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帆颔首:“且细细说来。”
雪明将那日的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当提及她被人带走拿了五万两银票、又在岳迅的蛊惑下送他出了飞燕楼,岳迅终于忍不住反驳道:
“雪明姑娘好生奇怪。既然都说把下官送出去了,怎得又说下官人在楼内杀害薄娘呢?据下官所知,薄娘是在十八日清晨被发现身亡的吧?”
他瞟了一眼雪明,随即讥诮的视线落在陆青帆身上:“大人,那日清晨下官可去户部上衙办差了。您可不要听信某些人一面之词、冤枉了好人。”
岳迅前程似锦、大调之后必有品阶,哪容得雪明姑娘“信口雌黄”污蔑之。
陆青帆等得就是这句话。
他将手中一张纸丢过去,淡淡地道:“杀人后寻找东西不得、再从飞燕楼赶去户部,倒是比你从京郊赶过去的时辰早了不少呢。”
纸上,从岳迅的“大娘”家中所在,骑马、驾车、步行所需时辰悉数标注着;从飞燕楼往户部衙门,骑马、驾车、步行所需时辰亦一一在列。
岳迅望着纸张上两种路径的对比图所用时辰清晰了然,眼底亦是赞叹不已:好细致的推论、好缜密的逻辑!
“当日,你往户部的时辰比以往足足多了一盏茶的功夫,与从飞燕楼赶往户部的时辰一致;岳迅,你还有何话说?”
岳迅丝毫不慌、将纸折好后重新奉上:“就算下官是从飞燕楼回得户部,也只能证明下官在案发前后出入过飞燕楼,并不能证明下官出入过案发地、更不能证明下官杀了人吧?”
陆青帆不过如此,这些佐证就想治一个人的罪……
岳迅望向眸光灼灼的陆青帆,心头油然生出几分不妥来。
陆青帆比他还要自信。
“谁说我们没有罪证的?”
云曦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淡淡地道:“这是我在案发地拓印的脚印,只消跟岳公子的脚印对比一二,便可知你是否出入过案发地……”
岳迅闻言脚不禁往后挪了小半寸。
这一点点小举动怎能逃得过云曦的眼?
不等她开口,陆青帆已经示意差役上前摁住岳迅!
岳迅被倒摁在地挣扎不得,嘴里还不住地嚷嚷着:“下官虽是户部不入流的军储仓副使,但也是有官身的人!侍郎就能这般折辱朝廷命官了吗?”
陆青帆压根不吃道德绑架这一套、更不在乎官声名位。他面不改色,只等云曦将岳迅的脚印拓下来对比。
云曦手脚利索地和青果一起将岳迅的鞋子脱了拓下脚印,又跟她从案发地拓印的脚印放在一处对比。
堂内外众人皆清楚地看到,那轻薄透光的宣纸上,脚头处的暗纹和岳迅脚上拓印的脚印完全吻合。
岳迅没想到陆青帆压根不在乎官声、只一味要采证,已然心急如焚;又见脚印被云曦轻易拓去吻合,脸色瞬间就是一白。
“这世上不存在一模一样的脚,饶是人本身的左右脚大小也不尽相同。可岳大人这一点点足尖鞋印却能完全吻合……”
云曦指了指地上放着的靴子,语气温和、字字诛心:“岳大人当是十分钟爱这双靴子,故而今日和杀人时穿才都是它,可对。”
岳迅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靴子上的疏忽,竟然被云曦拿捏了首尾!
“穿同样靴子的人多得是!许是我恰巧……”
“这双靴子,奴家认得。”
不等岳迅说完,雪明上前一步沉声道:“此靴乃是奴家亲手为岳大人缝制,为了同旁的靴子区分开,奴家偷偷在靴头底子处拓了一朵小小的雪花。”
青果依言抬起靴子,陆青帆目视极佳,一眼便瞧到了那墨黑秀气的雪花图案。
围观堂审的百姓们也瞧见了,拓印的“凶犯足迹”上,也有一个小小的、淡淡的半片雪花印。
云曦今日瞧见的时候还在疑惑这纹理秀气得很,不想倒是因此。
女儿家难以言喻的情愫和心事,都悄然留在了这片雪花上,想时时刻刻追随着心上人走南闯北吧?
那份心照不宣的情谊,如今都化作直指凶犯的佐证。
“下官确是去过薄娘的房间,可那时她已经死了!并非下官杀人所为!”岳迅并未看“出卖”他的雪明一眼,仿佛这堂上没有她这个人似得,浑身紧绷着对付陆青帆。
“岳迅,你还要负隅顽抗么!?”陆青帆惊堂木“啪”地一记,俨然失去了跟岳迅周旋的耐心。
“难道大人还要屈打成招不成?”岳迅脸上血色尽褪,仍旧不肯多言。
“不见棺材不掉泪。”陆青帆看向云曦,示意她可以动手了。
云曦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在岳迅的怀里摸索。
“你!你做什么?刑部仵作便可对朝廷官员上下其手……”岳迅说到一半,就见云曦从他的衣襟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瓷瓶中装的,便是岳迅随身携带的关中白蜜。
岳迅瞪大眼,心底俨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不,不会的。
云曦怎会知晓他曾用蜂蜜引虫?分明那尸首都被他烤焦脆了,哪里留得下细碎的罪证?!
第151章 天道无情人有情
“那是啥玩意儿啊?”
有见多识广的百姓一眼就认出了云曦手上的小玩意儿:“是不是装蜂糖的瓷瓶?”
也有些百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懂这小瓷瓶的蜂糖怎得就能证明岳迅是凶手。
“嘿嘿,云仵作长得那么好看,真要是对我上下其手,我还觉得是我占便宜了呢……”
其中一猥琐的汉子话音才落,便被不知从何处飞去的石子砸中了膝盖、瞬间摔了个踉跄,引得众人直呼“活该”。
冷海拍了拍手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小声说道:“敢口头戏弄云姑娘,嫌命长?!”
云曦将瓷瓶打开,沉声道:“薄娘身死之前受岳迅行刑之苦,曾用这白蜜撒在薄娘的伤口上引虫啃食血肉折磨人。”
她看向岳迅:“岳大人死咬自己不曾杀人,那便看看这白蜜之中,可有跟薄娘尸首上一样的虫蚁便是。”
说罢,云曦从青果手里接下纯白的瓷碗,将从岳迅身上搜来的白蜜倒出来。
随着灿白如水的甜腻白蜜被倒出来,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看着。
蜂糖见底了,还是没有。
任丹青和冉杓急得脑门直冒汗;堂审的百姓们亦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云曦说得对不对。
陆青帆压根不慌,可他身后的屏风却险些倒了;幸而陆青帆武艺高、反应快,悄然用内劲托住屏风维持稳定,才没让躲在后方的卢尚书和师爷摔出来丢人现眼。
屏风后的人亦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托力撑着,卢尚书和师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差点儿把屏风推倒了,迅速往后站了站。
为此,师爷又白白挨了卢尚书一记冷眼。
“有了有了!”
“还真有个蚂蚁!”
“天啊……太残忍了!”
白蜜被倒尽的最后一刻,蜜底伴随着仅存的黏蜜搅着两只芝麻大点儿的黑色虫子滴进了碗中。
白瓷碗内、半透的白蜜中,那两个小虫子的“尸体”分外显眼!
岳迅见状,负隅顽抗的心瞬间泄了。
这还不算完,云曦将之前从尸首上剔除来的小虫尸首做成了干标本,让几个眼尖的百姓上前观察,对比两处所得的虫儿尸体系一致,坐实了她方才的推论。
“岳迅,你身上的白蜜里怎会有死者尸首受刑时爬入的虫物尸体?”眼见岳迅面上血色褪去,陆青帆趁热打铁,咄咄逼问。
岳迅颓然地倒在地上,喃喃道:“你们可真行啊……”
连虫子的尸体都能寻着,还料到了他的白蜜里可能混入了虫子……连日日都要抿一口白蜜的岳迅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蜜里竟然有虫!
百姓们方才有多同情岳迅和雪明这对“苦鸳鸯”,此刻就有多痛恨岳迅这个凶残用刑的杀人犯。
不知谁率先掏出了鸡蛋,稳准狠地砸中了岳迅的后脑勺,嘴上还凶道:“你可真能装哪!”
“就是!枉我们还以为你是个好官!”
“青楼女子也容不得你欺骗感情!姐妹们,砸死他!”
话音才落的功夫,云曦就看到辣椒鸡蛋满天飞,还有那烂菜叶子都不屑用的狠人,直接将菜筐掷到岳迅的身上。
岳迅被砸了个趔趄、险些跪立不稳栽倒。
云曦看着都疼,不禁收敛目光,转而见盈盈落泪的雪明姑娘亦是满脸不忍。
“唉。”云曦无声轻叹。
“岳迅,还不将你杀人之事从实招来!”陆青帆审问颇有分寸,只提杀人案、不提刑讯逼供因由。
卢尚书不识大体,可他不能任性妄为。
岳迅跪拜在地,淡淡地道:“薄娘经营飞燕楼数载、如同多了个宵金窟;她却视财如命、数年不曾给我们大人上涨孝敬……每年的五万两银票也要得艰难。”
那日的情况也差不多。
岳迅本是去要每年“孝敬”户部的五万两银钱的。可是薄娘仍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浑然耍赖的模样,还说易铎都死了、她的银子孝敬了谁?
“所以你便心生歹意、想要将五万两据为己有?”在岳迅惊讶的眼神里,陆青帆故意将话头引到他贪墨的事情上。
岳迅正愁没法子隐藏更大的秘密,如今陆青帆递话、他借坡下驴,直言承认道:“小人在户部军储仓任副使,多年来殚精竭虑、紧看粮草。可得到的是什么?是上峰大人数年如一日的盘剥!”
今日要粮、明日要钱,后日要上涨军储的供量……普通百姓生存越发艰难,卖田卖地都不够上缴下拨的钱粮赋税!
可那些为高官之人呢?只会说一句“上有难处”!
“我看根本就是狗屁的‘上有难处’!”
岳迅说着,忍不住怒道:“上不行、下难效,乡绅霸田、佃户遭殃,便是军储仓那好不容易凑齐整的粮量,还要各处以各种理由挪用!我这个官儿当得委实没意思!五万两银票,足够我寻个山清水秀之处苟活了!”
说到这里,冉杓从后面绕过来,走到陆青帆身边小声道:“大人,在岳迅的家中发现了五万两银票,正是从薄娘那出的号。”
陆青帆瞟了一眼银票,目光就敏锐地锁向神色惊疑的岳迅。
云曦的视线也紧锁着岳迅,他那惊叹的模样不似作伪。
看来,岳迅也不知道暗地里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策划让他背锅。
岳迅前脚才说了银两的事、后脚银子就出现在他家中,明显是准备在“贪墨杀人”的罪名上钉死岳迅。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雪明眼眶肿如核桃,喃喃着道:“他不爱重银钱……”
云曦也听得出,岳迅方才那番话里当是有三分真的。许是被所谓的“明主”以惩处军储粮仓贪腐之诺,引得岳迅这等“有志之士”上钩了,不想却被利用了个彻底。
“岳大人也不是你口中所言的那般大义凌然吧。”云曦的声音不大,却能让堂内外的人都听得到。
“我原想给岳大人留三分颜面,你只承认杀人之事也就罢了,偏要将刑讯逼供、蓄意谋害冠上‘为国为民’的高帽子,云曦心中委实不齿。”
她淡淡地道:“岳大人精通口技、擅长模拟旁人,又利用雪明姑娘的忠心哄骗她拿银子、伪装薄娘的声音安抚拖延……蝇营狗苟、诡计多端的人,不配为民请命。”
岳迅苦涩一笑:“你们连口技的事情都知道了啊?”
雪明似乎还是没法笃定岳迅是骗她的,喃喃道:“你、你当真学了薄娘的声音哄我?”
“我今日身乏力怠、你将事情办了便是,还回禀我作甚?这两日别来烦我了……”
分明是那般端俊的男子,开口却是女儿家酥媚入骨的声音。
不仅云曦等人,连堂内的差役、堂外愤慨的百姓,各个儿都望着这等诡异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屏风后的卢尚书叹了口气:“是个人才啊,可惜了……”
走了歪路。
雪明姑娘心中那最后的侥幸终于湮灭,彻底接受了被人欺骗的事实。她险些站立不稳,云曦和青果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搀扶住她,才没让人儿在堂上失态。
陆青帆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淡淡地道:“岳迅杀害薄娘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凶犯供认不讳,暂收押刑部大牢、择日问斩!”
说罢,骨节分明的手指丢下一枚“斩”字令牌,差役便欲将岳迅带了下去。
“杀了他!”
“陆大人英明啊!”
“不愧是咱京城最有名的仵作,又好看又能耐,太给咱们女儿家长脸了!”
一时间,围在堂外的百姓们拍手称快,眼里都是对陆青帆和云曦一行的钦佩。
今日堂审精彩纷呈、数次反转都出人意料;几次岳迅都险险脱罪,结果峰回路转、天理昭昭,哪有他辩驳的余地?!
“等一下!”正当差役将人扣押送出大堂时,雪明姑娘突然出言阻止。
陆青帆眸光一沉:“你意欲何为?”
难不成想翻供?!
雪明跪在地上磕头叩首陈情:“奴家多谢陆大人为民请命、为薄娘伸冤!可奴家还有几句话想问问凶犯,恳请大人宽待……让奴家问个清楚!”
云曦深知,雪明姑娘看清真相、心里却还对岳迅存着几分真心。
“允。”
得了陆青帆之令,差役们停在原地等雪明上前。
雪明望着岳迅低声道:“岳公子出身贫寒却知礼上进,数载相交雪明一直不敢高攀。今日岳公子杀人在先、哄骗我在后……我只问一句,公子可对雪明有过半点真心?”
岳迅看都没看雪明一眼,淡淡地道:“雪明姑娘既知高攀、又何必再问。”
“我要你看着我说!你对我、从来都没动过半分真情!”雪明声线颤抖,俨然心痛到了极致。
云曦想上前搀扶、又觉此刻插进去委实不妥,只能和青果紧张地站在原地、双手握拳,仿佛在暗暗地给雪明姑娘鼓劲儿一般,希望她能撑住这最后一口气。
岳迅在雪明的迫问下缓缓地转过头,望着如莲一般出尘不染的女子露出一抹笑。那笑里没有讥诮轻贱、更多得是解脱和放手。
“我岳迅,从未对雪明姑娘有过半分情谊……如此说可够了?”
第152章 巧讯问、保官声
雪明眼泪不要钱似得流淌过清秀白皙的脸颊,她用力点了点头,微微屈膝行礼,轻声说道:“恭送公子。”
岳迅也想维持最后的体面,轻轻点头道:“这一次就别送了吧。”
他委实不想让雪明看到他狼狈赴死的模样。
岳迅被带走后,雪明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扶住雪明,她迷茫抬头,正对上云曦清亮的桃花眼。心碎无助在这一刻悉数融化在云曦宽和的目光中。
雪明反手抱住云曦的手痛哭出声。
云曦轻抚着雪明姑娘的发顶,温声安抚道:“姑娘心酸我等皆明了,还望姑娘莫要自苦才是。”
纵天下人言说青楼女子命贱,可雪明一直听从薄娘的话、从不自轻自贱。饶是对岳迅付出满腔真心,也骄傲地不愿在人前袒露半点。
“云姑娘说得是。”
重新振作的雪明抹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今真相大白,我就是心痛死,也只当没爱重过他岳迅!”
薄娘不仅是雪明的衣食老板、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若非薄娘心存良善,雪明早就成为青楼妓子任人糟践了。
云曦回握住雪明姑娘的手,“雪明姑娘这般妙人儿,值得任何人倾心以待。还望姑娘多多保重才是。”
“我会的。”雪明感激笑笑,终是不似方才那般难过了。
“太好了、太好了……”卓尔也在外等候多时,见到堂审散去、这才快步走进来与众人叙话。
望着哭成个泪人儿的雪明姑娘,卓尔亦不住安慰道:“雪明姑娘莫再为那负心狠辣之人伤怀了……咱们带薄娘回家吧?”
“……好。”雪明姑娘这才记起,还有薄娘的尸首未入殓呢。
云曦看向任师爷,案子才审完,要带走死者尸首还需几道批令。
“嘿嘿,云仵作别烦恼,下官早就准备好了。”冉杓从袖兜中掏出几张纸,正是提葬尸首的批令,只需陆青帆盖印便有效。
“冉大人细致入微,云曦佩服。”她心头一松,忍不住夸赞道。
陆青帆当即签了手令,吩咐云曦安顿好雪明姑娘就去大牢寻他。
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问询岳迅,多一刻都耽搁不得。
一行人出了大堂,任丹青和冉杓要整理口供和证物、撰写卷宗;云曦主仆则带着雪明和卓尔领回薄娘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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