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阮灵萱伸手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自己的书匣里,“我还没有写完,你、你怎么能看。”
即便没有写完,但也可以看出阮灵萱字里行间的敷衍。
说起来也是要怪宋讲官区别对待皇子和公主,所以这些伴读的小姐们也对功课不甚上心。
“宋讲官虽不会仔细检查,可是功课不是为了讲官做的,是为了你自己。”萧闻璟望着她,有点谆谆劝导的意思。
“女子学习也不能考取功名,不过为日后嫁人有个好名头,说起来也只是讨好旁人的东西,我不喜欢。”阮灵萱摇头。
萧闻璟见她顽冥不灵,低声道:“可你现在不好好学,日后如何担当太子妃之位?”
那是万众瞩目的地方,一旦行差踏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光凭她的家世地位,他的有心保护,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
要享尊位,必要德行配位,不然就是如履薄冰,难以长久。
“啪嗒”一声,阮灵萱刚抓在手里的毛笔掉了下去,几个弹跳一路滚到了萧闻璟的鞋边。
夕阳已经落到了院墙上,余晖从敞开的直棱窗里照了进来,两人都被金灿灿的光包裹住。
浮动在空中的尘埃没有规律的乱舞,渐渐迷惑了人的视线。
阮灵萱呆了两瞬。
萧闻璟好似又长高了些,她要将脸仰起,眼睛才能对上他那双沉静无波的黑瞳。
深不见底的黑,倒是更衬出他眉心的翡翠石清润透彻,温润与清冷,矛盾并存。
太子妃之位?
原来一直以来他抓自己学习,是担心她不好,将来会丢了他太子的脸面。
“……那就不要选我当太子妃好啦!”阮灵萱脱口而出。
萧闻璟的眼睛似乎被刺眼的余晖一晃,微缩了下,他侧脸避了去,“……你说什么?”
阮灵萱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毛笔,满不在乎地道:“日后你就选你喜欢的才女,我嫁我喜欢的小将军,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闻璟站着没有动,橘黄色的光把他苍白的脸都照出几分血色,那些血色让他没有情绪变动的脸也染上异色。
“我不喜欢何素知。”
“可是你给她讲功课了!你分明是喜欢她!”
“我也给你讲功课了。”
萧闻璟的话接得很紧,几乎是她话音才落,就冲口而出,快得像是不假思索。
阮灵萱吃了一惊,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睛,像是初生的蝴蝶还在试探自己的羽翼,过了半晌才顺着他的话,慢慢理解过来,“……那就是你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我。”
“……”萧闻璟将脸转了回来,望着已经妄下定论的阮灵萱。
可这句话无论顺着解还是逆着解,都是不对的。
萧闻璟一时间尝到了哑巴吃黄连的滋味。
“不过,你应当也不算讨厌我,要不然也不会三番几次帮我,所以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的吧?”
阮灵萱早有心理准备。
萧闻璟不娶她做太子妃才是正常的,忽然说还要立她才是叫她意外和震惊。
毕竟她最开始的初衷不过是和未来的太子成为朋友罢了。
“对不对?”
朋友……
事到如今,谁要和她做朋友。
日沉沦,暖色的亮光一点点从萧闻璟的脸上剥离。
好像有一块沉重的幕布缓缓落下,管那是什么开怀畅笑的还是落寞垂泪的戏都尽数掩饰在阴影当中,无人可见,无人知晓。
他从没有显得开怀,自然也不容易被看出低落。
“嗯。”
得到他简洁的回应,阮灵萱长长松了口气,又对萧闻璟弯眉弯眼一笑。
“那太好了,真希望我们可以快点长大。”
“……长大?”
阮灵萱期待道:“长大后,才能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啊!”
望着阮灵萱兀自开心的笑脸,萧闻璟沉眸凝眉。
他的确要做更多的事。
上一世失去的他要获得,上一世获得的……
他也不能失去。
几匹马踏着轰雷一样马蹄声从树林深处奔出。
为首的黑色骏马驮着全身火红的少女掠风而过,那挽着缰的手臂松弛自然,略俯的腰肢与半坐于马鞍的臀连成的弧度优美,在葱郁的林间像是燃起的一把火,耀眼夺目。
在一阵叫好声中,红衣少女率先抵达了终点。
围观者无不鼓掌:
“六姑娘不愧是丹阳郡主的女儿,这等英姿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阮灵萱用腿轻敲着马腹,调转了方向,朝着夸奖自己的人拱了拱手,笑吟吟道:“过誉了!”
少女眉目之中的稚气淡去,美艳的轮廓渐显,加之逐渐成熟的身躯,即便一起长大的玩伴都不会忽略她的不同。
仿佛就是春雨催胀的花骨朵,青涩的花萼已经裹不住里头艳丽的花瓣,随时就要绽放。
少女昂首挺身,身姿随着黑马小跑而起伏,赤红的发带与乌黑的发丝纠缠飞扬,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都说阮家的六姑娘灿若旭阳,耀眼夺目,此言一点也不假。
“灵萱,丹阳郡主将你的马术教得这样好,想必你的骑射也很不错吧?”
萧燕书望着自己的好友,很是羡慕。
她骑术一般,更别说骑射了。
年初顺天帝已经决定今年要举行秋猎,不必想到时候一定竞争激烈,她这样的水平,只怕到时候连个尾巴都摸不着。
阮灵萱摇了摇手,遗憾道:“别提了,我的准头虽然还可以,但是拉不开重弓,箭射不远的。”
力气是两世她都没能拥有的东西,实在是让人遗憾。
“真可惜啊,我没有天生神力。”阮灵萱望着自己的胳膊,很惆怅。
“你是女儿家,也不用这般要强,何必事事比肩男子,难不成你还想成为男子?”谢观令对她笑了笑。
阮灵萱扭头看他,辩道:“我就算是要强,我也是要强的女儿家!凭什么只有男子可以要强?”
谢观令与她在文华殿同窗多年,早也将她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闻言连忙道歉,“是我说错话了,灵萱妹妹勿怪。”
阮灵萱对他哼了一声。
“灵萱,我听说你大姐姐已经和人说了亲事,是河东郡裴氏的长房的嫡次子,那是位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为人谦逊有礼,博学广闻,还是后年春闱的三甲苗子。”萧燕书怕他们争吵,连忙拉开话题。
这一门绝好的亲事,京中女眷们听了,无不羡慕。
阮灵萱笑着一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一阵清风拂来,林间的树叶都沙沙作响,群鸟被惊飞,像一朵变幻莫测的云,浮上了树梢。
不知是谁感叹了句:“时间好快啊,又到了春天……”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转眼四季就更迭了八个轮回。
期间发生的事,有些是一样,就好比大姐姐还是与她上一世的夫君定了亲事,虽说不知怎的迟了两年。但有些事就与上一世全然不同,就比如这次萧闻璟出去历练,已经离开盛京一年有余。
从他展露出“异于同龄人”的聪慧与才干,便被顺天帝逐渐看重,委以重任,他插手不少朝中事,导致很多人、很多事的走向已经变得无法判断。
光凭阮灵萱上一世那点听闻,面对如今多变的局势,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哒哒哒——
又一匹马从林子里出来,却没有往既定的终点去,而是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而来。
“不好!林子里有几名姑娘遇险,我救了一个,她说是里头还有五六个姐妹!”一名少年惊慌失色地喊道,在他的马背后还坐着一名脸色惨白的陌生少女。
谢观令正好在他身边,帮忙扶下那名瑟瑟发抖的姑娘。
“怎么回事?”
那少女跪倒,抽泣道:“我们是被抓到这里来的,适才在林子里趁着看守不备,这才伺机逃走……望公子小姐相救!”
面前这些公子小姐打扮富贵,一定有权有势,少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向他们求助。
那可怜的姑娘一哭,阮灵萱就十分愤慨往半空劈了一道鞭子,气道:“居然还有人拐卖良家妇女!岂有此理!”
旁边几名公子也跟着义愤填膺道:“就是!我们得救她们才行!”
“就不知抓她们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可有携带武器么?”谢观令谨慎道:“不好无端涉险。”
“我刚刚一露面,那人就跑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就是欺负这些弱女子罢了!”
“无妨,我尚且有几分自保能力,其他人也从小习武练剑,若有事情,咱们鸣镝示警!”阮灵萱拍了拍腰间的鸣镝。
阮灵萱又交代骑术不好的萧燕书和几名年纪尚小的公子回城去告诉五城兵马司此地的事,才和其他公子一起回到林间,去搜罗其他逃走的少女。
几匹马绝尘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萧燕书担忧道:“可是回城得要大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回岂不是耽搁事情。”
旁边一位小公子忽然指着他们身后,兴奋道:
“或许,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她们身后就是一条笔直的官道,此刻正有一队人马经过,身穿统一的赤玄两色官服,身背大弓,腰挎长刀,正往皇城的方向前进。
“是锦衣卫还是金吾卫?”萧燕书分辨不出,但不管是什么,那都是足以帮助他们的人。
“简直胡闹。”
萧燕书等人才说明事情经过,为首的那位胡子拉杂的男人就皱眉训道:“即便对方没有武器,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细皮嫩肉的,若是磕了碰了,你们的父母岂不是又要闹了!”
他们也是倒霉,刚替皇帝办完了事,风尘仆仆地往京城赶,还打算快点交差,好好休息一番,偏生在这半道上遇到了这个烫手山芋。
“……我、我也是这么劝灵萱的……”萧燕书躲在人后不敢露脸,此刻以为事情很严重,泪花正在眼眶里打着转,“你们能帮我们去找找他们吗?”
“我们可是有皇命在身……”何况这找人的事情也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
“阮灵萱也进去了?”一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公子忽然出声,这才让人注意到他压在斗笠下的脸竟是那般出尘绝逸。
他一出声,旁边的人主动让出了中央的位置,让他从人后到人前。
“六哥……!”萧燕书起初还不确定,直到伸头看见他眉心的那颗翡翠才彻底认出了他,不由惊呼。
萧闻璟摘掉斗笠,朝萧燕书一点头,又扭头对那胡子男道:“顾大人,你带其余人先回城回禀陛下,留给我二十人去林子里找人即可。”
“如此再好不过了!”指挥使顾大人正愁不知道如何丢掉这个麻烦事,见到六皇子主动接锅,哪有不应。
萧闻璟带着二十来人又马不停蹄地进了林子。
萧燕书刚刚不敢多话,等萧闻璟走后,才问被留下来的谨言,“我六哥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属下也不知,刚收到魏家军那边的捷报,殿下就说要回来了。”
谨言虽然常伴在萧闻璟身旁,但也不是他所有心思都能猜到,只能估摸道:“许是知道魏大帅要带小将军回京了吧。”
“魏小将军要回盛京了?”萧燕书兴奋地一合掌,“那灵萱一定会很高兴!”
谨言:……?!
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进林子不久,阮灵萱就和其余几名公子分散找人。
这处林子是他们经常跑马的地方,各种小道支路都十分清楚,不怕有谁会在里面迷路。
阮灵萱骑着小石头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忽然她眼睛一亮。
前面有一处灌木有不正常的折断处,她翻身下马,前去查验。
指腹在折断处刮了一下。
汁.液还是新鲜的。
这就说明在不久前,刚有人破开了此道,闯了过去。
或许就是她想要找的姑娘。
正想得出神,小石头嘶鸣了起来,马蹄不断践踏在地上示警,阮灵萱察觉到身侧有一道风袭来,不假思索地弓腰后扫腿。
然而来人预估了她的动作,一个曲腿回踢将她的腿挡了回去,同时手肘在她后腰一抵,大掌反剪住她的手腕一并扣在腰间,她的身子被逼着往前三步,直到胸腹都紧贴在旁边粗粝的树干上方止。
阮灵萱心里大叫不妙,可脸上却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疼疼疼,手真的要断了,壮士饶命呀!”
身后的人也有几分怜香惜玉,闻言就动作一顿,手指微松。
阮灵萱不敢放过良机,连忙屈膝上蹦,想用脑袋去撞位于她头顶上方的下巴,再趁人吃痛的时候逃之夭夭。
可惜,她的意图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不但没有把人顶到,刚挣开的手腕又给人牢牢抓紧。
“记得有人说过,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没有用的。”
这句话……有点耳熟。
阮灵萱刚起了疑,温和嗓音又从身后传来,缓缓地道:“阮绵绵。”
“萧闻璟?!”阮灵萱猛地转过头,又惊又喜又气,“怎么是你!”
“还有,别叫我阮绵绵!”
萧闻璟松开她的手,温声道:“我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七皇妹,她说你和一群公子进林子找人,我就过来看看。”
阮灵萱揉着手,站直后又重新抬起眼,用手在自己额头前比划了一下,“你好像又长高了!”
“你好像长……”
阮灵萱被戳到了什么痛脚,马上伸出一手,亮在萧闻璟面前:“停!不许说我长胖了!”
她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小丫头,可以任性地把自己吃成圆滚滚,身为少女,还是有几分爱美之心,所以阮灵萱最讨厌听见有人说她胖了!
虽然……她的确在以十分可怕的速度长肉。
连云片都说她的小衣隔两三个月就要新做一批,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胖得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胖……”萧闻璟目光从她艳若桃李的瓜子脸往下移,忽然目光打住了,不自然地挪到一旁。
“……你只是长大了。”
过了十二岁后的小姑娘就好像春雨后的花苗,饱吸养分,迅速抽条散叶,结出饱满的花苞。
花期将至,还不知道要引来多少蜂蝶。
就好像上一世……
萧闻璟刚起了这个念头,阮灵萱就叹了声气。
“可我上一世没有这么……”阮灵萱低头一看,不愿再提自己身上多出来的这两块肉,望着萧闻璟无奈道:“罢了,可见重来一次,很多事都不见得会一模一样。”
萧闻璟复看了她一眼,轻嗯了声。
被层层叠叠树叶筛落的光点温柔地落在他的发间、脸颊,描摹他眉眼的弧线,加深了明暗,更显精致,让人的目光都挪不开。
真奇怪。
不过是一年多未见,他好像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具体是他的眼睛更狭长了,还是鼻子更高挺了,亦或者是他的唇色更浅了,就难以分辨。
阮灵萱仰起脸,盯着萧闻璟的脸认真思考起来。
萧闻璟一动不动,好像就是一樽就该给人端详的玉雕,任她打量。
她的目光像是路边的狗尾巴草,细长柔软,毛茸茸的,让人心底发痒。
阮灵萱不止一次夸过他脸好看,萧闻璟也曾对镜照过,实看不出究竟是哪处不寻常了,或许是在阮灵萱眼中,有她喜欢的地方。
林子里一群鸟疾冲向天空,叽喳乱叫,阮灵萱猛地回过神。
“糟了,我还要找人!”
都怪萧闻璟这张脸,都害她忘了正事,她拉住小石头的缰绳,翻身上马。
“我陪你。”萧闻璟跟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吹了一声口哨。
萧闻璟的马一呼就“哒哒哒”从林间跑了出来,十分有灵气。
“小棉花!”
阮灵萱忍不住还是抽空摸了摸萧闻璟的马。
小棉花和小石头是沐王爷送给阮灵萱十三岁的生辰礼,阮灵萱借花献佛送了其中一匹给萧闻璟当十四岁的生辰礼。
这两匹马,一匹性子温和,通人性,指哪跑哪;另一匹执拗得像块臭石头,非要让哄着才听话,得亏阮灵萱最会顺毛,这才能驾驭它。
这一年来阮灵萱和萧闻璟分在两地,所以小棉花和小石头也没有见面,此刻两匹马久别重逢,小棉花的脑袋就蹭了上去,小石头虽然没有动,但是那甩尾巴的频率悄悄高了不少。
两人骑上马,朝着林子深处进去搜查。
“你上回寄信回来说是想找沈侯爷的副将线索,究竟是为何事?”
萧闻璟在外偶尔会写信回来,不过他这个人无趣,他的信也无趣,多是请阮灵萱帮忙。
萧闻璟:“副将周平深受我外祖父信任,当初沈家军精锐全军覆灭,唯有此人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当了逃兵,可据我所查,在沈家军突进北漠之前,周平受我外祖父的亲命,前去就近的城镇筹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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