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潇偏头看向他,目光柔顺中夹杂着一丝打量。片刻之后,她凑到他跟前,笑道:“你回家挨骂就别拉上我作陪了吧——我们今天不适合黏在一起。况且,我也很久没去 NANA 了,打算一会儿过去看看。”她说着,伸出手指抵住他的眉心,“我说第三遍,我真的没事了。”
她语气坚决,陆平川终于妥协,回了句:“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岑潇点点头,便推他回房里换衣服去了。
说是换衣服,陆平川实则是冲了个澡,仔细刮了胡子,又挑了身衣服,收拾妥当后往镜前一站,倒不像要回家挨训,更像要去走红毯。
当他慢悠悠地抵达陆宅的时候,便见陆星河站在车库门口。
“星河。”陆平川将车子停好,打了个招呼,“你怎么站在这里?”
与陆平川神采奕奕的外形不同,陆星河穿着件家居服,凌乱的头发像鸟窝般顶在头上,满眼的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
“大哥来得太晚了,又不接电话。”他看着陆平川下车,抱怨道,“爸爸叫我在这里等着你。”
陆平川轻笑一声,并不接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主楼,径直往陆建业的书房走去。
陆星河步伐匆忙,十分不满陆平川悠闲的姿态,忍不住再次嚷起来:“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哥就该动作麻利点,别叫爸爸久等。”
“哦?”锃亮的皮鞋一顿,陆平川终于给了陆星河一个正眼,“家里出什么大事了?”
陆星河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瞪大了眼睛,又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昨天的热搜,大哥没看吗?”
“什么热搜?”长腿再次迈开,陆平川继续往前走,“哦——你是指温梓涵的直播?在岑家庄园里,拍到了余阿姨那个直播?”
你果然知道。陆星河想着,几个快步追上:“这一切不都你安排的吗?装什么傻……”
“陆星河。如果你也看过那个直播,就该知道直播的最后,余阿姨提到了岑潇。”
陆平川在书房前站定,目光如隼地看着陆星河 ,“你不是喜欢她吗?那从昨天到现在,你有主动关心过她吗?哪怕是发一条微信?”
陆平川一连抛出几个问题,将陆星河怼得无言以对。后者一脸懊恼地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陆平川见状,不禁冷笑出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门后传来一声呵斥:“好了!都别吵了,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陆平川握住门把,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陆建业的书房很大,采光也好,只是这里没有几本书,反而堆满了不少古董摆件和名家画作。
此刻,他正站在一片阴影里,擦拭着一尊金漆罗汉相。他生得高大魁梧,即便年过六十,身姿依旧挺拔,即便双鬓斑白,但丝毫不影响他矍铄威严的气势。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偏头看过来,目光犹如钝器般砸在两个儿子身上。
陆星河从小就有些畏惧父亲,只这一眼,便习惯性地低头,躲开了他的打量。
反倒是陆平川,迎着他的视线笑道:“爸,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说罢,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
神情、姿态都很随意,一点儿歉意、担忧都没有。
陆建业心中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放下手中的罗汉,冲陆星河叫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陆星河应了一声,便坐在了陆平川右手的单人椅上。接着陆建业落座,父子三人总算凑在了一处。
三人一时无话,任由沉默弥漫。在这压抑的气氛中,陆星河只觉得烦躁、窒息,可陆平川却老神在在地看着书桌上的两只威士忌酒杯。
流云波纹的杯壁上挂着新鲜的琥珀色液体,闻香气,似乎是苏格兰产的。
陆星河滴酒不沾,这书房有别人来过。
“平川。”陆建业将酒杯挪至一旁,率先开口,“你刚才说,昨天的那个直播,不是你安排的?”
陆平川一听就笑了:“爸爸为什么会觉得,那是我安排的?”
陆建业还未回答,就听陆星河抢白道:“你和我妈相来不合,你那么讨厌她……”
“星河!”陆建业叫着,打断了陆星河的指控,后者十分不甘心地闭了嘴,双手抱胸地背过半个身子。
见他安静了,陆建业才又把目光放在陆平川身上:“昨天的事,就发生在岑家庄园,还是在温梓涵的直播间曝出来的。”眼皮下耷的双目里,满是冷漠的探究,“岑潇和温梓涵,一个是你现女友,一个是你前女友,怎么会和你没关系?”
陆平川闻言,嘴角的笑意更甚:“要这么说,那方倚梅还是我未来岳母。我为了打击余阿姨,把我未来岳母拖下水,图什么?”
他说着,又打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往桌上一放,“昨天到现在,陆氏的股票都快跌停了。我在陆氏没有职位,没有工资,靠妈妈留给我的股份拿分红。股票跌成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看着那断崖式下跌的绿线,陆建业满目寒光,不说话了。
再看眼前的陆平川,穿限量款西装,戴限量款手表,开限量版超跑,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也就算了,每天砸在女人身上的钱更是不计其数。
陆氏股票跳水,对他来说,确实一点好处都没有。
眼看陆建业陷入沉默,陆星河坐不住了。他前倾着身子,哑声问道:“那妈妈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去坐牢吧?”
陆建业揉了揉眉心,劝道:“你妈和那个方倚梅算是旧友,旧友生活困难,找她诉苦,她看不过去才会给她介绍客人,一两个罢了,算不上太严重。”他说着,对陆星河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她去自首,就能减刑,我们再想办法疏通关系,找好的律师,先争取保释,后争取缓刑,不会是什么难事。”
陆平川在一旁听得认真,也明白了:原来余香敢去自首,是因为陆建业愿意给她兜底。
可她和方倚梅的交易,真的只是“一两个罢了”?
如果真的只是“一两个”,那方倚梅为什么敢口口声声地说余香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人?
陆平川想着,又去看陆建业,只觉得他面色不虞,但语气郑重,俨然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感受到陆平川的目光,陆建业也看了过来,父子俩一对视,暗流涌动中夹杂着无声的博弈。
少时,陆建业对陆星河说道:“星河,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你大哥说。”
陆星河听着,神情一滞,接着乖乖退出书房。
房门打开又关上,陆平川明白,陆建业叫他回家的真正目的,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陆平川和陆建业了。
他抬眸看向父亲,听对方说道:“平川,你余阿姨这件事,要疏通的关系实在太多。陆家虽然不缺关系,但舆论已经闹大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些人大概不会出手。”
陆建业略有停顿,话锋一转,““可政法委的副秘是从江城升上来的。他在江城的时候,受过你外公的恩惠,你出面,叫你外公帮个忙。”
他语重心长,父亲的威严中又带了点讨好,可陆平川却觉得,这些话里没一个字是中听的。
余香出事了,要他外公出面?
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解决方案?
只是他在陆建业这里,早已习惯了装浪荡,装无能。哪怕心中愤懑肆意,面上也绝不表现半分。
他眼眸微抬,说出实情:“可我们和外公,不是好多年都不来往了吗?”他有些尴尬地看向陆建业,“就连妈妈火化,你都没有通知他。”
陆建业闻言,眸色微闪,但只这一秒,便恢复如常了。
“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只要你出面,你外公一定会心软的。”他说着,端出慈父的姿态,“为了你余阿姨,也为了我们陆家,你跑一趟江城吧。”
陆平川闻言,再次垂下眼眸,心里却在想:原来,你还记得我妈长什么样。
那你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她偷偷下葬,连个葬礼都没有的?又记不记得,自己为了阻止外公见我一面,使过多少手段?
要不是当年的白斯年千方百计地联系上他,又趁着余香送他出国的寒暑假,偷偷将他接到江城教养,他可能早就是废人了。哪还能坐在这里,和陆建业上演父子情深的戏码?
陆平川在陆家蛰伏多年,大可以先应下这个要求,事后再找理由搪塞过去。可是此时,他回忆翻涌,手脚泛冷,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这么想着,他压着火气说道:“之前我在城南开发的项目里栽了跟头,余阿姨落井下石,害得陆氏蒸发了十七亿的市值。”接着,又将手机推到陆建业面前,“今天因为她,公司股票再次跳水。这样的女人——你确定要救?”
陆建业神情一怔,似是没想到陆平川会这么问。他沉吟片刻后,回道:“她是我的太太,也是星河的母亲,我当然要管。”
呵,那你有没有因为白锦曦是你的太太,我的母亲,就管过她?
陆平川收拾起心中的不满,再次看向陆建业。面前的男人,神色忧虑,仿佛每道皱纹里都夹着担心,但一双眼睛却幽若深潭,波澜不惊。
一瞬间,陆平川想通了——他的父亲圆滑狡诈、善于算计,绝不会因为什么鸳俦凤侣、老牛舐犊的情感,就大费周章地去救余香。
思绪纷繁间,他又瞥见那两个威士忌酒杯。接着,他敛去浑身利刺,只道:“我考虑一下。”
陆平川离开书房,走到车库,毫不意外地看见陆星河等在那里。
他踱步到车门旁,揶揄道:“等我来,又送我走?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陆星河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想起余香,他又把这股羞愤忘在脑后,只说:“爸爸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要我去说服我外公,出面疏通关系,好把你妈捞出来。”陆平川凑到陆星河跟前,“我外公,去救你妈,你说好不好笑?”
陆星河听着,攥紧了拳头,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那你答应了没有?”
他问完,却一直没等到陆平川的回答。几分钟过后,他急不可耐地抬头,就见对方嘴角带笑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却异常狠厉。
迫于这种压力,陆星河顿时噤声。少时,才听陆平川问道:“除了你和我,今天上午还有谁进过爸爸的书房?”
“今天上午?”没料他会这么问,陆星河一怔,本能地回道,“文叔来过。”
“文叔?”陆平川疑惑道,“哪个文叔?”
“沈学文。”陆星河答着,心想这位大哥还真是不关心集团事务,“他和我妈一样,都是陆氏集团的高级董事,也算爸爸的左膀右臂。”
听陆星河这么说,陆平川便记起来了。他小时候,与这位沈学文有过几面之缘,印象里是个瘦瘦高高、温和儒雅的斯文君子。白锦曦病重的时候,他还代表陆氏集团的高层来探望过。
如果是这位沈学文……他思忖着,问道:“我听说,这位文叔,和你妈不和?”
这一问把陆星河噎住了,他又想:这位大哥,其实还是挺关心集团事务的。
“文叔是和我妈不和,但他今天是来劝说爸爸帮帮我妈的。”陆星河收起尴尬的神色,解释道,“他说,我妈去自首,大家再想办法帮她把量刑降到最低,这样才能阻止陆氏的股价继续下跌。”
他说着,将“大家”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说:你看,连和我妈不和的文叔都知道顾全大局,你出份力怎么了?
这样的弦外之音,陆平川自然是听懂了。但沈学文的介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懒得和陆星河斗嘴,只摸了摸自己的西裤口袋,就要回书房去。
陆星河急了,拉住他的西服后摆就问:“你去哪儿?”接着,语气开始迟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会不会去江城?”
陆平川听着,不耐烦起来——对于他去求白斯年出面这事,每个人都表现得小心翼翼,可每个人又都表现得理所当然。
深邃的眼眸骤然缩紧,他驱散眼底的恨意,只吊儿郎当地说道:“星河,其实要我说,你妈被抓,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他说着,很满意陆星河的脸色,“没了她,你想去哪儿读博就去哪儿读博,想读几年就读几年。你这么执着于救她,又是何必?”
“我就知道!”陆星河目眦欲裂,扯过陆平川的衣领,“爸爸还说你嘴硬心软,一定会出手帮忙。他当真是看错你了!”
陆平川也不反抗,只垂眸看了看他的拳头,那眼神像带着刀子似的,剜得陆星河倏地松开了手。
陆平川嗤笑一声,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推开陆星河,复又朝书房走去。
陆星河手足无措,在他身后大喊道:“大哥,我知道我妈对不起你!但是你能不能帮她一次?就这一次!”
陆平川不胜其烦地抠了抠耳朵,强忍着要回嘴的冲动,快步进入主楼。
好在陆星河的的声音越来越远,并没有跟上来。
他再次回到书房门口,屏心敛气地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声音,他等了十几秒,见有佣人经过,问道:“我爸呢?不在书房里?”
佣人回答:“老爷回卧室了,少爷去楼上找他吧。”
陆平川摆了摆手,只说:“我手机落书房了,我进去拿。”
说罢,他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佣人不疑有他,张望了一下便离开了。
偌大的书房里空无一人,他径直走向自己坐过的那张沙发椅,从坐垫缝隙里摸出一部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出手机录音的波纹图案。
陆平川退出录音软件,神色自然地离开书房。
出了陆宅,陆平川调转车头,开往西山。
他降下车窗,沿着盘山公路跑了十几公里,任由山风吹乱自己的发型与思绪。
直到心情好一些了,他才把车子停在半山腰的一个停车坪上。
此时已近正午,烈日当空,阳光火辣辣地晒在身上,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周末出游的热情。
陆平川在车里坐着,陆续有车开进停车坪,基本都是一家几口来露营、野餐的。
有个小男孩拎着野餐篮,亦步亦趋地跟在家长身后。当他从 911 旁经过的时候,对陆平川露出羡慕的表情:“叔叔,你的车好帅啊!”
陆平川听着,正想还以得意的笑容,又听小男孩喊着“妈妈,等等我”,接着小步跑开了。
妈妈,你陪我去南山走玻璃栈道好不好?
可是平川,妈妈恐高诶。
那妈妈,我们去西山,看看果树开花了没有。
好呀,这就走。
妈妈,等等我。
又是一阵山风,将这些回忆吹散了,笑意就这么停在了陆平川的嘴角。
他揉了揉鼻梁,再摸出蓝牙耳机戴上,点开那段录音。
录音不长,前两分钟皆是沉默,陆平川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听陆建业的声音传来。
他好像在打电话,声音断断续续:“是我……嗯,我和平川谈完了,他说要考虑一下……哎,这个余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是你劝我,我是真不想管她…… 不仅是因为股价,有一点你说的很对——平川因为他妈妈的事,早就和我离心了,如果把陆氏交到他手里,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星河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只能是为了他,尽力保住余香……”
录音里又传来陆建业喝水的声音,没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平川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更生气?这个不重要。这一次,他如果愿意帮忙,那就说明他和白家,对我们来说还有点用,如果他不愿意,刚好也佐证了我的猜测——他早就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我还在乎他做什么……”
录音还没放完,陆平川就退出了播放器,刚摘下蓝牙耳机,就有条微信跳了出来。
他点进去,发现是岑潇发来的。
她说:我留在 NANA 吃午饭。
接着又来一条:你也要记得吃饭,别随便对付。
本还堵在胸口的烦闷顿时散去,陆平川手指轻点,回了一个“知道”。
接着,指腹在手机边缘上轻轻摩挲,仿佛那是某人的脸盘。
他又沉思片刻,拨通了 K 的号码。
“少爷?”K 的声音自听筒那头传来,有些闷,似是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陆平川问他:“你盯着方倚梅吗?”
“盯着呢。”K 有条不紊地汇报道,“她昨天回到岑家别墅后,就没再出来。”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去过?”
“没有,进出的都是岑家的佣人和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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