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儿、青帆!空了回来吃羊啊!”窦夫人的话别听得人愈发不舍。
云曦探出窗棂,用力地冲窦夫人挥手:“青姨,再见啦!”
车行数里,马车内众人皆沉默无言。
陆青帆的思绪还沉浸在窦城主临别时的话里:“当年之事牵涉甚广、势力庞杂,谁都不知身边之人是敌是友。此去京城,务必慎之又慎!”
他的视线悄然划过马车内众人的脸。
刑部看似高升、却无一援手,想要站稳脚跟,恐怕不易。
“大人在想什么?”
陆青帆的目光久久停在云曦身上,随着众人目光越发灼灼,她委实扛不住了,只得出声打断陆青帆的思绪。
“在想到了京城,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烤全羊了。”陆青帆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吐出一句调侃的话来。
自家大人猝不及防的冷不逗一下打开了冷海的话匣子,他一拍大腿:“大人也舍不得?属下也是!妈呀,怎得会有烤至那般酥嫩的羊肉?一口酥脆、两口多汁……”
冷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人间极致美味!”
青果用力点头:“嗯嗯嗯嗯!”
云曦:“……倒也不必如此。以后还会来的。对吧陆大人?”
“嗯,”陆青帆唇瓣染上一抹淡笑:“定会。”
从鄂城出发,疾行两日便到京城城郊。
一行五人决定在驿站休整一个时辰,换过官服,陆青帆就去刑部上任。
“真不容易,走了月余咱们才到京城。小姐,待会儿陆大人去刑部,咱们能跟着去吗?”
青果换上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乌溜溜的眼睛都是期盼:“奴婢还没见过刑部啥样呢!”
“大明的衙门依制而建,应该都大差不差吧?”
云曦梳洗过后也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她将乌发三两下盘起,又用小手拢了拢,最后系上两个发带,俏皮中平添两分干练。
“奴婢想看,”青果小声说道。
云曦眨眨眼,也小声附和:“我也想看。”
“走走走,咱们去问问陆大人嘛!哪怕是在门外瞧瞧也好,奴婢肯定不给陆大人裹乱!”
青果欢喜地拉着云曦出了门,主仆二人没走多远,便看到陆大人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锦袍官服的男子,二人不知在说什么,神色都有些凝重。
云曦一眼就认出那陌生官员的品阶高于陆大人,即刻拽住了青果,没再上前。
陆青帆将人送至驿站门口,抱拳问道:“敢问尚书大人,为何不等下官顺利调任之后再接手此案?”
“若京官儿能办,本官还用得着你?”卢尚书天生自带一股凛然傲气,斜睨陆青帆说话时颇有几分不屑。
“如此,便是此案棘手到无人敢接、无人敢破,正好下官并未走马上任、又有调令在手,地位不尴不尬,处置这‘烫手山芋’正合适,可对?”
陆青帆此言一出,卢尚书面色一沉:“怎么,你不愿?”
“既然下官是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顶雷,卢尚书大人礼遇一二,也是应该吧?”陆青帆似笑非笑地反问,墨眸讥诮之色满溢。
找人顶锅,还这般趾高气昂的上峰大人,也不是什么心胸开阔之辈。
站在不远处的云曦暗暗撇嘴,心下只觉未来刑部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卢尚书眼底涌上几分寒意,他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沉声道:“你有什么条件?”
“一,大人需为下官准备一封手令,可各处衙门行走、调阅卷宗;二,此案既然牵涉京城势力,验尸、用人,属下想用自己的班底。”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陆青帆行事如此老道,不仅一下看破了案件的棘手之处、连提出的要求也直击要害。
京城最棘手的是什么?不就是错综复杂的宗亲世勋关系吗?!
“也罢,为了破案,本官允你就是。”卢尚书态度软化下来。
“这第三么……”
陆青帆话音没落,卢尚书便瞪了眼:“你别得寸进尺!”
“第三,属下一路舟车劳顿、盘缠用尽,还需刑部拨些例银,方便度日。”陆青帆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百两便够。”
最后,刑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地离开了驿站。
陆青帆扬了扬手里百两的银票,冲云曦说:“去京城住客栈,银子少不了。”
云曦弯了弯眉眼,忍笑道:“大人英明。”
起码经此一役,刑部中人是没人敢把陆青帆当愣头青忽悠了。
京城暂不能去了,一行五人停留在京郊。
圆桌前,大家端坐其中,陆青帆沉声道:“有个棘手的案子,破完了才能上任。”
“啊?怎得入个京城这样麻烦?”冷海一听都醉了,这一路上他们遇到最多的不就是案子?
“没破完呢?”一向少言寡语的冷川难得反问。
“官职没了,还可能获罪入狱。”陆青帆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在谈危及身家性命的大事,而是在商讨晚上喝粥还是吃面。
云曦知道,陆青帆说得还是保守了。
能让刑部尚书大人亲临委任的案子,办不妥,十有八九是个下狱身死的结果。
桌上的气氛逐渐凝重,大家的神色肃穆低沉。
他们早该知晓,来到京城、意味着一切更难。
“怎么,怕了?”陆青帆展颜低笑:“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云仵作的验尸能耐没信心?”
此言一出,冷海第一个不同意:“属下肯定是对云姑娘验尸的能耐有信心的,只是、只是……”
“世勋大族、朝臣百官,皇亲国戚、夺嫡权争。”冷川精炼地概括了他们的难处。
破案容易,处理这四类棘手的权势关系,才最为复杂。
陆青帆食指轻击桌面,“勿忘初心。”
是了,仵作的初心不就是传递死者之哀鸣?刑部之初心不就是还案件一个清楚明白?
朗朗乾坤、刑狱律法,不过“公正清白”而已。
云曦清眸骤亮,脆生道:“明白!”
冷氏兄弟和青果对视一眼,皆言道:“吾等明白!”
第67章 无人带路
案发地不在京城,而是在距离京郊驿站不远的一处私人别苑。
云曦一行坐在马车上赶往琼芳别苑时,冷川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份线报。
陆青帆简单看过,随即递给云曦,“死者一男一女,皆系宗亲勋贵。”
据线报上说,那琼芳别苑乃天玉长公主的私产,是先帝在世期间、天玉长公主顺利收服茕部蛮夷有功特意赏的。
既是赏赐功臣,琼芳别苑的布置堪称“小皇宫”,山水布局、景致错落,其繁华奢靡程度说是一座王府也不为过。
“天玉长公主真真巾帼不让须眉。”云曦放下线报,感慨道:“我之前听闻,天玉长公主一人只身前往茕部和谈、兵不血刃促成茕部投诚,比之沙场将军不遑多让。”
“不止呢,属下还听闻,天玉长公主早就与那茕部首领在江湖中结识、有过命的交情,所以天玉长公主才敢只身深入茕部腹地主张和谈。”
冷海八卦范围极广,竟然连上一辈儿的事情都知晓。
迎着云曦诧异的目光,冷海还认真地强调:“真的!坊间传闻,长公主的孩子承郡王眉宇间就颇有几分像茕部首领!”
此言一出,青果就率先惊得捂住了嘴巴;冷川更加干脆利落……他直接捂住了冷海的嘴。
“你可真勇啊。”云曦伸出大拇指:“什么都敢说。”
天玉长公主曾是大明的女战神,传奇一般的人儿却生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承郡王,文不成武不就。
先帝殡天、天玉长公主薨逝,承郡王就只能靠着一点皇恩讨生活。昔日繁盛热闹的别苑也成被他租赁出去,间或成为勋贵、富商的销金窟。
“靠着这点子租银,承郡王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冷海继续八卦道。
死者同承郡王无甚关系,但事情发生在琼芳别苑,不免引人侧目;承郡王变成了最主张破案之人……当然了,主要还是为了不影响生意。
发生了未破的命案,万一没人再来租赁该怎么办?
马车缓缓停在琼芳别苑门前,刑部值守的差役看过陆青帆的手令,痛快放行。
刚进琼芳别苑,入目的巨型玄石上刻着镶金大字,书曰:巾帼英雄。
云曦心下感慨,先帝对天玉长公主当真器重,就算到了圣上这一代也愿恩泽一二,否则就以承郡王那副“二世祖”的模样,租赁皇家别苑的罪名就够他削爵了。
“大气非凡哪。”冷海也忍不住感慨道:“不怪勋贵富商都愿意花银子在此宴客,要是再搞点曲水流觞附庸风雅,啧啧,岂非快哉?”
“你一行伍之人,搞什么曲水流觞。”陆青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属下的装蒜,淡淡地道:“进去看看。”
冷海讪讪地应了。
五人绕过“巾帼英雄”的巨大玄石,就看到了宽敞的院落,周遭行走的小厮奴婢行走间轻手轻脚、目不斜视的规矩模样,不愧“皇家别苑”之称。
旁的不说,承郡王将苑中下人倒是教授得极好:外客站在正院都无人好奇围观,皆低头各自行走。
“请问小哥,咱们案发的那处阁楼怎么走?”冷海拉住其中一个小厮客气地问道。
那小厮闻言一脸惊恐地错开两步,忙不迭摆手:“小人不知、小人不知!”
“哎,地方指给我们就行……”冷海张口结舌,根本叫不住脚底抹油的小厮。
再回转身来,那些经过正院的下人们作鸟兽四散,竟都避让了去。
“这就尴尬了。”青果小声嘟哝一句。
陆青帆早知来此办差不易,不想才到琼芳别苑就遇了难:下人没一个想带路的。
“陆大人!陆大人!”
正当众人站定寻思破解之法时,正门处急匆匆走进一书生模样的中年人。
陆青帆眉眼微扬,转身迎上去:“先生寻我?”
“哎,想必这位就是陆大人了。当真是年轻有为啊!”中年书生恭敬地作辑:“下官刑部检校冉杓,受卢尚书委任,前来助陆大人破别苑一案。”
云曦闻言眼底涌上一抹讶色,想不到被讹了百两银子的卢尚书竟有此善意,当真稀奇。
看来是她误会了卢尚书,人家还是有些大格局在身上的。
“如此甚好,冉大人请。”
陆青帆眸中讶色一闪即逝,客气谦逊的态度令冉杓受宠若惊,急急摆手称“不敢当”。
路上,冉杓向众人解释道:“不是这些下人们不愿带路,实是不敢。”
“为何不敢?”
“陆大人亲去看了便知。两位死者……惨哪!”
冉杓叹息着摇了摇头,陆青帆不再追问。
既如此,那亲去看了便知。
青果很好奇所谓的“刑部检校”究竟是个什么官儿,她轻轻戳戳自家小姐,眨巴着眼等解释。
云曦看了一眼前头正在说话的两位大人,小声道:“刑部检校是正九品闲差,但又比一般的正九品厉害些。”
“刑部还能有闲差?”青果瞪大眼:“小姐你不是说刑部忙得嘞!”
二人咬耳朵的时候,不知身后的冷氏兄弟悄悄地勾着脖子探过来,也想加入群聊。
“我看这冉大人就是在刑部无甚正经差事做,才被卢尚书派来帮大人打杂的。”冷海说加入就加入,蓦地开口还吓了云曦和青果一跳。
冷川额头的青筋蹦了蹦,心底暗暗懊恼自己嘴慢了。
“两位大人说得不错,”前方的冉杓突然回过头来抱歉一笑:“下官青年中举、熬了十年才调任入京,得了刑部这么一个闲差又干了十年。”
冷海被抓包,还被自家大人威严地看了一眼,赶紧出声找补:“属下不通文墨、言行狂妄,实是冒犯了。”
“大人所言为实,哪算冒犯?”
冉杓不好意思地笑道:“但闲赋也有闲赋的好处。下官这十余年将刑部的卷宗翻遍了:皇亲九宗族、世勋姻亲庞杂的关系皆能如数家珍。”
问及谁,冉杓都对其身后的错综关系有所了解。
乖乖,合着冉杓竟是个宝藏九品官儿!
众人望向冉杓的神色皆佩服起来:“冉大人厉害!”
陆青帆来京城最需要的,不就是一个懂宗亲复杂关系的内行人么?!
“啊,到了。”冉杓并未以此为荣,反而神色复杂地指向前方。
云曦顺着冉大人所指方向看去,清眸便是一怔:
前方宽敞的甬道上有两条暗黑的爬行血渍,周围回廊柱上、墙壁上、窗户纸上,都有斑驳的血手印,看得人触目惊心!
第68章 宝藏九品官儿
“是女子的手印。”云曦望向陆青帆,沉声道:“她受伤后爬行过一段。”
云曦敛去没说的是,恐怕那女子就是死在了此处痕迹消失的地方。
陆青帆转而看向冉杓,冉杓惊讶地张着嘴:“确如姑娘所言……下官就不随大人进去了吧?”
似是觉得这般推拒不妥,冉杓又补充一句:“发现尸首那日场面混乱,案发地不少线索都被来往客人破坏殆尽,若下官再进去,怕是会误了线索。”
“也好,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脚套子。”陆青帆说着便戴上脚套子,沿途小心翼翼绕过干涸的血迹,率先进了厢房。
云曦主仆、冷海,皆戴好脚套子鱼贯而入,徒留冷川双手抱臂站着没动。
留在原地的冉杓和眉目冷淡的冷川四目相对,尴尬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陆大人他们方才戴的是什么?”冉杓没话找话,试图提提气氛。
“云姑娘发明的脚套子,不破坏案发处。”冷川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倒是新奇……”
冷川:“嗯。”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且说陆青帆走进屋内,墨眸便是一沉,里头的情况比外间还糟糕。
云曦落后陆青帆几步,眼睛一直关注着各处细微的痕迹、间或轻轻摩擦一下血渍,手里的小工具也不断地变换着:一会儿用小镊子夹物品,一会儿将发现的证据装进小牛皮纸袋……
主仆二人忙忙碌碌地走进去,打眼就瞧见了里间的狼狈:玄关处的帷帐被扯断、珠帘滚落了一地,还有些珠子被踩碎了;顺着被扯落的圆桌布旁有琳琅破碎的茶盏……
视线顺着凌乱的地毯向前,床铺上燃了一半的蜡烛头湮灭着、小小的玉鞭没头没尾地撂在枕边……血迹顺着床单蔓延到隔壁的小间,屏风被蹬倒,旁侧地上还有团在一处的纱,有点像玄关处的帷帐。
“什么味啊。”青果跟随云曦验尸数载,小鼻子尖得很,一下子就闻出了不妥。
云曦抿了抿唇,小丫鬟不知男女之事,她无从说起,半晌才含糊地道:“不好的味。”
陆青帆抬眸看了云曦一眼,即刻低下头搜查线索。
“乖乖,俩死者玩儿挺大啊!”冷海随自家大人办案无数、见过不少腌臜事,一眼就瞧出这房中人没干好事。
伴随着案子逐渐显现的轮廓,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四人查探了一番,云曦主仆就率先出来了。
她得去验尸。
“冉大人,屋内痕迹已经看过。咱们可以去验尸了吗?”
冉杓猜测过这清丽漂亮的小姑娘可能是陆大人的贴身丫鬟、亦或是侍妾,却独独没料到她竟是仵作。
“姑娘是仵作?”惊讶的尾音到后面都有些走样,冉杓说完之后赶紧轻咳掩饰。
“正是。”云曦从容颔首,温声追问:“可以验尸吗?还是这案子不能让女仵作办?”
冉杓暗暗责怪自己眼光狭隘,忙不迭道:“怎会呢?还请随下官来。”
“多谢大人。”云曦和青果快步跟上。
她心道陆大人猜得果然没错:两位死者身份尊贵,发现凶案时又太过不可描述,官府不愿接也不敢接,尸首只能留在琼芳别苑。
承郡王真是个倒霉催的。
冉杓对琼芳别苑各处十分熟络,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偏院。
“两个死者的尸首分别在左右耳房。云仵作还有需要吗?”陆大人比之冉杓的品阶高不知多少,他对云曦的态度都客客气气的,冉杓也不敢随便得罪人。
“不需做什么。只是云曦有一疑惑想请教大人。”
“云仵作请讲。”
“冉大人是第一次来琼芳别苑吗?我看您对此处十分熟悉,连这些林荫小路亦知之甚详。”云曦好奇地歪歪头。
冉杓哑然笑道:“下官也是第一次来。不过……”他指了指太阳穴:“这琼芳别苑的地图,却记得清清楚楚。”
云曦轻笑一声:“怪不得。冉大人有大才,日后必定前程似锦。”
说罢,她和青果略一福身,便径直进了左边的耳房。
目送云曦一行进房验尸,冉杓低声喃喃道:“借云仵作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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