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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祈祷(周镜)


温意在这一刻才感受到,自己过去是生活在多么安全的地带。
所有的血腥,残暴,都有人挡在前面解决。
林潜痛苦地闷哼了几声,程万宏蹲下来,恶狠狠揪起他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叫我一声哥,我拿你当兄弟,林潜,你背叛我。”
“老子真该在第一次怀疑的时候就把你大卸八块。”
林潜的表情扭曲,痛得意识回笼,缓缓地睁开眼,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即使在这种场景下,温意仍然能看出他的笑充满了讽刺。
“兄弟?”林潜的嗓音沙哑,不知道被灌了什么,他嘲道,“我真正的兄弟,有的死在三年前的缉毒中,有的现在正在围剿你的毒品。程万宏,与其在这里折磨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吧。”
温意心里猛地发凉。
这一番话果然激怒了程万宏,他的拳头狠狠落下,快要落在林潜脸上时却突然收手。
“想死?”他揪着林潜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笑容阴狠,“你害我到这个地步,想死哪有那么容易。这一管药水,你猜是什么,是我最新研制的新型毒-品,一针下去就能成瘾。林潜,你猜我给你打一针,你能不能扛过去?”
“我伟大的英雄警察,我让你活着回去,你猜你是会荣誉加身,还是被关在戒毒所里终日癫狂。”
温意牙齿打颤,恐惧无孔不入地将她扼住。
她终于见到了林潜,这个一直活在明朗和盛清口中的人,这个让顾连洲惦念了一千多个日夜的人。
他若是死了,顾连洲恐怕此生难安。
温意剧烈地扭动身体,在胶布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来吸引程万宏的注意。
程万宏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对林潜笑起来:“她在救你?蠢货,你们什么关系?”
林潜毫不畏惧地迎上去:“我们没有关系。她只是个普通人,程万宏,若为了你妻儿考虑,你最好放了她。”
“放了她?”程万宏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仰头大笑,随即抽出枪,往里面塞了三发子弹,一字一句地说,“今天,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还有。”他用枪拍了拍林潜的脸,“你现在真像个警察的样子,我最厌恶的样子。”
天空中传来旋转的轰鸣声,有直升飞机飞到头顶,整座游轮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被警察包围,隔空响起一声声警报。
程万宏却丝毫不慌,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把林潜拖到温意旁边,脚踩着他身上的伤口,枪口对准温意的太阳穴。
他已走投无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他用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含笑对电话那头说:“如果有一个以上的人上来这艘船,我会立刻启动自爆装置。”
说完,程万宏直接把手机丢进海里,他低头,问地上的林潜:“你要不要猜猜,会是你的哪位好兄弟来救你?”
枪口在温意的太阳穴抵出一圈红痕,她心底一阵阵绝望的凉意,没过多久,前方出现沉沉的脚步声,她如有所感地抬起头,眸中掉下无声的眼泪。
缆灯上挂着绳索,随着海浪轻微晃动,船已经离港,驶向无尽的黑暗,昏黄的光照顾不到甲板对面的楼梯,来人的身影一步步从楼梯走上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逐渐清晰,他的面容却模糊在黑暗里。
程万宏眯了眯眼:“像是熟人呢。”
顾连洲在黑暗里淡淡开口:“好久不见。”
程万宏冷笑:“应该说终于见面了吧顾队,这几年,手下可是有不少弟兄落到你手里了。”
“是吗。原来那些都是你的人。”他不咸不淡地补充,“还有,刚才那句好久不见不是说给你的。”
话音刚落,程万宏突然抬手朝顾连洲的方向扣动板机,子弹砰地一声飞过去,温意心脏悬起,瞳孔剧烈地放大。
顾连洲动也没动,子弹擦着他的腿边飞过去,血液汩汩流出。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有光的地方:“你大可以再打一发,你给妻子和女儿安排的飞机已经被截下了,想必她们现在正在被押来的路上。”
程万宏的脸色一变。
顾连洲继续往前走,逼近他:“放了这两个人,你的妻女才能没事。”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程万宏脸上的肌肉隐隐抖动,“砰——”,他又朝顾连洲脚下开了一枪。
“别想威胁我!”他踩着林潜,枪口再次抵住温意,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顾队长,你让我选之前,不如你自己先选一下。”
“枪里还有一发子弹,你说,给他们俩谁比较合适?”

原来, 枪里只剩一发子弹了。
顾连洲脚步微顿,眸光动了动,视线落到温意身上, 她正绝望而无助地看着他。
身后是幽深而一望无际的海平面, 她被绑在栏杆上,纤细的手腕和脚腕被粗麻绳磨出血, 黑胶布占据她半张脸,长发凌乱, 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灰尘。
泪水混着惊惧的汗水, 她的眼睛仍然很亮,拼命地对着他摇头。
程万宏猛地掐住她的后脖颈,枪更用力地扣在她脑袋上:“别动。”
顾连洲心头一惊,呼吸一窒, 脚步突地向前,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分毫。
程万宏回头,笑得残忍:“顾队长, 他们俩的命就掌控在你手里,你想要谁活?”
“这女人同你关系匪浅吧?”他瞥了一眼温意, 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林潜, 有些玩味地道,“我要是你,就选这女人。既不失去什么, 又成全了你兄弟牺牲的烈士英明,何乐而不为呢?”
“不能选!”耳麦里传来季成彦咬牙切齿的声音,“顾连洲!”
“再拖住他几秒, 远程狙击手正在瞄准!”
“顾队!拖住他!”
程万宏失去耐心,啧了一声, 手指扣住板机:“顾队长,不要再跟我玩拖延时间那一套了,我没那么多耐心,五秒之内,你要再不做出选择,我就替你选了。”
“五——”
天边忽然飞来一只惊鸟,横冲直撞地掠过海面,突兀地撞死在了船身上。
“四——”
“顾连洲!”季成彦在耳麦里嘶吼,“林潜必须活着。”
“三——”
枪口死死抵着脑袋,魔鬼般的倒计时在耳边缓慢响着,温意掉下一颗眼泪,最后看了顾连洲一眼,颤抖着闭上眼睛。
“二——”
“头儿!”韩木的声音又惊又恐,“你不能——”
“啪——”
对讲机被-干脆利落地关上,所有的声音随着耳麦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程万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对面的男人将手里的枪扔到脚边。
“放了他们。”他平静地抬脚,继续往前,“我替你陪葬。”
温意猛地睁开眼。
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眼泪冲过眼眶,滴进胶布里,被撕扯着的肌肤又酸又涩,她瞳孔颤抖着望向顾连洲,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眼里写满了不要。
“站住!”程万宏陡然放开了她,枪口转向顾连洲,大呵道,“不许动。”
顾连洲停步:“放了他们。”
程万宏手和肌肉都在颤抖:“举起手来!”
顾连洲举起手。
“外套扔掉!”
他干脆地脱掉外套,猎猎海风吹过染血的黑衬衫,温意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
程万宏盯着顾连洲,片刻后,却诡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缓缓放下枪,勾起唇角:
“别做梦了,你们今天都得死。”
温意四肢发软,提不起任何力气,耳边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顾连洲。
他的目光扫过林潜,最终回到她身上,视线在空中相交,他对她笑了笑,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程万宏说完那句话,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遥控器,径直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而后毫不犹豫地抛入海洋。
刺耳嗡鸣的警报声突然在整座船上开始响起,程万宏在警报声里恶狠狠地说:“今天,都一起死在海里吧。”
就在同一瞬间,林潜被绑在身后的手用刀片割开粗麻绳,他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扑倒程万宏。
“顾连洲!救人!”
一切发生地太快,电光火石之间,温意鼻尖满是血腥气,顾连洲来到她面前,飞快地用瑞士军刀割开了绑在栏杆上和她手脚上的绳子。
她浑身瘫软,呆呆地看着男人被汗与血浸湿的黑发,程万宏和林潜在他身后纠缠,温意缓慢地眨了下睫毛,余光里看到林潜掉下轮船,程万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枪瞄准顾连洲。
“顾——”她两片嘴唇发白,几乎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拼上所有力气把顾连洲向外推。
“都去死吧——”程万宏扬起残忍的笑。
子弹砰地一声离膛,轮船上警报声一声尖过一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温意浑身的血液几乎倒流,她的手抵在男人的胸膛前,他更紧地将她抱住,栏杆断裂崩坏,他们几乎瞬间失重。
“顾连洲……”
她听到子弹灼烧皮肉的声音,他把她的头按进怀里,粘稠的热血混着冰冷的海水,几乎要刺破她的神经。
他抱着她跌入深海。
巨大的轮船在身后四分五裂地炸开。
温意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
梦的伊始她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狭窄的筒子楼,她的房间很小,不足五平米,床贴着墙放,床头柜便正对着门,阴天下雨,墙面便开始湿答答地渗水。
那时候虽然穷,但一家三口很幸福,温意的妈妈漂亮又温柔,只是身体不好,没法出去上班,只能待在家里教她写字念诗。
她呆呆地看着狭窄的房间,床单仍旧铺得整整齐齐,旧旧的小熊待在枕头旁。
妈妈的声音隔墙传来,声声喊着她的名字,温意脸上浮现出喜悦,连忙推开门去找妈妈。
门一推开便是父母的卧室,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浓重的药味,妈妈躺在墙上,面无血色,很虚弱地咳着,笑着看向她:“宝贝来了。”
温意走过去,妈妈的手很暖,握住她的,一声叹息后,不舍地摸摸她的脑袋:“我好想看到我的小温意长大,一定长得很漂亮,会有很多人喜欢。”
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两句就要停一下。
“可惜了,妈妈没有福气……”
“妈妈不在了,温意也要记得好好生活,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爸爸,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温意乖,别哭……”
这句话一出,温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死死地抓住妈妈的手,拼命地喊她的名字,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能阻挡床上的人生命的流逝。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崩溃地抱住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哭,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房屋在瞬间天旋地转,到处滚满了空酒瓶,床单和桌柜都变得乱糟糟的。
“哭!就知道哭!”温莫林醉醺醺地推开门,一脚踢开地上的酒瓶,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脸哭,要不是因为生了你,你妈怎么会死?”
是了,妈妈的身体就是因为生她才虚弱的,生产的时候大出血,人勉强救了回来,却一直都很虚弱,才会在后来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一场重病就要了她的命。
她的眼泪流得更多,浑浑噩噩的,听着温莫林的指责一言不发。
四周的房子忽然开始塌陷,无数的碎片乱飞,温意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都仿佛在被强烈地挤压,恍恍惚惚间睁开眼,一滴温热的血滴到了她眼皮上。
四周是无穷无尽的海水,却不是蓝色的,而是刺眼的红,血腥气很重,深沉的海底一丝氧气都没有,窒息感遍布口鼻。
“温意……温意……别睡。”
有人在喊她,声音低低,虚弱且无力。
温意的眼皮很沉,很困,衣服浸满了水,和重力一起带着她下坠,腰间却有一股力气对抗着向上,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皮,视线透过模糊的海水,看到顾连洲的脸。
他也浸泡在海水里,浑身湿透了,不知是因为海水还是因为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嘴唇颤抖着,想念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出声。
他抚着她的头发,脸颊相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嘴唇在她耳边微动,声音断断续续,温意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听清那几个字。
抱着她的力道逐渐变松,她慌张地睁开眼,四周静得像坟墓,他一点点松开手,四肢随着海水下沉。
“顾连洲——”她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试图伸手去抓住他。
血红的海水从五指间滑过,他的衣角也在她掌心转瞬即逝。
“滴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
熟悉的医院仪器声在耳边响起,温意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脑袋连同身体都痛得无以复加,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陌生的医生和护士从门口进来,拿着听诊器要给她做检查,温意费力地喘了口气,听到护士在外面叫周宴深和薛幼仪。
先冲进来的是薛幼仪,她一进来就扑在她身上哭,温意愣愣的,嗓子里好像吞了刀片一样的疼,她声音嘶哑地出声:
“顾连洲呢?”
周宴深落后半步进来,她的这位师兄好像永远冷静,让人看到他就莫名有安定下来的力量,他扫了一遍仪器上的指标,才回答道:“放心,没死,在icu。”
温意的视线这才逐渐聚焦,呼吸逐渐放平缓,冰凉的药水顺着软管流入她的血管,几秒后,她忽地抬手,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就下床。
薛幼仪被吓了一跳:“温意,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一眼。”
护士也被惊到了,连忙按住她:“女士,您还不能下床。”
“我去看一眼他。”温意嘴唇苍白,伸手抓住周宴深的衣角,语气哀求,“师兄,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没事。”
周宴深垂眸,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弯腰扶起她,开口嗓音清淡:“好,我带你去。”
重症监护室在单独的楼层,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匆匆来往的脚步声和极低的啜泣声。
温意见过许许多多躺在icu的病人,也见过更多在icu哭到肝肠寸断的家属,她一直以为自己理解他们,但是当真正站在厚厚的玻璃墙外的时候,她才知道那种复杂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icu整条走廊都沉寂无比,沉寂得像海底。顾连洲就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代表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冰冷地立在床边,平时司空见惯的场景此刻竟显得如此刺目。
她曾以为他永远强大。
她给他缝针的时候他尚且能和她说笑,她完全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会悄无声息地躺在哪里。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周宴深也看着里面的人,把病历本递给她,“子弹只是擦着肩膀过去,没伤及内脏也没贯穿,很幸运。但是失血过多休克了,还有其他因为船体爆炸冲击带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你自己看吧。”
温意沉默地翻过一页页,想起爆炸的时候,她被顾连洲紧紧地护在怀里。
“他什么时候能醒?”温意抬头。
周宴深的目光落进去,摇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也许明天,也许四五天之后。”
“林潜呢?”
“他已经醒过来了。”
在见到林潜之前,温意曾想过,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让那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让盛清忍着悲痛也能不责怪任何人好好的生活。
推开病房的门,温意的脚步停在门口,林潜的确已经醒了,但身上缠满了大大小小的绷带,当日在轮船上,除了脸上的伤不算太严重外,他身上其他的伤口全部都触目惊心。
温意站在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林警官。”
林潜看过来,看到温意笑了笑:“请进。”
护士帮他在腰后垫了两个枕头之后便出去了,方便二人说话。
“你能坐起来吗?要不还是躺下。”温意有些担心。
“不碍事。”林潜笑,“我的伤不重,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连洲怎么样了?”
温意微微沉默:“他还没醒。”
林潜的笑容淡了些,轻声叹了口气。
“但是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林警官不用太担心。”
林潜的目光一时变得有些深远,似有万千感慨:“林警官……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以后会常常听到的。”温意说。
林潜转过头来,沉顿几秒后道:“抱歉,让你受此无妄之灾。”
温意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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