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按察使司派来的仍旧是素来庶务闲暇的宗毅大人。
四方人马坐在一处,一个个脸色都十分难看。
“陆侍郎大人,这件事情是因为刑部破获青楼案而起,难道还要三司一道辅助破案吗?”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晁钟率先提出异议。
他们都清楚,这桩案子背后不仅有当初易铎的身影,还有其他权势插手。
太子殿下准备怀柔招安,而凶犯却能够先一步将所有名单上的人悉数处理了,是针对谁而来不言而喻。
都察院自然是不愿意蹚浑水的。
“晁大人所言不妥,大案由三司会审乃是我朝惯例;凶犯这般猖獗,在天子脚下行凶。今日都察院可以摘干净、来日呢?”
于植第一个反对晁钟所言:“我等皆与凶犯刑狱打交道,此事的影响程度大家心知肚明。要不了多久事态便会失控。”
只有三司拧成一股绳,才有可能着力针对暗地里的势力、与之一战。
晁钟闻言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卢尚书,你以为呢?”
卢尚书一向不想作为,本意是准备老老实实在尚书的位置上养老的,可谁让他摊上了一个陆青帆?
现在刑部是骑虎难下。
“晁大人这话本官就不爱听。”
卢尚书一改素来跟下属吹胡子瞪眼的倨傲、更不若在皇子面前的谦逊顺从,端着六部尚书的架子扬声道:“刑部此前接手了多少案子,在座各位心里有数。”
案子发展到如今、攀扯出这么多人,刑部又是首当其冲。
可要不是有刑部接连破获要案,只怕三司早就卷入风暴之中,谁有独善其身的可能?
“晁大人可以不议事、只需将尸首交来,未来这案子涉及三司会审之时,下官必将晁大人原话学与太子殿下和圣上知晓。”
陆青帆懒得同这些人打官腔,他一想到云曦要勘验那么多尸首,就忍不住心疼。
以云曦素来行事,只怕今儿会不眠不休。
他高低不能让都察院撂挑子,增加云曦的验尸重负。
晁钟没想到陆青帆竟然这般倨傲,直接拿太子殿下和圣上压他。
他既想反驳、又无从反驳。
众人皆知,这桩事除非整个刑部接过去,否则必是三司会审。
多少中枢大员曾是从大调之后升任平步青云的?便是曾经的几位宰相也有末流出身。那么多大调的末流官员一夕身死,很可能断送大明朝廷的未来。
这么多人被杀害,纵观古今都是骇人听闻的惨案。撂到皇上面前……谁敢推诿?
晁钟思虑片刻,终于决定退一步:“既然诸位坚持,那都察院义不容辞。”
左右是捞不着好处了,索性应承下来,且看后面如何应对。
陆青帆可不打算轻松放过晁钟,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还劳烦都察院将档案卷宗给我部官员开放,便于查阅。”
第157章 多一怪
此言一出,左副都御史晁钟心底越发郁闷。
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大理寺寺正于植,企图祸水东引:“看来大理寺也得拿出配合的态度来,助刑部破获这一桩数名官员遭杀的案子。”
自打上一次于植请云曦前去验尸、在陆青帆那吃了排头,后为了避嫌、于植几乎无公干不来刑部,更没再找云曦搭过话。
纵有前情,于植收敛了对云曦那点子心思,可他也当真是打从心里敬佩陆青帆的。
于植义正言辞地道:“我大理寺愿与刑部一起,替皇上分忧。”
此言一出,晁钟冲着陆青帆冷哼一声,算是同意了开放档案卷宗架阁库任由刑部取用。
陆青帆目的达到,多一句话都不说,借口要去勘验尸首,起身抱拳行了个礼便走了。
“哼,庶子无礼!”晁钟没好气地瞪向一旁的卢尚书:“刑部之人便都是这般行事的么?”
卢尚书抬头看天,嘴上也没饶人:“晁大人与陆侍郎同为正三品,可断案能力、得皇上和太子殿下倚重的实力,却相去甚远哪!”
言下之意,若晁钟也有陆青帆的能耐,也大可如此无礼。
素来想要规避矛盾、只等着告老还乡的卢尚书怼起人来,当真是有些能耐的。
于植望着晁钟铁青的脸色忍笑不已;一旁的宗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全程不发一言。
陆青帆的桌案上已经摆满了卷宗,皆是根据花名册调阅的死者卷宗、在任表现等,按照三司和提刑按察使司接手的数量分成四份分门放好。
还有余下没寻着的人,生死不知、凶吉难料。
陆青帆摁了摁发沉的太阳穴,眸光却落在一直燃灯的仵作房。
不知云曦那处情况如何。
“大人,已经查到了。”就在陆青帆沉吟的功夫,任丹青快步从外间走出来。
“师爷有何发现?”陆青帆端坐了身子,挺直的脊背一如苍松般清冽中直。
任丹青将两本花名册放在桌上,请陆青帆过目:“一百四十五人,只发现了一百四十具尸首。”
一夜的时间,那隐藏在暗处的高手将花名册上的人几乎屠戮殆尽。
“还剩下五人?他们现在何处?”陆青帆剑眉微蹙。
凶犯为何只留五人?那五人有甚特别之处,还是……他们知道一些更重要的秘密。
“冉大人已经带着人按照之前登记的客栈去找了,天黑之前就能有信儿。我倒是担心……”任丹青一张老脸皱成了个菊花,眉头打了个深刻疑虑的结。
陆青帆淡淡地道:“师爷有话不妨直言。”
“卓尔公子是那特别的第一百五十六人,我总觉得别扭。”
这不像是凶犯的行事风格。
任丹青特意在京城堪舆图上对照过一番……凶犯像是特意拐到了花楼杀人。
陆青帆眼底涌上几分冷意:“许是卓尔发现了什么、或是凶犯是为私事杀人。”
“卓公子是在看账本的尸首死的,您说他能看着啥?要不……咱们去案发地走走?”任丹青瞟了一眼仵作房。
二十多具尸首,够云丫头验看许久了。
“也好。”陆青帆将两份花名册全都揣进怀中,准备在马车上一一看过。
不仅仅是花楼,数个案发地都盘桓着不少差役取证、搜寻线索。
在陆青帆转看各处案发地的时候,发现到这些人都是在不同情况下被内劲割喉毙命。
凶犯手段干脆利索、不留丝毫痕迹,且……且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后规律、也不是按照花名册上行事,只图精准快速。
他第一次碰到这般棘手的案子,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清晨时分,陆青帆看过大半案发地,便转道回了刑部衙门。
此刻,云曦主仆亦从仵作房出来了。
“啊,小姐,我身上的味道好大。”青果下意识地抬了抬胳膊,神色间都是对自己的嫌弃。
“去后面梳洗一下吧。你带干净衣裳了吗?”云曦反问道。
后院有浣洗房,不少宿在衙门里的官差都会稍待梳洗一二。
验过一夜的尸首,云曦也觉得浑身不爽利,单纯泡手已经没法满足她精神上的洁癖了。
“带了带了,奴婢就知道今儿得忙活,专门备了好几身衣裳。”
小丫鬟得意地拍了拍鼓鼓的包袱,云曦莞尔:“好丫头,那咱们快去快回。”
用不了多久,陆青帆他们就该回来了。
云曦所料不假。
二人梳洗完、拎着湿漉漉的头发刚回冉杓大人的差房,就看到陆青帆一行也往浣洗房去了。
片刻后,干净清爽的陆青帆和任师爷便坐在屋内,询问起验尸的情况。
云曦正准备开始说,陆青帆突然抬手制止了她。
不多时,外头就有人敲响了房门:“陆侍郎可在?”
卢尚书熟悉的声音传来,陆青帆立刻走到门边,挡住了屋内的两个姑娘。
云曦赶紧草草将头发擦了,和青果互相帮忙把头发盘成发髻,这才走到门边见礼。
“你们做事怎得磨磨蹭蹭?”卢尚书好奇的目光在陆青帆高大的身形上下来回打量,嘴上还不耐烦地催促道:“人家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仵作可全都验完了,就等你们呢!刑部仵作金贵是不是?”
“是。”
陆青帆低眉垂眼望着比自个儿矮上不少的卢尚书,淡淡地道:“莫说三司、放眼整个大明,也M.L.Z.L.未必有人比得上我们的仵作金贵。不服可一战。”
“你!”卢尚书气得够呛,指着陆青帆鼻尖怒声呵斥:“你想造反哪!快点!”
躲在陆青帆身后的云曦呐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大人,咱干嘛去?”
卢尚书这么着急作甚。
陆青帆瞟了卢尚书一眼,随即道:“尚书大人废话的功夫,我们都到了。”
再继续打擂台,只会更磨蹭。
卢尚书轻哼一声,“你这个刺头儿!”说罢,他气哼哼地拂袖离去。
路上,陆青帆简明扼要地同云曦讲了:尸首散在各处,故而决议验尸情况由三司共议;通过仵作验尸结果来角逐由谁统领此案。
云曦听完之后,神色就变得怪怪的:“咱们这样会不会胜之不武?”
“你不必留手。”陆青帆眉宇间的愁绪散了散。他就喜欢云曦这般自信从容的模样。
三司的案子会纠结统领问题、甚至利用验尸结果暗中较劲儿实乃意料之外。
陆青帆从不主动惹事儿,但也不怕事。
一行人快步来到刑部衙门正堂门口,果然如卢尚书所言,都察院的晁钟大人、大理寺的寺正于植,以及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司宗毅大人全都到了。
不仅如此,他们的身后还各自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想来便是卢尚书所言的“各司仵作”了。
“今日仵作验尸比试颇为重要,事关后续案子的统领权,云仵作,你可莫要给刑部丢人抹黑。”卢尚书叫住云曦嘱咐道。
他虽知云曦的能耐,可京城毕竟能人辈出、三司内有才学之人更是不知凡几,未必就能容得一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指摘。
卢尚书还是心里头没底。
陆青帆眸光一沉:“尚书大人既然将事情交予我等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们不服你、你心里没点数?”卢尚书瞪眼反驳道。
云曦闻言弯了弯唇瓣,随即说道:“大人放心。”
可不能让这两位再吵吵起来,否则让其他衙门的人看了笑话,卢尚书的面子就更挂不住了。
陆青帆薄唇微抿,没有继续跟卢尚书计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云曦的实力,无所畏惧。
“你还不乐意了?我那是给你的小仵作造些声势。一旦美名传出去了,就算上面想要做文章、也得掂量掂量民意,懂么?”卢尚书一看陆青帆那倨傲的模样就气恼得很。
怎的就体恤不了上峰大人的一片苦心?
陆青帆斜睨卢尚书一眼:“尚书大人是苦心为云曦经营、还是为刑部造势,您心中比下官清楚。”
说罢,陆青帆再不停留、上前与诸位大人见礼。
云曦调皮地冲卢尚书吐了吐舌头,也跟着陆青帆进正堂了。
被戳穿了心思的卢尚书脸涨得通红,颤抖着手指着陆青帆的背影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小声喃喃道:“帮助刑部不就是帮助她自个儿,有甚区别!”
第158章 争统领权
四处衙门中人皆在,由刑部尚书卢大人主持今日的勘验尸首比试,议后续破案行事由哪部统领主事统领、便于推进破案。
卢尚书捋了捋胡子,“诸位,由谁先来?”
再见到云曦,黄老还是有些不服气。可他心中有数、不想丢人,主动阴阳怪气地推道:“我等皆算是云仵作的前辈,不若让云仵作先来?”
让她先来?
云曦眨眨眼,起身行了一礼,客气地道:“黄老所言甚是。云曦不过是晚辈,还是由诸位长辈先来吧?云曦也好跟随学习一二。”
小姑娘话说得谦逊有礼,听者皆觉得妥帖。
“如此,不如黄老先来?”
开口的乃是都察院的仵作郑伯,他人近中年、在京城仵作之中以颇有些声望。
提刑按察使司的仵作戚阔是个悠哉佛系的,此次他们按察使司纯属打酱油,看副使宗大人那老神在在的模样,便不像要争夺这“统领权”的样子,所幸选择了沉默。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就是都察院和刑部在打擂台:一个被迫沾染案子、想当老大的都察院;一个主动破了案子、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卢尚书。
这俩人哪,争得不是什么案子的统领权,而是那张老脸。
黄老瞟了一眼都察院的仵作郑伯、提刑按察使司的仵作戚阔,心道你们可嘚瑟吧,待会儿有你们打脸的!
“既然你们都抬举小老儿,那小老儿也就不客气了。”黄老将自己所验尸首数人名字上报,随即言道:“这二十七人悉数为一高手所杀、死因为内劲割喉。”
几个仵作皆暗暗点头,他们得到的死因也是这个结果。
说罢,黄老后退一步,重新站到于植身后。
云曦一双眸子晶亮晶亮地盯着黄老,似乎还在等待下文。
黄老老脸一红,没好气地强调道:“没了。”
“这就没了?”都察院的仵作郑伯揶揄道:“黄老,您这儿也太简单了。”
“简单才是最难的。”黄老意味不明地道:“郑仵作知晓更多线索吗?”
郑伯先看向一旁的戚阔,戚阔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脚尖头都不抬,跟他的上峰宗大人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曦将眸底的笑意压下。
陆青帆主动逼问道:“郑仵作有何高见?”
左副都御史晁钟立刻坐直了身子,心中暗暗努劲儿,只恨不能替郑伯出战,势要让这些人见识见识都察院的能耐。
郑伯将二十多人的验尸结果一一道来,其中不乏死者吃了什么东西、用了什么,死前的时辰在做什么事情等等。
所得线索倒是比黄老要详尽得多。
黄老拉着个脸、倒还算镇定。
反观云曦仍是从容恬静的模样;一向刺头儿的陆青帆更是随性地摩擦着手中的剑柄,十分平和。
都察院的人有些懵了,这还显不出水平来?刑部的人怎得还这般淡定?
难道陆青帆还有什么底牌不成?!
郑伯略显得意地瞟了云曦一眼,只觉胜券在握,便冲提刑按察使司的仵作戚阔拱手行礼,示意他继续讲。
众仵作默认把云曦放在了最后。
卢尚书见状心头已然开始暗暗着急了。
验尸比试,比得就是谁说的线索最多、谁最有能耐。
黄老厚道、讲得言简意赅,给后面的晚辈留了些发挥余地……可如今云曦放在了最后面,该说的、能说的都让其他几个仵作说了,她还能有什么发挥余地?
卢尚书一个劲儿地给陆青帆使眼色,企图让那个“刺头儿”赶紧行动起来,搅和这一场“比试”,好让都察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陆青帆就跟没看着似得,到后面还十分不配合地转过了头。
这可真给卢尚书气死了。
他又一个劲儿给云曦使眼色。
云曦无辜眨眼,主打一个“毫无默契”,还在戚阔谦让她先来的时候婉言谢绝了。
一时间,卢尚书急得直拍大腿、郑伯得意地直笑,连晁钟都轻嗤冷哼,一派胜券在握之态。
戚阔推拒不得,只能无奈开口:“既然云仵作相让,那在下就先说了。在下经手的二十多具尸首,同黄老和郑伯所勘验的结果一致:为人用内劲割喉身死,死前做事之人不一而足,没有规律;除了那一处致命伤外,并无旁的伤口……”
戚阔尽力说了一些,但也都是在黄老和郑伯基础上加的,千篇一律、没甚新线索。
终于轮到云曦,卢尚书已经神色颓然地靠着椅子不想听了。
这一次,恐怕要让都察院统领全局了。
难道……陆青帆那个刺头儿还有什么后招不成?
转念想到陆青帆可能会在破案的时候给晁钟那个对头添堵,卢尚书又觉得好像也不错。
“云仵作且说吧。”卢尚书想通后心情大好,那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给云曦看弄懵了。
乖乖,卢尚书人到中年……好情绪化啊!
她将卢尚书的身子状况放在一旁,恭敬上前行礼道:“民女经手二十八具尸首,其中除了花楼老板卓尔,剩余二十七人皆在花名册中。死因与几位仵作前辈所言一致,只是……”
“只是什么?”晁钟一脸意味不明地反问道:“云仵作一介女子,恐怕不擅勘验尸首吧?那些都是男儿身……”
“晁大人此言差矣。”
云曦最忌讳的便是旁人质疑她剖腹验尸的能耐:“面对尸首、为死者沉冤,无关乎仵作性别,只在验尸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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