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淑宁一半是不好意思,一半是转移注意力,说:“你讲话啊。”
梁孟津的胸腔翕动:“说,说什么。”
许淑宁也不知道,但因为靠着他得到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最大安宁。
她头也不抬:“随便什么都行。”
梁孟津实在憋不出,索性说:“那唱首歌?”
许淑宁点点头,下巴在他胸前蹭了蹭。
梁孟津不可避免有许多旖旎的念头。
他想要驱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即铿锵有力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唱什么不好,唱一段智斗。
许淑宁怀疑他脑袋里塞棉花了,心想如此正好的革/命气息,倒显得自己儿女情长。
她捏圆了拳头捶过去:“不许说话。”
梁孟津立刻抿紧嘴,呼吸声都放慢。
许淑宁反倒自顾自说话:“现在觉得没那么烦了。我昨天……”
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全然没有对话的主题,全心全意完成倾诉这件事。
等说得差不多,她捏着男人的领口:“睡觉去,晚安。“
然后转身就走,丝毫不迟疑。
梁孟津看一眼院子角落的锄头,觉得自己现在和它一样都是工具。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实在太有血有肉,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闭上眼全是不可告人的美梦。
许淑宁倒是一觉到天亮,第二天很好地伪装出若无其事。
连对上眼,眼神都不带躲开的。
梁孟津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筷子都快不会使了,出门的时候都是同手同脚。
大早上的,这是怎么了?
陈传文敏锐捕捉到这一丝异常,压低声音:“绝对有事。”
齐晴雨严重的睡眠不足,昏昏沉沉之中清醒过来:“什么事!”
喊这么大声做什么,陈传文嫌弃地看她:“你怎么不去村口找大喇叭喊?”
齐晴雨就冲着他的耳朵扯嗓子,差点把人震聋。
赖美丽都吓得肩膀一抖,瞪大眼睛看着,把碗筷拢好去上工。
她前脚,郭永年后脚出门去修水库。
许淑宁到自留地去浇水,看着这一茬郁郁葱葱的菜,摘了最嫩的部分回宿舍。
宿舍里陈传文在调广播台。
最近跟命运息息相关的事情太多,大家对新闻格外的关注。
许淑宁只听到电流窸窸窣窣的声音,把院子里的垃圾扫干净,一边说:“别弄啦,快去看书。”
陈传文学习跟干活差不多,摸着机会就偷懒。
他遗憾地摸摸收音机的壳:“怎么不能争点气。”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机子。
许淑宁反正没听见。
她放下扫把,到厨房去烧水。
过了会齐晴雨进来:“我做午饭吧。”
其实做点事情,还比光学习让人不心烦。
许淑宁:“不用,我来就行。”
齐晴雨搬了把椅子坐下:“我给你打下手。”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半句不提起高考,好似烦恼也能跟着消失。
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准备考试仍旧是接下来生活的重心。
大家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出新闻,眼看着九月都过去还没消息,表情日渐凝重。
连梁孟津都快以为家里的渠道有误的时候,终于有动静。
1977年的10月21日,全国都在为一件事沸腾——那就是高考将在一个月后举行。
传到红山大队的时候,队员们的反应都不大,毕竟多数人祖祖辈辈都不识几个大字,只有知青宿舍像是要炸开窝。
齐晴雨失手摔碎了碗,喃喃自语:“真要考啊。”
这说的叫什么话,难道这三个月大家在过家家吗?
齐阳明没好气:“没有,是假的。”
齐晴雨冲哥哥扮鬼脸:“我就说说而已嘛!”
其实不光是她,所有人都是这会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可悬在脖颈上的刀也更清晰。
梁孟津在房间里搞了倒数计划,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什么都不做。“
大队长之前对只是知青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彻底给他们放假,心想要是能出两个大学生,也算是半件光宗耀祖的好事情。
他本人对此还是挺看重的,还专门送了六个鸡蛋过来。
许淑宁一锅全给蒸了,煮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她还弄了半瓶酒,就着宿舍里的最后一只鸭炖的汤,一边道:“吃好喝好,多的话就不说了。”
大家一饮而尽,仿佛下一秒要上战场。
陈传文就着这股气势学到半夜,一直没叫苦叫累。
雄赳赳气昂昂的,等着太阳亮起。
他一般下定决心要改变自身超过三小时,就忍不住原形毕露。
但大概是高考的诱惑实在太大,到了连惰性都难以匹敌的地步, 这回他足足坚持了七天。
第八天的半夜,许淑宁睁开眼的时候是三点。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 脚一伸踹一踹边上的床。
齐晴雨不甘心地翻个身:“再睡十分钟。”
最后一个字, 像是梦中呓语。
许淑宁也没催她, 拿上枕头边的书,蹑手蹑脚地出房门去洗漱。
端着脸盆路过的时候, 再腾出脚在男生屋门口踹一脚。
肉眼可见的, 她最近也不知道温和为何物。
门咚的一声响, 几粒灰尘被震下。
郭永年猛地坐起身:“起迟了。”
齐阳明掏出手表看一眼:“才三点。”
郭永年更是大惊失色:“这都三点了!”
他这人论聪明不是一等一,熬的劲头比猫头鹰还足, 恨不得进化到不吃不睡的地步。
齐阳明是没有这份本事,顿时失去接话的欲望, 安安静静地掀被子。
他起,梁孟津也起。
两个人双面夹击, 一左一右把陈传文从床上拽起来。
这要是搁家里或者刚下乡的那阵子, 有人扰清梦, 陈传文早跳脚骂人。
但他也知道好歹, 像只即将入锅的鱼一样扭动:“我今天必须赖会床。”
反抗意志太坚定,梁孟津觉得他兴许是有点累, 松开手:“那你再睡一会吧。”
齐阳明的手也一放,拿上自己的脸盆出去。
陈传文得到自由, 泥鳅似的滚两圈用被子把整个人裹住。
可闹了这么一通, 他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想象却格外具体。
男生房的一半是公共空间,一道帘子分内外。
里面是个睡不着的人,外面是细碎的读书声。
唯一大点的动静,是齐晴雨进屋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了。
她在一瞬间想抓住门,只把门推得更远,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夹到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郭永年撂开书去扶她:“摔到哪里了?”
齐晴雨眼角飙出一点泪花,手背自己抹掉:“没事。”
难得懂事一点,齐阳明落后半步,戳一下妹妹的膝盖:“这样按疼不疼?”
齐晴雨眼珠子转两圈,好像在仔细分辨,过了会说:“感觉都疼又都不疼,我再缓缓。”
如此坚强,陈传文都不好意思笑话她摔了跤。
他从帘子后面探出头看,温暖的被窝仿佛成为地狱,深深地叹口气:“我命好苦。”
齐晴雨含泪清洗着蹭破皮的手掌,怒目而视:“我都没叫呢!”
行行行,看在她今天可怜的份上。
陈传文站在地上对着空气打套拳,最后深深地吸口气:“我可以的。”
起个床而已,这么激动做什么?
梁孟津不解地眨眨眼,觉得疯就疯吧,不影响学习就行。
他翻开书,再喝一口刚能入口的牛奶。
面前的蜡烛摇曳着火光,表情变得晦暗不清。
许淑宁看他一眼,把烛台推开两寸。
梁孟津没有察觉到这一丝丝变化。
他看书的时候向来认真,有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就是这样,才比别人更有吸引力。
许淑宁又多看一眼,这才低下头做题。
除了笔锋唰唰唰地触碰着纸面,室内基本寂静无声。
大家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转眼就是预考的日子。
今年的报名人数众多,在正式的考试之前还有一轮预考,科目有语文和数学。
考场设置在县城,知青们提前一天出大队。
大队长特意让儿子赶了马车送他们到公社,路过泥泞的地方,车轮陷了进去。
大家纷纷跳下车推,各自踩了一脚泥泞。
陈传文:“当年上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许淑宁:“现在还好些,那时候只有两条腿。”
她走得对人生绝望,没想到一晃眼五年都过来了。
陈传文迷糊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也有车接。”
怎么可能,郭永年难得尖锐:“大队长多宝贝这马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能坐上一回在大队算是光宗耀祖了。
陈传文:“有没有一点状元打马游街的意思?”
哪个状元满手泥?齐晴雨嘁一声:“说话就说话,你倒是使劲推啊。”
陈传文明明是浑水摸鱼,还振振有词:“推着呢,别催。”
骗吧就,齐晴雨翻个大大的白眼。
两个人不管今天要去干嘛,都是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许淑宁本来想最后复习一会的,被吵得什么都做不了。
她懒得调解纠纷,看着道路两边的树。
一阵又一阵地尘土飞扬,扑得人双眼迷离。
梁孟津的身子往前倾,企图帮她挡住。
然而这风是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堪称是无孔不入。
许淑宁觉得自己一张嘴吃进一嘴灰,把手帕折成三角形系在脸上遮住口鼻。
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正好车一颠簸,梁孟津下意识地拽住她。
许淑宁肩膀朝他的方向靠,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
真好啊,梁孟津空着的那只手虚握成拳,一颗心连多余的缝隙都没有。
陈传文调转话头揶揄:“别看了,人不会跑的。”
梁孟津鞋底碾过他的脚背:“就你会说话,”
陈传文在这方面很有不屈不饶的意志和精神,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存在也可以成为知青宿舍的核心。
他说着些没用的闲话,大家一路聊到县城。
县里的招待所还没住过这么多人,大通铺都挤得满满。
女生间的最角落里,许淑宁和齐晴雨铺好床。
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留有警惕,她们出门吃饭的时候把所有贵重物品都带上。
当然,大家穷得叮当响,值钱的不过是几张钱票,凑一凑够在国营饭店点两个荤菜。
即使是再好的关系,有时候帮忙也成了倒忙。
梁孟津只多点了几个馒头,就坐下来一起吃。
这年头,只要是粮食,甭管粗的细的都很金贵。
许淑宁慢慢地嚼着那一丝甜,没敢吃得太撑——毕竟平常都是七八分饱,突然吃得多反而不好。
大家饿着肚子睡,第二天半饿着进考场。
早上考的是语文,题量并不多,占大分值的是作文。
许淑宁把题目反复看了七八遍才敢动笔,一气呵成写完后才发现还有半小时结束。
时间剩得太多,人就容易反思。
她把作文从头到尾又读两遍,想从没问题里看出问题,结果连个错别字都没发现,越发的惴惴不安。
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她向来是不遗余力。
考完还在回想,越琢磨越不对劲。
两道眉都挤在一起,梁孟津:“怎么了?”
许淑宁仰头看他:“没事,考得应该还行。”
她这人就这样,总往坏处想,实际上结果常常都不错。
那还愁眉苦脸的,吓梁孟津一大跳。
他忽的松口气:“那就好。”
许淑宁:“你还不知道我?”
也是,打个雷都疑心天要破了。
梁孟津笑:“我也考得挺顺的。“
顺就好,其实预考的难度并不大,主要是为了筛掉那些甚至字都认不清也报名的人。
整个宿舍的人准备好几个月,总不至于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事实也是如此,几天之后,考试就有结果——没有公布分数,只是通知过的人去公社领高考准考证。
薄薄的一张纸,写着性别、姓名和考生号,还贴着自带的一寸证件照,照片位置盖着章。
齐晴雨拿到手仿佛是烫手山芋,生怕多吹口气就跑不见。
她本来就有点粗心大意,郭永年帮她收着,说:“我丢它都不会丢。”
这话说的,齐晴雨:“你要是丢了,它不也丢了。”
好像是有几分道理,郭永年只好改成:“我跟它都不会丢的。”
齐晴雨这才满意,掏出五毛钱:“吃烙饼吗?”
她用的是问句,其实没有问谁的意思。
郭永年都没点头,她已经朝着公社食堂走。
他来不及把人拽回来,只得大步地跟上抢付钱。
齐晴雨没想着争,咬着饼在路边等其他人汇合。
除他俩外,大家都在邮局排队拍电报。
许淑宁精打细算,只简短用两个字——预过,心想家里应该能领会。
陈传文比她多两字——钱来,要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齐阳明跟他正相反,努力用六个字表达自己跟妹妹都通过预考不缺钱的事。
只有梁孟津发了十几个字,用词还文绉绉的。
付钱的时候,他把心上人那份也掏了。
许淑宁慢一步,倒也没说什么。
毕竟这世上的很多东西,早就是算不清的。
知青宿舍没有继续保持紧张的状态,反而到点就睡。
倒不是他们忽然就松懈了,实在是再熬下去, 大家就该魂归西天了。
强者如郭永年,有两天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特别快。
人对自己的不对劲总是格外敏锐, 一致认为还是养养来得好, 反正一时半会的, 也抱不住多少佛脚了。
当然,书是要照常看的。
十一月的大队, 屋外的风呼呼刮着, 从窗户上破的洞钻进来。
陈传文被吹得受不住, 换了个位置坐,一边说:“这洞怎么感觉越来越大。”
往年天气还没凉, 知青们就想着把窗户纸再糊一遍。
今年谁都没想着,拖来拖去到今天又觉得没必要把钱花这儿, 可不就越来越大了。
许淑宁:“那随便找点什么挡着不就好了。”
陈传文屁股又挪一挪,用书把自己的脸挡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冷。”
说白了, 就是不想动。
他懒, 有人勤快。
郭永年站起来开始翻腾:“我拿旧报纸先填着。”
他一动, 齐晴雨就不大乐意, 有点抱不平的意思,手上的书砸了一下。
陈传文立刻捂着脑袋:“要是打傻了考不上, 就全赖你。”
这端口,齐晴雨愣是挤不出一句“你本来就考不上”之类的话, 气得只能骂几句“王八蛋”泻火。
陈传文就爱看她跳脚, 笑得那叫一个讨打。
齐阳明都看不下去,说:“悠着点吧, 待会真把你打死我可不拦着。”
陈传文也觉得再下去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威胁,连忙找了个掩体。
许淑宁眼看他挪到自己跟前,说:“吵吧,再过几天也吵不着了。”
今年的政策变了,全国各地都有知青们大规模回家。
如果不是为了高考,他们也应该已经坐上返乡的火车。
陈传文刚来那年可谓归心似箭,现在居然有点舍不得:“这就要回去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好像真的成了家。
许淑宁摸摸粗糙的桌板,都能想起来这些家具是怎么一件一件凑出来的。
她抿抿唇:“是啊,要回去了。”
室内忽然陷入沉默,被嘎吱推门的声音打破。
赖美丽察觉到异样,先左右看看才说:“我扫下房顶,谁帮我扶个梯子。”
齐阳明放下书:“我去吧。”
又说:“都忘了这事。”
房顶不扫,等第一场雪化了水,下水口该堵住了,屋里就得进水。
不过今年的雪,他们是看不到了。
赖美丽:“其实你们一走,我也得搬,没必要扫的。”
剩她一个女生独居,多少有点不安全。
只是她当时搬出来的时候闹得不太好看,现在又要回叔婶家住肯定委屈。
齐阳明不免担心:“要不我多待几天,等你哥回来。”
赖美丽:“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又很是诚恳:“我没事的,都是亲戚,顶多是营阴阳怪气几句,而且我哥下个月就回来了,你们肯定很想家,快走吧。”
最后这三个字好像不太好,她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就是……”
齐阳明好笑道:“恩,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赖美丽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齐阳明很少见她这么开怀,嘴角也跟着扯动:“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们写信,回头我把地址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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