的手缓缓松开,问:“可有擒住拓跋婴?”
传令官道:“胡人不计伤亡的拼死守护,令其突围脱逃,未能生擒贼首。”
薛玉霄闭目又睁,吐出一口气,道:“无妨。”
她这才站起身,向着烧好炭火的温暖室内走去。这时,传令官在她身后又道:“将军,李先锋官问您这边的情况,特别是将军箭伤未愈,应当格外保重。”
薛玉霄抬手随意挥了一下,步伐未停,跟她道:“你跟李清愁说我伤得就剩一口气吊着了,让她在我闭眼之前攻破高平郡,得胜回来见我,要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啊?”传令官一时怔愣,见她身影已经消失无踪,转头看向韦青燕。韦统领跟在薛玉霄身边久了,也学会了几分自家少主的脾性,便告诉她道:“你就这么说,这比别的催促鼓励都好用。”
传令官面色呆滞,缓慢点了点头。
此消息传递过后,大军的捷报频频发回,李清愁派人问薛玉霄的情况究竟如何,她依旧没回,每日只看战报、监督粮草,沉默处理后勤供应之事、并为徐州百姓重建家园。
徐州城内人人称颂薛侯之名,其勇毅、智谋,足以冠盖三军,兼又慈悲为怀、爱民如女,麾下之兵与民秋毫无犯。一时间民望甚隆,出了许多歌谣传唱。
民众对其爱戴非常,自发地排查奸细,将城内可疑人士报给薛氏军。在日复一日的清查之下,城内细作渐渐绝迹。这片土地终于算是彻底的、不需疑虑地,重新归入了大齐的版图。
薛玉霄养伤多日,除了办一些案头公文之外,只剩下监督操练之事了。前方捷报连连,她难得闲下来几日,再次收到了来自如意园的书信。
征战在外,且十六卫当中有贵族女郎,所以族中来信频频。薛玉霄收到的家书频率倒不算引人注目,她正回复完一些军机公文,接过信件,用案旁的一把玉刀裁信。
信纸展开,上面开头只写了“妻主”二字,后落笔道:
“园中一切皆足,上下安稳,往来礼节尽备,切勿担忧。初春已至,万物萌发,待你归来时,正可扫尽风雪寒气。神州离合山迢迢,关河路绝雪漫漫。知卿一身补天志,只怅恨,西窗月明、灯花落尽、只影徘徊。爱妻沙场千万事,自然音书难寄,不知回顾小儿郎。夫,裴饮雪。”
薛玉霄摩挲下颔,看了半天。她没有避人,信纸摊开在桌案上,一侧韦青燕好奇问:“少主,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学了认字,但还不能看懂其中含义。
薛玉霄道:“他说了一筐盼我平安归来、贤良淑德的好话,最后才图穷匕见,说我只知道给……呃,不知道给他多写几句。”
韦青燕自然不懂这些“笔墨情趣”。
薛玉霄见信中所言,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裴郎西窗独坐的身影。
虽有灯花落尽,却无棋子轻敲,虽有天上明月,却无身边明月,孤身徘徊、形影相吊。她想到这里,想起他柔软微凉的长发、他沐浴后随着窗下松风飘荡到掌心的发带,青丝拂过指间缝隙,如水般的触感……薛玉霄失神片刻,笔尖墨痕滴入信纸,落下一个浅浅的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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