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津多少有些茫然,他局促地说着“不用不用”,却没能成功拒绝,明明是被帮助的那个,反而看着可怜巴巴的样子。
许淑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劲道:“没事没事,我们自己来。”
但对着小孩子,态度没办法太强硬,况且彼此还有沟通障碍——方言和普通话之间是一道天堑。
如此一来,就好像占谁的便宜似的。
梁孟津可不是这种人,立刻伸手掏口袋。
西瓜皮本意是感谢他早上的糖,手在衣角上搓搓,到底没能扛得住渴望接过去,还是早上的如法炮制。
哪怕一人一点碎角,吃得也很开心。
梁孟津更是喜悦,拍拍身上的灰要走。
谁知道西瓜皮拽住他说:“有红角子。”
红……饺子?
梁孟津心想本地还真是稀奇,居然连饺子都有红色的,但再怎么说也是粮食做的,他哪能要啊。
他道:“不用,你们自己吃吧。”
西瓜皮却不是这个脾气,几个孩子围上来推搡着他们向前。
许淑宁不知所措,拽着筐的背带道:“这是去哪里呀?”
小朋友们的普通话也就那样,语速还各个快得像百灵鸟。
许淑宁压根听不懂,只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无奈地继续走。
梁孟津突然生出对她的愧疚来,觉得是自己找回来的事,心想再不回去赶不上喂猪了,那可是宿舍的宝贝疙瘩,少吃一口就哼哼唧唧的闹脾气。
好在东拐西绕的,队伍终于在某处停下来。
其实不用说,梁孟津也看出来是什么,他迟疑道:“杨梅?”
西瓜皮这才知道原来普通话不能叫红角子,连连点头说:“也是甜的。”
看得出来,这是孩子们的秘密地盘,一年一度的收获是他们最大的庆典。
许淑宁为自己刚刚的烦躁很是抱歉,摸摸西瓜皮圆溜溜的脑袋,这才发现他还有双大眼睛,鼻梁也高高的,脸洗得很干净。
长得真是怪可爱的,也颇有老大的气质。
不过笑起来,又有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和开朗,西瓜皮咧着嘴说:“好甜的!”
梁孟津尝了一个,确实是很甜。
他在西平其实没吃过,毕竟北方不产这玩意,还是来大队以后才见过。
这儿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栽果树,比较多的是龙眼,晒干了还能用来泡水喝,几乎是一整年的糖分摄入。
前些天郭永年也搞了一棵,就是离结果还有好几年,大家只能伸长脖子日夜盼,一边希望能吃上,一边期待着快点离开这儿。
可现在,好像连贫瘠的生活里都品出甜来,梁孟津第一次真的喜欢这片土地。
他盯着自己残留着汁水的指尖,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
西瓜皮没能品出他的复杂,只是用树叶把杨梅包好说:“给你们。”
这下是人人有份,许淑宁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只能郑重道:“谢谢。”
西瓜皮笑嘻嘻挠挠头,转头一看几个小伙伴已经吃得满嘴红。
他赶快加入“战争”中,说说笑笑成一团。
许淑宁看一眼手表,知道真的得回去了,给梁孟津使眼色。
两个人知道孩子们在山里比他们更如鱼得水,打过招呼后摸索着路走。
说实在的,上来的时候许淑宁都没注意到环境,此刻才觉得是个大麻烦。
她撑着树走路,下一秒脚一滑,直接一屁股往下滚。
梁孟津急着想扶她,结果自己也没落好,搞得灰头土脸的,齐齐坐在泥坑里。
许淑宁哭笑不得道:“你没事吧?”
梁孟津在大院里长大,虽然平常的体能训练没跟上,但急救知识还是挺丰富的。
他捏捏自己的骨头,才确定说:“没事。”
没事就好,许淑宁肩膀一垮道:“我好像有事。”
她把裤脚卷起来,小腿处全是摩擦的血痕,大概因为生得白,红得更惊人。
梁孟津吓一跳说:“没事吧?”
许淑宁本来就有伤在身,现在更是不堪重负,她叹口气说:“再扛一扛吧。”
大家都在修水道,从理解上是为知青宿舍这个集体户出工,剩下的人自然要打理好内务。
他们都是很明白事理的人,梁孟津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再能干一点就好,伸手拽她一把道:“对不起。”
本来就怨不得人的,许淑宁站稳之后说:“那你要抱歉的事情可太多了。”
一天天的,还能不能有开心的时候了。
梁孟津就这么个脾气,性格说不上太讨人喜欢,他承认道:“想改来着。”
他觉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会更好,大家会愿意以崭新的角度来看他。
现实也确实如此,像许淑宁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抬脚间又扯动某处伤口,笑得有一瞬间的扭曲。
伤口每结痂一次,好像都给人新的铠甲。
许淑宁疼几天后,又痊愈得差不多,心想她大哥在信里说的没错,习惯就好。
但人每个阶段都会迎来新的困难,就好比六月的天里,太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许淑宁的皮肤晒不得,哪怕早上十点前下工,一张脸都像喝了五斤高粱酒,涨得通红。
不过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干活的时候仍旧充满活力。
就是每个人看见她,都是吓一跳的样子,关切道:“你没事吧?”
许淑宁起先还是客气谢过的,但说得多就有点烦,毕竟小姑娘没有不爱美的,她有时候想刻意忽略这件事情,还屡屡被人提起。
但说起来吧,人家又是好心,搞得她不上不下的堵在胸口,深吸口气把所有话憋回去。
可人带着气,看什么都有些不高兴。
她进厨房想舀水洗手,只看到浅浅的缸底。
人倒霉嘛,喝凉水都塞牙,世上的坏事接连不断。
她看看缸看看墙,最终选择狠狠地跺脚,心情好受许多,拎着桶往外走。
才走两步,跟来人碰个正着。
梁孟津仿佛被自行车撞了一下,来得及扶着门框都没站稳,揉肩膀说:“怎么急慌慌的?”
许淑宁叹口气道:“没水了。”
宿舍没钱买大缸,因此每天都要安排人挑水,按理这个点不到用不上水的时间。
梁孟津脑子里一过值日表,就知道怎么回事,说:“阳明还没回来吗?”
今天应该是齐晴雨提水,不过回回都是她哥哥包办。
但齐阳明也有自己的活计,偶尔没能那么及时。
一般来讲,大家都不会挑这个理,毕竟集体的事情也多是他跟郭永年的付出。
许淑宁就是知道这个道理,耸耸肩说:“我挑也一样。”
梁孟津正好有时间,立刻道:“一起。”
两个人各自拎着桶朝外,一边瞎聊天,许淑宁道:“你是不是要去县城?”
梁孟津还是那天跟郭永年问过一句,这会说:“想去,不过他们都不去。”
大队长不给开过夜的介绍信,想去的话就得天不亮走,捷径的话是两座半的山。
来回要五个山头,没什么大事谁也不想去,梁孟津就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已,心知不大可能的,失落之色一闪而过。
许淑宁听说县城比公社好买东西,尤其是吃的。
她手里难得还有三斤的细粮票,那是日日夜夜都馋咽口水,心想哪怕是能买一个白面馒头都行。
因此她道:“你要是想找伴,可以问问西瓜皮。”
西瓜皮?梁孟津惊讶道:“一个孩子?”
好像他比人家大多少似的,许淑宁好笑道:“从大队到县城的路,他起码走过几十次。”
梁孟津更加诧异道:“他一个人啊?”
这胆子也太大了,多危险啊。
队里的孩子虽说都是放养,也没有这样的,许淑宁嘴角抽抽道:“他是像猴子,不是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梁孟津想想也是,尴尬道:“不过他们去县城做什么?”
队员们一年到头拿不了几张票,进城后根本什么都买不了,更何况山里人家对外界没有那么勇敢,即使去公社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许淑宁也一直这么以为,但那天正好撞见几个孩子在采药,解释说:“现在是农闲,他们会采点药去卖。”
这事不太光明正大的,因为约等于撬公家墙角,不过来来回回地忙活就几毛钱,队里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给孩子们买颗糖吃。
哪怕梁孟津这样平常守规矩的人,也不得不说:“挺好的。”
又道:“那我可以跟他们搭个伙。”
许淑宁其实也想去,就是看看自己不争气的脚说:“你还是再犹豫一下。”
她寻思他未必有这个体力。
梁孟津不免踌躇起来,他主要是怕到时候拖西瓜皮的后腿,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挠挠脸道:“那我再看看。”
许淑宁多看他一眼说:“进步挺大的。”
不像一开始,犟嘴非要上。
她虽然夸得不直接,梁孟津还是听懂了,说:“这儿是集体。”
他个人的意愿事小。
这年头,没什么比集体更要紧,有的“牺牲”确实是必要的。
许淑宁想想说:“加油,回头咱们肯定能自己去。”
咱们?梁孟津细细打量她说:“感觉你又瘦了。”
满大街谁不是瘦巴巴的,许淑宁捏捏自己的手腕说:“还行。”
又悄悄道:“我早上吃了两个鸡蛋呢。”
一口气吃俩,平常就梁孟津干得出来,他道:“你生日吗?”
真是个好问题,许淑宁垮着脸道:“没拿稳,摔了一下。”
那她肯定得吃掉才行,不然苍蝇都得来叮两口。
梁孟津看她的表情变来变去的,把桶丢进井里晃来晃去说:“那水得提稳了。”
许淑宁倒是想,结果回宿舍的时候还是剩一半,她做了件杯水车薪的事情,加上梁孟津的也是半斤八两。
两个人面面相觑,长叹口气,看上去心情却不赖。
梁孟津无奈道:“看来还要几趟。”
正说着话,齐家兄妹从外头进来。
齐阳明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赶快说:“没水是吧?等我一会。”
他手脚多利落,挑着担还算能健步如飞,三两下把缸填得满满。
齐晴雨自认没有这本事,还是说:“其实我也能行的。”
行什么行,齐阳明敲她脑门说:“那大家都渴死算了。”
这话本来不是针对谁,但许淑宁觉得自己还是被戳了一下,谁叫她前几天还真是挑得不够大家喝的。
梁孟津也不例外,盯着脚尖看。
至此,齐阳明才觉得不对劲,赶紧说:“我劈柴去。”
齐晴雨在后面捅哥哥的腰眼子,跟着往外走,等确定别人听不见才没好气道:“你会不会讲话。”
齐阳明又不是有意的,讪讪道:“不小心嘛。”
那也怪伤人的,搞得齐晴雨都有些愧疚起来,她道:“淑宁很努力的。”
齐阳明奇怪看妹妹一眼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好了?”
谁要好了,齐晴雨反正跟许淑宁还是说不上几句话。
她觉得现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挺好的,也不至于故意诋毁谁,哼一声道:“人家就是没做错什么。”
齐阳明拍拍妹妹的脑袋说:“不错,长大了。”
他看着老怀安慰啊。
齐晴雨粗鲁地拨开哥哥的手哀嚎道:“我的头发!”
她昨天刚洗过,现在还漂漂亮亮的,还带着一点肥皂的香味。
齐阳明来劲了,把她的头发当稻草搓来搓去说:“一边去。”
齐晴雨简直是气急败坏,踹哥哥一脚才走。
她随意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回屋找梳子,一时想不起来早上究竟放在哪,翻箱倒柜的。
许淑宁本来在擦草席,听见声回头看一眼,想想还是说:“东西不见了吗?”
齐晴雨脾气躁,啧一声说:“我找不到梳子。”
语气里全是不耐烦。
说真的,她这么聊天真是叫人没兴致。
许淑宁索性不应,干完活出去把水一泼,甩甩手上工去。
屋里,齐晴雨已经趴在床底看。
她遍寻不得,扯着嗓子喊道:“哥!你看到我梳子了吗?”
齐阳明抽空大声道:“在我床上。”
明明是个寸头,就那么一点发茬而已,还用什么梳子。
齐晴雨嘀嘀咕咕的,往男生那屋走。
虽说男女有别,但男生宿舍本身也是餐厅,因此大家进出上不顾忌,就是拉帘子的时候需要喊一下。
齐晴雨有时候就没那么谨慎,下意识觉得大中午的没有人。
因此她拉开帘子看到郭永年躺着,彻底吓一跳说:“你怎么在呢?”
郭永年平常可是个劳模,压根没有什么上下工的概念,这种青天白日在被窝里的情况可少见。
此刻他有气无力道:“嗯。”
嗯什么嗯,齐晴雨一下子听出不对劲来,凑过去说:“你没事吧?”
郭永年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说:“没事。”
尾音低得人听不清,齐晴雨无奈道:“你等会,我叫我哥来。”
她想找,齐阳明却恰好不在,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齐晴雨没办法,只好返回说:“我摸你的额头看看。”
虽然是很正经的事,但十五岁的女孩子总有点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郭永年已经连应的力气都没有,全是含糊不清的鼻音,大个子缩成一团。
齐晴雨的手蜻蜓点水的飞过,喃喃道:“不烫啊,难道是中暑?”
她不至于那么没常识,赶紧倒水拧毛巾,偏偏越急越出错,水盆哐啷砸地上。
正手忙脚乱的时候,许淑宁发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齐晴雨抓住稻草一样说:“郭永年好像中暑了。”
好像?许淑宁平常受人家帮助良多,自然紧张起来。
她毕竟不是大夫,看郭永年的脸色说:“我还是去叫八叔来。”
八叔是队里的赤脚大夫,一般的病都能治。
但他自己的身体是有点毛病的,那就是一条腿不大好,老爷子走路一瘸一拐的。
许淑宁帮他背着药箱,急得肚子里所有的火都烧起来,还不好意思催。
但另一边,齐晴雨已经是憋不住,都想给郭永年磕两个头,苦巴巴说:“哥,你撑着点。”
又给他扇风道:“我亲哥都没这么伺候过呢。”
微风徐徐,郭永年好像找回一点精气神来,心想那自己挺有福气的。
觉得自己很有福气的郭永年,实则是倒霉了。
赤脚大夫八叔过来连脉都不用把,掀开他的眼皮就断定是中暑无疑,给抓了副一看就很苦的消暑药。
齐晴雨凑过去闻闻,连连后退说:“不能说臭,但也不能说香。”
许淑宁没怎么嗅出来,只说:“那我熬药,你看着点。”
又左右看说:“真奇怪,人都跑哪里去了。”
天气渐热,大家最近都是下午四点那阵才去上工,中午的时间就很长,能做的事情很多。
但再怎么忙,按理不该半天不见人才对。
最觉得奇怪的是齐晴雨,嘟嘟囔囔着哥哥怎么没跟自己说一声,只能在他的枕头上捶两下说:“回来他就知道。”
骨肉至亲啊,许淑宁不插话,进厨房把灶上烧着的水先挪开,抽出两根柴火来,让火势小下去,这才拉过凳子坐下来盯着灶膛看。
大夏天的,烧得人连耳根子都是红的。
屋里的齐晴雨也差不多,她是扇扇子给累的。
因为男生们住的这间屋子本来就有点晒,哪怕门窗都开着也没什么风,她想让空气动起来,一手一把蒲扇。
效果嘛,大概是有一点的,好歹郭永年能张嘴道:“我没事。”
男人,好像承认自己不舒服能出点什么事似的。
齐晴雨此刻才觉得陈传文那种爱偷奸耍滑的脾气有一点好处,说:“行,那你喊大点声我就信。”
郭永年要是有力气,不至于这样子,他脑瓜子嗡嗡响,太阳穴突突跳,还有那么点恶心想吐,五官皱成团,发出不知如何形容的叹息。
齐晴雨知道他是紧张工分,努力安慰道:“淑宁去熬药了,八叔说喝完明天就好。”
毕竟不是什么大病,即使药不要钱,很多人家也是不喝的,觉得健健康康的人反而喝出毛病来。
说真的,要是花钱的话,郭永年反而能从床上蹦起来。
他家里比较困难,只能靠自给自足,每天盘算着明年能分到的钱粮,浑身上下的力气也有地方使。
当然,现在肯定是没有的,连讲话都困难。
齐晴雨听他的呼吸声也弱,忍不住伸手探鼻息叫道:“郭永年。”
郭永年模模糊糊闻到一股香味,又疑心自己是病昏了头。
他轻轻地嗯一声说:“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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