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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祈祷(周镜)


“温医生你可真胆大,”护士一边拿东西一边感慨:“今天下午那情况,我们在外面都快吓死了,幸好没大伤口。”
“是啊,警察怕那杀人的发疯,都没敢进去,”另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进来:“幸好顾警官来了。”
“顾警官,是把杀人犯抓住的那个吗?”
“对对对,刑警队的队长,我听见主任和他聊天的时候喊的。该说不说,真的好帅,不穿警服也帅。”
“瞧你那没见识的,刑警一般都是不穿警服的。”拿东西的护士把东西递给温意:“温医生,要我帮你吗?”
温意回神,摇摇头笑:“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她走出护士站,身后二人还在聊天:“你说顾警官现在在普外?”
“对啊,他好像是胳膊有伤,时医生给缝呢。”
“可惜了,怎么不来咱们这呢。”
“来这你想怎么样?带着枪呢,敢跟人说话么你。”
“带枪怎么了,带枪才帅……”
拐进带教室,声音慢慢消失。
温意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垂眸,目光和金属托盘里反光的自己对上。
她动动睫毛,托盘里的人也动。
她扯扯唇角,托盘里的人也拉起没有感情的笑。
柔软的黑色长发过肩,常年在医院不见阳光的冷白皮肤,重新换过,一尘不染的白大褂。
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眼型偏长,向上扬出流畅清冷的弧度,初见之人会觉得她很不好相处。
微微笑起来又大不一样,仿佛是冰凉的医院仪器注入灵魂,乌黑的眼珠染光,标准的鹅蛋脸盎然生辉。
和十年前,短发拘谨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
即便是亲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十年前的暗巷里,顾连洲解决完小混混后,说要送她回家。她抱着书包,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摇头。
他打那几个小混混时候,招招中要害,毫不手软,她心里害怕。
于是,温意只是低声说了谢谢,连忙转头快步走开。
因为走得太急,踢上路边的石头,踉跄了一下。
她心里发紧,头也不回继续走,到最后,几乎小跑了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拉到她脚下,一直跟她到巷子口。
金属折射灯光,温意晃了一下眼,回到现实。
她刚才看见了顾连洲的伤口,血丝黏连,伤口不浅且模糊,像是钝物所致。
几秒后,刚拆的棉签被丢进垃圾桶。
普外科在六楼,下班时间,温意路上遇见几个同事,打了招呼,大家纷纷都在关心她脖子上的伤口。
其中一个年长的主任出电梯的时候嘱咐她:“小时正好在给人缝针,估计还没走,你去找她看看拿个愈合的药。”
“谢谢主任,”温意按下六楼:“我正要去呢。”
“那就好,小姑娘留疤可就不好看了。”
电梯正要合上,一份文件挤进来,分开了感应门,随后两个大男人一起急急地走进电梯。
温意贴墙站了站,给这二人腾位置。
他们一个穿着绿色夹克,一个剃着平头,气质大大咧咧又透着不可名状的严谨。温意不动声色朝他们手上扫了一眼,厚厚的茧子。
电梯门开,二人率先出去,温意在后面看到他们匆忙地向护士询问,而后进了处置室。
她敲门,推开的时候那平头正粗着嗓子说:“头儿,任一家已经在局里扣着了,这被捅死了的该怎么办?”
“小点声,这里是医院,”绿夹克压低声音:“你就不能等头儿缝完针再说。”
温意靠在门边,轻咳了两声。
屋内人齐齐看过来。
顾连洲的目光也追过来,他眉骨很高,眉眼硬朗,整个人的气质不同于手术器材的冰冷,而是另一种威慑。
缝针的医生时雨剪完最后一根线:“温意,你怎么过来了?”
温意双手插在口袋里:“怕留疤,来找你拿个药。”
“这会儿怕了,”时雨笑道:“我看你刚才可是大胆得很。”
“你稍微等一会儿,我给顾警官消完毒就给你看。”
“好,”温意道:“那我先给自己消毒。”
从她出声起,顾连洲的目光就一直停在她身上,温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面上仍不动声色,自己拿了棉签和消毒液对着处置室里的大镜子消毒。
她抬起下巴,脖子上的伤口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中,镜子中清晰照出整个处置室的景象,包括坐在那里的顾连洲。
他背对着她,温意用棉签沾消毒水,轻轻擦有些干涸的血丝。
手顿了顿,盯着镜子的目光从自己的脖子向右移。
顾连洲的袖子挽上半截,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常年游走于刑侦案件中使得他看起来有明显区别于普通人的力量感。
伤口在手背往上,四五厘米,已经被缝合好,皮肤上黑色的缝合线连接新生伤口,时雨正在给他消毒包扎,白色纱布缠上。
温意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消毒工作。
“不要碰水,三天后来换一次药。”时雨叮嘱,随后喊温意:“温意,我好了,你过来吧。”
顾连洲起身,将位子让出来。
他没说要走,绿夹克和寸头面面相觑,都没出声,跟在后面站着。
温意从他面前走过去,在他的注视中坐下去,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注意。
但是很难,男人的身影在光下笼罩,仿佛十年前的夜晚,一路伴随她走出小巷的,既让人慌张,又让人安心的阴影。
时雨换了副手套,抬起她下巴仔细看了看:“不用缝针,但你得好好注意,不然真可能留疤,要不要我给你拿个涂的药?”
“好,”温意心不在焉:“那你开我去药房拿。”
“用不着,”时雨说:“我办公室有我上回没涂完的,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那也行。”
要出门,时雨才后知后觉还有三个大男人杵这没走,她疑惑:“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顾连洲的袖子已经放下来,遮住纱布。
他整个人松散站着,身姿挺拔,宽阔的肩将冲锋衣撑起平直线条,目光落到温意身上:“我等温医生。”
时雨惊讶:“你们认识?”
“不认识。”
“嗯。”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前一道是温意,后面是顾连洲。
绿夹克和寸头瞬间眼睛一瞪,互相惊奇对视。
绿夹克用口型问:什么情况?
寸头摇头。
顾连洲抬了下眉骨,轻笑一声,缓缓道:“温医生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们——”
“是旧相识。”

他话音刚落,处置室内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时雨最先打破,笑道:“那你们聊,温意,我去给你拿药。”
她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寸头脸上的笑变得非常热情:“原来您就是温医生,我们来的路上都听说你了,认出了嫌疑犯报警,被挟持住还临危不乱,厉害啊!”
他对温意比起了大拇指。
绿夹克暗暗啐他,肘了他一下低声:“你二货吧。”说着,绿夹克拉上寸头:“你们聊你们聊,队长,我俩出去等你。”
寸头这才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对对对,队长,你放心聊,我们俩去盯着人嘿嘿。”
顾连洲瞥他们一眼,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悦的表情:“胡说什么,这是我——”
“顾警官。”他的话还没说完,被温意打断,她站起来,一米六八的身高在顾连洲面前却相形见绌得厉害。
温意伸出手,抬眸,不卑不亢道:“初次相见,多谢您及时赶到救我。”
绿夹克和寸头惊掉了下巴。
这这这,他们队长不说是旧相识,怎么看着人家不想承认的样子。
她的手停在空中,顾连洲没有去握,反而喊了她的名字,两个字像从齿间磨出来:“温意。”
“是我,”温意索性收回手,将自己白大褂上的胸牌摆正:“心胸外科温意,如果顾警官以后心胸有什么不适的话,欢迎来找我,我会尽心尽力为您诊治的。”
绿夹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她是在诅咒队长吗?”
寸头撇嘴:“你看队长生气了吗?”
顾连洲单手抄兜,低眸打量了她几秒,女生清冷干净的一双眼,坦坦荡荡迎上他的目光。
他微微眯眼,确认自己没认错。
“行,”他搁下一句话:“有机会一定。”
温意没能等到时雨的药膏,接到一个电话,护士说12床病人突发大咯血,她立刻匆匆赶回。
她是今晚的值班医生,赶到病房检查之后,快速吩咐护士:“通知手术室,立刻准备手术。”
“可是他的手术原本安排在后天的。”
“来不及了,”温意摘下听诊器,一边走一边马不停蹄地说:“他的情况等不了了,现在就去安排。”
情况紧急,温意摒弃所有杂念,换上手术服走进手术室。
上学时候实习,在各个科室大轮转,她就是最认真最拼命的那一个。工作以后更是昼夜不分,在同科室医生中是安排手术最多的一个。
别人或多或少都有家人要陪伴,她没有,所以可以心无旁骛投身医院。
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温意出手术室差点没站稳,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护士在后面担心问:“您没事吧,是低血糖了吗?”
温意摆摆手:“没事,把患者推去病房吧,实时监测血压血氧和心率,有任何问题随时喊我。”
忙了一天,事情都搅合在一起,她都忘记自己没吃饭了。
温意下楼,在便利店点了一份关东煮,吃完还觉得饿,又买了饭团和青柠汁带回去。
晚间的医院走廊静悄悄的,她爬上顶楼天台,迎面而来是四月微凉晚风。
夜幕绵延无边,今夜无月,熠熠星空点缀其间。温意迎着高楼顶风,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每次值夜班,来天台躲懒吃饭,都是她最轻松的时候,好像从高处俯瞰下去,望着万家灯火,身体仿佛也跟着风轻飘飘腾空。
就在她拧开塑料瓶盖准备喝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落地一声火焰擦破空气的轻响。
这声音很细小,然而在阒寂黑夜中,温意还是敏锐捕捉到并迅速回头。
“谁?”
男人靠在墙边,手里握着风格硬朗的银色打火机,两侧有黑色条纹覆盖在金属之上,加固框架。
华和医院的天台翻新过,新添烟灰垃圾桶供个各科室医生吸烟放松专用。他的拇指擦过菱形进气口,另一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的宴会,按灭在垃圾桶顶端白砂石中。
将剩余的烟头丢进去,顾连洲才回答:“我。”
温意脚步下意识后移一步,捏紧手里的温热饭团。
片刻,她收回来,淡淡道:“原来是顾警官。”
看了眼手表,又道:“都十点了,顾警官怎么还在医院?”
顾连洲个子高,轻轻松松把手臂搭在医院围墙上,夜风穿不透他的衣服布料,发出簌簌声响。
他低眸看她:“你不也在?”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温意皱眉:“我是工作值班。”
“巧了,”顾连洲高挺眉骨微扬:“我也是工作。”
温意无语,半晌道:“那您工作着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住:“温意。”
她停步,没回头:“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他的声音带着丝丝无奈:“这么久不见,真打算不认哥哥了?”
这样的语气,一下子让温意恍惚梦回从前。
她和顾连洲的妹妹南熹是高中同桌,好到形影不离的那种,顾连洲也几乎拿她当亲妹妹看,给南熹买什么,也必然会给她一份。
可她一点都不想叫他哥哥,每次口中乖巧喊哥哥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声顾连洲。
顾连洲。
顾连洲。
别岛笼朝蜃,连洲拥夕涨。
骆宾王的这两句诗,温意悄悄在草稿纸上默写过无数遍,满纸密密麻麻的字。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连洲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这两句诗,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样的巧合,为她隐秘的少女心事,提供了一方栖息之所。
让她可以在别人或好奇或无意翻到草稿纸时,故作自然地说一句:“我喜欢骆宾王的这两句诗。”
其实她喜欢的,只是后半句开头二字。
那份心潮汹涌时至今日仍未退散。
可在他心里,她仍然是,妹妹。
温意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疏离冷淡的声音:“您认错了吧,我是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哥哥姐姐。”
“温意。”这回的声音已有隐隐警告。
“不过也不一定,”温意转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带点歉疚:“我前两年出过一次车祸,撞到头了,有些记忆记不大清。要是忘了您,真是抱歉。”
“车祸?”顾连洲蹙眉:“你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这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就算顾警官是警察,也不好侵犯吧。”
她一句接一句地反击,顾连洲哑口无言。
温意平静地看了他两眼,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往下的楼梯是声控灯,在她到达之前突然亮起,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出现在白炽灯之下,失魂落魄地往上走。
温意认出那是夏天妈妈,在她一个恍神差点被踩空之前,温意及时扶住了她:“小心。”
“温医生,”夏天妈妈面如枯槁,唇色发白:“谢谢您。”
“不客气,”温意问:“您这么晚了怎么来天台?”
“我,我……”她别过脸去:“我有点闷,上来透口气。”
“行,”温意点点头:“那您注意安全,早点回去,夏天睡了吗?没睡我去看看他。”
“还没……”
温意与她擦身而过,身后的脚步声颇为虚浮,极不稳,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担心儿子的病导致。
又走了两步,温意忽然停下,楼梯声控灯灭下来,她猛地转身,大声喊:“顾连洲!拦住她!”
果然,夏天妈妈正跌跌撞撞的朝墙边跑去,棉质衣服套在瘦弱身体上,掀起一阵风。
“拦住她!”温意吼了一声,抬脚跑回去,声控灯一节一节亮起来。
顾连洲几乎是在听到她声音的同事便掐灭新点的烟,反应迅速冲向夏天妈妈的位置。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温意眼睁睁地看着米白色的棉质布料从空中掉下去,顾连洲慢一刻到达,俯身去抓。
隔着呼呼作响的顶楼风声,温意跑过去的时候听到顾连洲极闷的声音,仿佛压抑着什么痛苦:“抓紧我。”
她心里一惊,加快脚步,扒着墙往下看,瘦弱的女人仿佛一根芦苇,摇摇欲坠,只是一端被顾连洲死死抓住,不至于让她掉入无际的黑夜。
顾连洲半个身子悬空在外,用一只手承受住女人的重量,脖颈处隐隐迸出青筋。
温意瞪大眼睛,有寒气忽然冒上来,她看向顾连洲抓住女人的那只手,刚刚缠上的绷带因为突然而来的力道将轮廓显现在衣服布料之上,黑色的布料,看不出血迹,但温意作为医生,已经能想象刚缝合伤口的惨状。
夏天妈妈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眼泪干在脸上,拼命摇着头:“救救我,救救我!”
顾连洲咬紧牙关,另一只手也抓住她,猛地一用力,将她慢慢拉了上来。
待人上升到温意能够到的位置后,她也去拉女人的手,二人齐齐用力把夏天妈妈救了过来。
一落地,夏天妈妈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靠着墙,头发凌乱,不知所措。
温意什么都顾不上,扑过去抓住顾连洲的手:“你疯了!伤口刚缝过!”
“我没事。”顾连洲额边渗出细密的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疼痛。
“你懂什么!”温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万一用不上力,你会被带下去的知不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男人指腹和掌心都有茧子,温意扯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捋,小臂的惨状暴露在眼前。
纱布散落,缝合线崩开,血迹斑驳无比,旧伤未愈,又有新的血肉被摩擦翻上来。
她怒气上涌,抬眼瞪着他看。
没想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睛里。
顾连洲长得有多招女生喜欢,温意十年前就知道。
那会儿他来学校给南熹开过一次家长会,从校门口到办公室,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孩口口相传围过去看。
后来一段时间,温意和南熹的桌子旁边总是会有很多平时不太来往的女同学过来,热情地和南熹聊天,手挽手一起去超市买东西,路上状若无意地打探她哥哥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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