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便是再迟钝、云曦也已经觉出宫中不对了。
从进宫门到面圣,接有所阻碍,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不想让他们顺利面圣。
“微臣有惊天大案启禀,务必得即刻面圣。”陆青帆临危不惧,手中举着陈情折子:“内务府总管何在?”
“怎么,奴才还伺候不了陆侍郎了……”那太监脸色一沉,便欲要继续发难。
陆青帆冷脸沉着,眼底寒意迸射,独属于高手的威压悄然散去,惹得那太监蓦地掐断了后面的话。
“丰裕,不得无礼。”御书房侧门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陆青帆口中言之的内务总管太监。”
“金公公。”陆青帆和云曦皆上前见礼。
内务总管金公公忙不迭陪了个笑脸恭敬地道:“陆大人息怒,这小子是才调到御前当差的,诸事不知。二位可是有何要事面圣?”
陆青帆颔首,将折子奉上。
“若皇上看过之后还不愿见微臣,微臣自当带云曦退下。”
“这……”内务总管金公公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应了。
“两位稍候。”
大约过了一会儿,金公公出来了,神色复杂地道:“宣刑部侍郎陆青帆、刑部仵作云曦觐见!”
云曦心中一喜,跟上陆青帆的脚步。
在经过金公公的时候,她客气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塞过去道:“多谢公公。”
“不谢。”金公公对云曦的体贴懂事儿颇为赞赏,暗中将荷包收下后,提点了一句:“皇上近来事忙、心情不好,还望二位小心回话。”
“多谢公公提点。”陆青帆抱拳,记下了这份人情。
御书房内,皇上坐在龙椅之后、神色肃穆地盯着手里的奏折。
见陆青帆二人进来,龙目迸射出灼灼精光,将折子重新丢回陆青帆脚下:“奏折之上所言可真?”
“证据确凿、字句属实。”陆青帆叩首:“还望圣上下旨,彻查此案。”
云曦也低头颔首,眼底涌上两分不忍。
自打太子朱珩重归贤王之位后,皇上日渐老态,竟连脊背都佝偻了不少。
接连失子,原来九五之尊也并非无动于衷啊。
“哼,就凭几个旧人的牵系、古怪的花名册,尔等如何能断定,当年废太子一案和白氏诸案皆含冤情?”
皇帝口吻已多了几分愤怒,冷声呵道:“还是你陆青帆私心泛滥、平冤为得是让云曦恢复白筝的身份,好让你二人修得姻缘!”
“轰”地脑子轰鸣,云曦惊讶抬头,后脊背蓦然冒出无数冷汗来。
皇上竟然早就认出她是白氏遗孤!
第298章 刚正直行
对比云曦内心震动,陆青帆却思绪沉敛,竟是早就已经知晓了。
“皇上耳聪目明,早知云曦身份,却仍愿宽以待之,必然对白氏一案心中存疑。”
陆青帆不卑不亢,随即又取出另外一道陈情折子:“这是微臣和云曦赶往飞鹤峰时经手之案,随后牵涉出中原、北莽势力与褚昭勾结。”
他锐利如刀的墨眸望着皇上,掷地有声地道:“皇上身畔危机四伏、如狼环伺,若不再作准备,只怕……”
“呈上来。”皇帝不等陆青帆说完,便打断了他后面的话,让金公公递折子。
云曦暗暗松了口气。
赌对了。
在来皇宫的路上,二人就已经商量过,同帝王博弈,必得讲究循序渐进;若圣上对逸王无疑心,陆青帆第二个折子都没有掏出来的必要。
可若皇上早有推论,那这陈情折子就能持续摧毁圣上的心理防线。
陆青帆说了,当今圣上未必在意多年前惨案,但他肯定重视帝位稳固……只要拿捏住圣上的软肋,不愁白氏一族冤案无解。
云曦悄然抬头,望着那迟迟垂暮的老人在看奏折的时候面色逐渐扭曲悲愤,便知今日陈情之事,稳了一半儿。
“哼!”皇帝冷声喝道:“你们倒是拉扯出不少人来!”
陆青帆恭敬抱拳:“微臣不敢。微臣奉命督办刑部血案,主掌大明刑狱。遇冤不察失职、遇事不决失心,臣不愿当那不臣不心之人,只能纠察真相。谁知越查越心惊……”
陆青帆从青州大案有幕后势力冒头开始说起,直到京城承郡王蓦然遭了毒手被灭口,易铎勾结北莽、褚昭为逸王办了两件颠覆大事、胡子越隐匿多年调查出翰林院猫腻,甚至牛敬源等人与康满勾结、康满同中原秘密势力互通有无……
皇帝越听越心惊,终于知晓今日陆青帆和云曦分明是有备而来!
“你、你二人是胁迫朕的?什么褚昭勾结皇子、大臣勾结外患,连牛敬源、康满这等翰林院学士都利欲熏心,闹出了科举舞弊。依你们所言,朕的身边全是蛀虫,哪有栋梁?!”
陆青帆抱拳追问道:“微臣不过三品侍郎,如何逼迫皇上?皇上若细思便能发现,废太子殿下惊才绝艳、百年难遇,若非被冠之谋逆大罪,何人能抵挡他继承大统?贤王殿下身份尊贵、母族强盛,为人又傲气凌然,若非被误会‘逼宫忤逆’,又怎会气绝身死?”
这一切谋算之下,父子失心、君臣失义,可一个人却占尽了好处。
那便是如今被重用的逸王。
有些话不必明说,皇上也能听懂了。
“放肆!”皇上猛地站起身来,怒拍桌案,将所有奏折都扫落在地,痛斥道:“陆青帆,你大胆!”
云曦有生之年,从未见当今圣上发这么大的火气。
但此刻正是皇上和陆青帆对峙的重要时刻,她除了沉默、半句都插不得。
“皇上息怒啊!”金公公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还不住地从陆青帆和云曦使眼色:“陆大人、云仵作,圣上龙体欠安,您二位就悠着点儿吧!”
实在不行告退得了!
陆青帆岿然不动,云曦亦直挺挺地跪着,没有半分退意。
金公公见状心里越发后悔,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打发了这两位呢!
“好,好好!”皇帝被金公公扶着,原也想给二人个台阶,岂料今日这厮势要不死不休了!
重新被搀扶着坐下,皇帝瞥了一眼金公公,淡淡地道:“都下去。”
“是。”金公公招呼所有宫女太监退下,临去前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云曦。
小姑娘微不可察地冲金公公点点头,表示不会有事的。
金公公无声叹息,将房门掩住。
“你等可知,朕只有逸王这一个合适的继位人选了。”皇帝端着茶盏,难得露出了几分为人父的脆弱:“再折腾下去,大明老祖宗的基业都将在朕手中毁于一旦。”
陆青帆抱拳启禀道:“皇上为父之仁,为何此前不愿给贤王和废太子一些慈爱?”
不到山穷水尽,怎会回头悔恨。
云曦瞟了陆青帆一眼,心说陆青帆这张嘴皮不说则以、一鸣惊人,是个连圣上都敢回怼的刚直之人哪!
皇帝脸色再度变得铁青,踌躇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陆青帆终于退了一步:“皇上转念想想,万一是这起子贼人联合污蔑、让皇上再失储君、又当如何?”
虽然殿内三人都知晓,逸王清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讥讽撇嘴,“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陆青帆借坡下驴,“圣上英明,自能裁决。”
今日时局不如往日,皇上气血两亏、眼看着身子骨不大好了。越到这种时候,皇上就越惜命。
逸王眼看帝位唾手可得,必然破绽百出。皇上此刻不防、便是放任狼子野心之人。
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皇上指了指地上,示意陆青帆将奏折拿上来。
陆青帆立刻会意,不仅奉上两份奏折,还将几个重要人证的口供掏了出来。
对比之下,皇上便瞧出了些猫腻。
方才的怒火比对此刻的心凉,皇帝眼中悲意更甚。
“你先退下。”
云曦以为皇上在说她,还想着这一趟自个儿除了被皇上爆出了真实身份,压根没起到什么作用,起身便要告退。
“愣着作甚?说你呢!”此言一出,云曦已经抬起的膝盖又默默地跪了回去。
“皇上……”陆青帆关心则乱,抱拳欲求情,就被皇上龙目一瞪。
“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死里逃生的小丫头。”
陆青帆薄唇紧抿,挣扎片刻后,恭敬抱拳道:“下官告退。”
临去前,陆青帆经过云曦身畔顿了顿足,云曦抬眸冲他点点头,表示无碍,陆青帆这才转身离去。
“这般紧张你,今日这般凶险就不该让你一道来。”
云曦恭敬低头:“事涉白氏一族满门性命,民女不得不来。”
说及当年之事,皇帝罕见地沉默了。
面对白琨唯一的血脉,皇帝到底难硬下心肠。
“恨朕吗?”
“恨过。”
云曦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着龙椅之上孤寡的帝王:“每个没有爹娘的除夕中秋夜的时刻;奔波判案只能告之‘云曦’而非白筝名讳的时候;江南学子忘记了父亲当年刚正的行事和多年的栽培、反向他泼脏水的时候,都恨过。”
天家薄情,皇恩无常。
“如今呢?”皇上皱眉,脖颈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
云曦摇摇头,“不恨了。”
当被鄂城主夫妇无条件宠爱的时候;当她沿途跟陆青帆一起见证了贼人经受报应的时候;当知晓胡子越卧薪尝胆数年只为替父亲沉冤、辛先生蛰伏数载手染鲜血的时候……就连已然逝去的贤王,都从未因云曦的身份低微而稍有磋磨、反倒多番照拂,只为惜才之心的时刻。
她终于确认,父亲所推崇的刚正之心从未消弭。
纵然这世上再无父亲之名,可仍有人在以己身践父亲之行。
这便够了。
皇上,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可怜人。
九五之尊似乎从未听过料想到云曦会这般说,他压下眼底悄然浮现的泪眼,淡声道:“不愧是白琨之女。”
云曦叩首,低声道:“多谢皇上宽宥民女奇欺君之罪。民女和陆大人虽大胆行事、恳请调查,却也怀揣一片爱君之心。”
皇帝扶着额头喟叹道:“你、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曦再叩首,抬起头来,轻灵的嗓音字句珠玑:“民女想要朗朗乾坤,风清气正。”
要一个真相。
第299章 惊天震撼
御书房门口,陆青帆如夜的墨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时不时地攥紧双拳。
“陆大人莫要害怕,皇上颇欣赏云仵作,不会太过难为她的。”金公公见陆青帆难得流露不安的情绪,悄声安慰道。
陆青帆抿唇后客气地道:“多谢公公。”
身份没被说破之前,陆青帆相信皇上不会轻易为难云曦;现在难说。
御书房看似无人,实则暗中有锦衣卫和宫廷暗卫……龙颜大怒之下,云曦性命难保。
片刻后,大门终于敞开,云曦清丽的容颜从门内探出来。
陆青帆和金公公赶紧起身迎上去。
“没事吧?”他上下打量云曦,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没事。”云曦释然一笑,“皇上让咱们出宫去。”
陆青帆抬眸看了一眼那高坐龙椅之上、疲惫撑头的老者,正欲开口,云曦拽了他一下,二人默契对视一眼、再不提旁的,向金公公客气告别后就离宫了。
回刑部衙门的路上,宫中便传出圣旨:十年前江南科举贪腐之案再出新证,为矫科举之风、肃官场清正,特命陆青帆为巡案使,调查十年前贪腐案真相;特赐云曦为御用一品仵作、允御前自由行走,协三司助刑部破案。
到衙门的时候,刑部众人亦接到圣旨,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几分轻快的笑意。
陆青帆和云曦下了马车,冉杓等人便立刻围了上来:“我们就知道大人定能成功!”
“太好了小姐!”青果也兴奋不已。
云曦莞尔一笑,“皇上好威严,几次都吓得我腿软。”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浑然没有害怕的模样。
任丹青忍不住哈哈大笑,樊志也咧嘴乐了,直言要去地牢里跟阿闪和胡侍卫分享好消息。
回到差房,陆青帆望着众人道:“皇上同意重启调查只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接下来我等要协查十年前旧案……”
“陆大人、云仵作!”
门外响起略显着急的叩门声,陆青帆话头一顿,坐在离门最近的青果即刻打开门,惊讶地望着道:“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安郡王府。”青果不认识那府兵所穿的衣裳,陆青帆却一眼认出叫破,起身淡淡地道:“安郡王寻我?”
“是,安郡王请您和云仵作别院一叙。”府兵说完之后一脸佩服地环顾屋内众人,随即恭敬退去。
“早不来晚不来,皇上一下旨意安郡王就传信儿了,必是有甚要事吧?”云曦歪头问道。
别看安郡王平素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则大事上从未掉过链子。
“嗯,我们去一趟,回来再叙案情。”陆青帆说完,又补了一句:“现下刑部并非无主之地,诸位莫要单独行事、以免遭遇不测。”
冉杓惊讶地道:“逸王殿下不会胆子大到在刑部动手吧……”说完他自己都有些犯嘀咕。
逸王殿下大胆的手笔,他们也不是没见识过。
“小心无错。”
陆青帆和云曦主仆坐上马车一道离开,冉杓和任丹青留守的时候皆有些醋意。
“得,小青果都蹭上了,咱们两个老家伙还得看顾着等结果。”任丹青叹了口气,拍着冉杓的肩膀:“同病相怜哪!”
“有啥可怜的啊……”冉杓将任丹青的手抖开,没好气地道:“赶紧的吧,咱们去翻一翻十年前刑部的结案。”
刑部接连遭受重创、逸王入住刑部,安郡王都不曾露面。
如今突然寻二人在别院而非安郡王府相见必是有其深意。
云曦不明所以、陆青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三人揣着一肚子疑问到了别院。
小厮引领三人直接往后院去了。
绕过一处雅致的凉亭,就能清楚地瞧见一处布置清雅的小书房。
书房内,一个少年正一板一眼地谈论一篇策论。
安郡王难得衣衫整齐、素雅天青蓝的水雾长衫将人衬托得越发英俊潇洒。
“……故而天下之大义皆在人心、而非口舌,行其长远而非朝令夕改。”少年长得眉清目秀,侃侃而谈,颇有大家风范。
看到陆青帆他们走进来,少年住了口,站起身来行礼。
陆青帆等人还了礼。
“你来指点指点,我们小义方才说得如何?”安郡王顾长卿笑着起身指了指少年。
“下官才疏学浅,当不得‘指点’二字。”陆青帆声音听不出丝毫起伏,墨眸望着小郡王顾义的神色隐隐有几分暗芒闪烁。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青帆看顾义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行了,在小叔叔这还装呢?”安郡王正经了没半刻,M.L.Z.L.就狡黠地冲云曦眨眨眼:“对不,侄媳妇儿?”
云曦闻言耳根微红,“安郡王这话,民女可没法接。”
陆青帆有心试探,上前两步,看到桌上放着一篇策论题目,字迹十分眼熟,他惊讶地问道:“这是白学政的字迹?”
“自然。”
安郡王好笑地看着一脸期盼的云曦,说道:“云姑娘可愿去瞧瞧?”
“多谢小叔叔。”云曦从善如流,这般一唤惹得安郡王笑得是见牙不见眼。
她走到小郡王顾义身边,顾义展颜一笑、向后方让了让,方便云曦瞧得更清楚。
“确实是爹……白学政的字迹。”这么多年,云曦连父亲的容貌都想不起来,却对他那一手好字印象深刻。
“小郡王经常研学白学政的策论文章吗?”云曦心中十分好奇,不禁脱口问道。
小郡王看了一眼安郡王,见他点头之后才道:“白学政心有丘壑、文章锦绣绝伦还蕴藏深刻的做人道理,我最喜研读白学政的书。”
少年宛如一个小大人儿般,肃着脸认真地道:“虽天下人言白学政科举贪腐,但见识过他的文章述论后……”
小郡王顾义摇摇头:“白学政必不会纵容科举贪腐。他是冤枉的。”
许是太久不曾有人这样坦然为父亲说好话,云曦的眼底涌上几分感动。
“这世上道貌岸然者居多,小郡王怎知白学政不是康满一流?”陆青帆听到后面越发饶有兴趣,抱着双臂继续追问。
顾义摇头晃脑地颂了几篇简短的文章,随即道:“康学士和牛学士实乃一脉相承,这般花里胡哨、毫无意义的词句堆砌,于时政策论毫无用处,只余靡靡享乐、不见为民分忧。”
“小家伙倒是心怀大义。”陆青帆赞许道:“不愧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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