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下了马,忙把他扯到马车上。
她把食盒放在二人中间,“这是我给公公做的糕点和药膳,准备送到府里去。”
冠怀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要带他去嗣王府吃年夜饭。
冠怀生道:“其实今年一大家也不一定要聚在一起,我觉得只我们两个也挺好。”
凝珑笑着回:“好倒是挺好,但若只光我们两个腻歪,一觉睡到晌午,下晌吃个饭再继续睡去,睡一天一夜,那这年过的算什么滋味?小瑗跟着公公住在嗣王府,过年合该阖家团圆凑个热闹,那样才叫懂礼数。”
说罢便挑开车帘,支着手观望车窗外的风景了。
路边人群聚散不断,因老百姓要买年货,所以路边摊都摆着红艳艳的炮竹、年画、窗花、对联。有卖磨喝乐、泥人玩偶等小玩具的,位置摆得低,小孩从摊前过去就能抓到,缠着爹娘这买一个、那买一个。
再往前看,御街一带比年前更繁华。樊楼前架着彩棚青旗,花楼前站满了争奇斗艳的姑娘,争抢着揽客。
风景从她眼里飞快划过,把她的一双潋滟眼映出了五光十色。她看风景,冠怀生就转目看她。
平心而论,凝珑是位相当优秀的贤妻。在外给他面子,在内持家有道。该走的礼数从来不省,待他的亲戚真诚热情。
他时常怕她觉得累,“若累了,就歇一歇。”
凝珑向来都回他不累,又用眼睨他:“你懂什么?这是攀高枝的‘代价’。谁让我是尊贵的世子妃呢。”
看吧,她在这些事上面看得多么透彻,甚至过于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
但她始终对他不亲不远,仿佛俩人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室友,而非能交心相偎的爱人。
冠怀生断不想把日子过成相敬如宾,何况在一桩桩床事间,他曾吻过她沾泪的眼,他相信她一定是爱过他的。
至于这爱有多深,能撑多长时候,冠怀生就不知道了。也许只存在在她支配、掌控他的那一方床榻间吧。
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嗣王府门口。
得知小两口要来府里吃饭,程拟大喜过望,但当着小辈们的面,他还是板起一张脸:“鹤渊,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瑗则拥着凝珑往旁处去说话。
程瑗小凝珑几岁,都说差一岁便隔一座山,凝珑实在不知要对小姑子说什么,便问了些家常事。
“公公的身体还好吧?”凝珑把食盒里的糕点与药膳拿出来,摆在桌上,“我听说公公前月生了场病,那时我正乘船往京里赶,一时忘了关心。又听这病没完全好,断断续续地发作着,就熬了一盅暖身的药膳,配着消食糕点吃。”
程瑗说嫂嫂有心,“这都是老毛病了,爹从不当回事,说人一把年纪有病根倒也正常。正好嫂嫂来了,等会儿能帮我劝一劝他。”
凝珑又问:“小瑗你最近怎么样?京里有没有你喜爱的小郎君?”
程瑗只叹别提了,“嫂嫂我跟你讲,你都不知道京里的这些纨绔子弟有多奇葩……”
接下来俩人便嗑着瓜子唠着嗑,等一大家人再聚齐,年夜饭已经一盘一盘地端上了桌。
吃喝玩乐聊天说八卦,程拟难得吐露心声:“今晚就歇在府里吧,住几夜再走。”
这时程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话里话外都带着酒气,冠怀生并不把这话当回事。
他扶着程拟往屋里走,一面说道:“走还是要走的……”
说罢被凝珑瞪了一眼,又改口道:“那好吧。”
除夕守岁,索性凝珑并不困,跟云秀俩人窝在屋里,翻着新买来的话本子看。
“世子陪着嗣王殿下在府里散步醒酒,姑娘不跟去陪一陪吗?”
“父子俩难得交心,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凝珑眼神怅惘,“说他可怜吧,他又不可怜。他的爹娘都待在府里默默等待,祠堂与前堂不过一屋之隔,吃完年夜饭,他转个身就能看见他娘。他爹不善言辞,但终究宠他爱他,任由他改头换姓,半句怨言都无。哪像我呢……”
凝珑敛眸感伤,“倘若我的爹娘也都在就好了。”
命运往往是在一朝一夕间就变了的。
现在的生活很好,但凝珑宁愿她爹娘健在,哪怕比现在穷点落魄点也好。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在感伤中沉溺太久,“年后就要动身去福州游玩了,这次会稍上你。”
云秀说好呀,“不过这次怎么跑那么远,是不是不太安全?”
凝珑回自然不比京城安全,又道:“你当陛下真是要他带我去纵情山水?根本不是,世子是带着任务过去,其实真正要做的是铲除巫教异端,还天下一个清净。”
云秀放下不下,“那姑娘为甚要跟着去?还待在宁园或是嗣王府不行吗?”
凝珑说:“我过去是引人耳目,好让巫教派降低警戒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抬起手,晃了晃绣满金丝,缀满珍珠的衣袖,“你当这富贵乡就这么好进?每个选择都是机遇与挑战共存,嫁进程家,寻求到了庇佑。要想长久地享受庇佑,免不了要付出些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云秀心里还是兀突突的。
凝珑叫她放心,“他是我亲自选定的夫婿,你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吧。我也相信他会化险为夷,一举铲除巫教派。”
云秀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劝。过会儿见时候不早,便伺候凝珑沐浴洗漱,之后就离了屋守夜。
冠怀生推开屋时,见她一身素衣,坐在支摘窗边仰头望月。
今晚的月不似以往明亮,反倒披了一层灰,月光把她的肤照成了月魄色,望过去分外不真切,只觉她飘飘欲仙,不像是真实的人。
他走过去,抓住她掩在衣袖下的手。
她的手热乎乎的,柔软又兼有骨感,他轻轻捏了捏。
凝珑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径往床边走,“睡吧。”
冠怀生想再跟她说什么话,她却只把脊背留给他,“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样相安无事地睡了一个时辰,后半夜凝珑忽觉燥热,踢开了厚实的被褥,可却迎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睡不着,推搡他一把,“你别挤我。”
冠怀生晕晕乎乎:“你的脚把被褥都勾走了,我冷,来搂着你。”
凝珑垂眸看去,还真是如他所说,她裹走了被褥,那被褥团着压在她身上,似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把被褥拽过去扔到他身上,“喏,你赶紧盖好,别来烦我。”
冠怀生却不依,反把她搂得更紧。
俩人蹭来蹭去,等凝珑再回过神时,她已被冠怀生压着手腕,承受着他的汹涌。
凝珑咬紧唇瓣,“你动静小些,隔壁说不定还住着人呢。”
冠怀生咬上她的唇,浪荡地亲了亲,“哪有人?放心,没人。”
隔壁的确没人,但隔壁的隔壁却住着程瑗。
半梦半醒间,程瑗好似听到有猫在叫,有老鼠在穿墙,否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什么?
后来忽地反应过来,羞得把被褥往上一拉,盖住头。
哎呀,兄嫂感情真是好!
二月初三,凝珑与冠怀生带着一干人乘船去了闽南。
春意渐浓,水道里的冰块慢慢化成了水,路程越赶越快,两月后终于走到了福州的地盘。
四月天气刚好,到处都是绿盈盈的景色。这边春色又深,观起来竟像盛夏一般。
天也是说热就热,下了几场春雨,福州就已提前进入了夏季,时常有倾盆暴雨和电闪雷鸣。
又一个暴雨天,凝珑闷在园里无所事事。
那头凝理一听冠怀生已在福州安家,心里一喜,想冠怀生再聪明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中了他的计。
此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凝理叫来下属,吩咐了一些事。
后来又去见了苏辉。
那批幼女虽然跑了,可凝理又抛出个更诱人的橄榄枝去拉拢他。
苏辉奸笑道:“事成你我共享凝珑,这可是你说的,想反悔也不行。”
凝理笑道:“文治兄,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一个女人而已,别说共享,就是送给你也不心疼。”
苏辉一听,笑得更灿烂。他一笑,那一口磕碜的黄牙就露了出来,恶心又肮脏。
他虽爱幼女,但有时换换口味,尝尝人妇的滋味也不错啊!
凝理陪笑喝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冷冷地瞪着苏辉。
权宜之计罢了!他怎的舍得把凝珑拱手让人,何况还是让给这一头肥胖丑陋的猪。
冠怀生早出晚归小半月, 凝珑也不知他在出去干什么事。
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已过子时,后半夜院里寂寥,他披着一身血味去洗漱, 等再站到她面前, 已经换了一身模样。
整齐干净, 没有一丝褶皱的里衣穿在身上,头发用一根发带挽着, 柔顺光滑,贴在肩头。
身上闻着是清淡的香,脸上略带疲惫, 像个正常下值的官员。
可凝珑凑过去观摩他时, 偏偏就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这晚他伏案写折子, 凝珑把臀压在他那些没看完的书籍上面, 飞快地扫了眼他在写什么。
信上写,万事俱备, 只差陛下一句话,陛下说动手,福州这边就会动手。
凝珑翘起二郎腿,把脚压在他的腿上。
冠怀生呢, 还当她是有意挑弄他,便拿镇尺压住纸张, 腾出一张手握着她的脚踝, 浅笑道:“等我写完再陪你玩。”
之后就给她按摩一番,指节从她的小腿肚划到脚趾, 痒痒的, 她往后一缩, 把脚落在半空,时而荡起,时而落下。
但总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身,转瞬即逝。
凝珑翻了一本书看,眼眸却始终瞥着他:“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都在忙什么啊?外面不安全,所以我都待在院里吃吃睡睡。我知道你在忙公务,但你到底在忙什么?你跟我说说,我要知道。”
不是想知道,而是要知道,是必须要知道。
话落,见他笔尖一顿,折子上面立刻洇出一团黑漆漆的污点。
凝珑捕捉到他的不自在:“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说好不瞒我的。”
“不是瞒,是时候未到尚不能报。”
冠怀生终于把头抬起,讨好似的握住她的脚踝,“此事极为凶险,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可能性就越强。我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凝珑不瞒地把两腮一咬,嗔怨道:“照你这么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是不是就活不到明天了呀?你要是一死,我不就成了小寡妇了吗?”
冠怀生调侃回:“我要是死了,你不正如愿了吗?守着荣华富贵没人给你抢,也没有男人来烦你,这不就如你的意了嘛。”
凝珑把书摔他身上,动作不轻不重的,怨他说话没个限制。
“你要是死了,说明程家就此落魄。这江山可能会换了人做,届时别说享受荣华富贵,就是我的命也保不住。一条船上共事的蚂蚱,这时候到分起你的我的来了。”
这话叫他品出个她很在意他的意味。冠怀生抬起她的脚,借力往怀里一拉,凝珑就滑到了他怀里。
天气燥热,她穿着一件无袖纱衫,这纱轻薄,披到身上像没穿衣裳似的,白嫩细肉没盖一处。
她环紧他,登时被他暖热,所以兀自又脱下一件外衣,里面只有一件吊带。
冠怀生看得眼热,熟稔地亲了亲她的下唇,“说真的,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地掉两滴泪。”
凝珑却“咯咯”地笑起来,以为他又犯了邪,成心与她开玩笑。
她道:“不伤心。”
“那你会为谁伤心?或者说,谁死了你会伤心?”
凝珑想了想:“云秀,还有舅舅舅母。程家人死了我会感慨,凝理凝玥死了我会怅惘,唯独舅舅舅母倘若出事,我会万分伤心。”
说着说着竟走了心,“再不亲近,到底也是我娘那边的亲戚。舅舅和我娘同出一家,舅母这数年来也教会了我身为姑娘家该懂得的知识。所以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俩,最会感到伤心的也是他们俩。”
这话是她一向既凉薄又真诚的风格。
程瑗程拟待她好,她会感慨、惋惜,却不会往心里去。因为这是夫家的人,她跟夫都尚未交心,何况是跟夫家的亲戚。
数年来的陪伴,到底是夫家比不得的。
凝珑忽地反应过来,“你问这作甚?是不是舅舅舅母在章州遇见了什么危险?”
冠怀生回了神,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事,“他们过得很好,我只是突然想到,就随意问了问。”
凝珑说那就好,拿起他的手,示意他掀起她的裙摆。
冠怀生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前的汗:“去年你嫌天热做会出汗,你讨厌身上黏糊的感觉,所以总要推辞。”
凝珑兴致大好:“去年是去年嘛,今年不怕热。哎呀,你就说要不要吧。”
美人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拒收的道理。
冠怀生刚说当然要,凝珑就倏地往他怀里一坐,他的手也因此滑了进去。
摸到了一片柔软。
冠怀生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还说不怕热,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不穿。”
凝珑狡黠一笑,“这得挑场合。”
总之现在俩人相处,她越来越放松。这种迹象就像一只警惕性很强的小猫,现在慢慢开始放松警惕,愿意露出肚皮与他狎戏。
他却是带着心事,不敢表露出来,只敢等她睡着,自己把身背过去,想事情。
近日他调查出,凝检表面上说去章州,实则背地里又放消息说要去平州,而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是福州。
是了,如今凝检一大家带凝理这个巫教教首,与一帮巫教兵马,以及他与凝珑,都待在福州的小天地里。
夜夜晚归,身上带血,是因每日他都带兵在不同地方打不同仗。血不是他的,而是那些巫教异端的。他们默契地避开住所,默契地瞒着凝珑。
冠怀生心里存着私心——他不愿闹得鱼死网破。
最起码,不想跟凝检拼到只能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晚他又试探凝珑几句,凝珑比他想象中更在意凝检与岑氏。
于凝珑而言,凝检与岑氏早已是她的至亲。或许他们会闹出很多矛盾,但于他们各自而言,这关系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硬生生割裂不开。
因她在乎,而他在乎她的在乎,所以这些天多场硬仗打下来,他一直对凝家手下留情,不曾斩草除根。
但总有忍不了的时候。
凝检做得太过分,已经到了不诛就丧失民心的地步。
他心里有个摆钟,一面是公正,一面是徇私。
他要保凝检,就得先丢失做人的底线。
看看凝检都帮衬着凝理做了什么吧。
到处搜刮貌美的女人,送给巫教异端当妓。巫教所到之处,杀烧抢掠,无不是他们授意。抢夺良田,杀害无辜百姓,贪污民产地产,欺压地方衙门……
甚至为震慑人心,竟会假借上天之名,把教内不服从管教的人都活活烧死祭天。
一桩桩、一件件,凌迟都是小惩罚。
冠怀生不能因偏袒而丧失了做人的底线。
又过去了十几日,他内心无时无刻都在受煎熬。最后终于做了个决定——今晚回去,他要把所有事情都跟凝珑说清楚。
凝珑若知道凝检数罪并犯,想必也会支持他诛杀凝检,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可恰恰不巧,下晌一场雷闪电鸣的暴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带着一队人马在山里追杀巫教余孽,这批余孽里有苏辉等大头子,他必须乘胜追击,绝不能让他们这些恶人逃走!
冠怀生飞快做出计划,“你们仨去东边追,你们仨去南边围堵,剩下的跟我往前追。他们一共七人,大多都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
大家伙一鼓作气,一溜烟窜没了影。
哪料到山里地势凶险,冠怀生手拿堪舆图往前冲着,再回过头,其他弟兄已经都跟丢了。
只剩他,走在暴雨倾盆的山野间,高度警惕。
那头凝理模仿着冠怀生的字迹写了一封信,让下属秘密送去凝珑所在的院。
字迹容易模仿,但信上所盖的章却极其难寻。冠怀生写的信上都会盖一种程家特制的圆章,凝理寻了数年才寻到模仿材料,派手艺最好的师傅做了个圆章。
他站在屋檐下,心里盘算着计划。
暴雨一时难停,所有血味都会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叹了一口长气,“爹啊,为了儿子的大计,你就先牺牲了吧。待来日儿子做了皇帝,定会在你墓前好好告知你。凝家死了一个老子,还有一个小子,也不算亏,是不是?爹,你放心地去吧。”
爹死了,那娘还活着,会不会说漏嘴?
凝理心里有些迷茫,当儿子的还是跟娘亲近。他有些下不去手,可又怕妇人之仁会败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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