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
“我们又要搬?”素秋人都麻了,“娘子,两年我们都搬了三处了。全是前后三进带花园的大荒宅子,好容易把一处收拾干净了,没住几个月就要搬。我们到底有多少宅子?”
“……咳。叶家祖上喜欢置业,各处的家业不少,总得收拾收拾,不能老荒着。”叶扶琉把话题轻轻巧巧岔开,“水滚了,腊肉赶紧切一块放锅。就煮点……嗯,汤饼吧。”
素秋果然被带跑了。
两人商议着吃食,厨房里热热闹闹开始和面。
素秋边和面边道,“刚才进门时,我看到隔壁的魏大坐在门边哭。”
“……”叶扶琉脑海里浮现起八尺魁梧大汉哭唧唧的场面,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哭什么?他家郎君又没事,我早上还看他上木楼晒太阳来着。”
“魏大不肯说怎么了。但看他哭得眼角通红,魏郎君或许真的不大好。”素秋悄声说,“娘子带回来的八对纸人纸马,还是先留着吧。”
叶扶琉喝了口蜜水:“说晚了。已经入土为安,不能再刨出来了。”
素秋:?
厨房生火的烟气大,叶扶琉改坐在门外屋檐下,摆弄着新得的小楠木箱。
箱子个头不大,多年脏污拿软布一寸寸地清理干净,在阳光下露出点点碎金色,木料用的是楠木里最上等的金丝楠木。
入手沉甸甸的,箱子里头锁着东西。
她起了些兴趣,倒也不着急打开,把小箱子继续抱着,瞥了眼围墙对面的木楼。
午后阳光挪去西边,东边这处小木楼上没了阳光,当然不会再有晒太阳的人。
她琢磨了一会儿,问屋里倒腾汤饼的素秋,“你觉得对面的魏家郎君,是真病,还是假病?”
素秋吃惊地转过脸来,“魏大都哭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是假病。早上送阿桃回家,阿桃家的阿娘也说,魏家的生意不好做。魏郎君是北方人,病中失了胃口,镇子卖的许多南边的吃食,他家郎君一口都不吃,直接扔了。起先每天还买两顿汤饼,最近连汤饼都只买一顿了……人总是不吃东西,病哪能好哟。”
叶扶琉望着对面的小木楼,“他家不缺钱,为什么不雇个厨娘?”
“……哎?”素秋被问得一怔,“对啊。南边吃食不合胃口,雇个北边来的厨娘不就行了。”
“所以他家有问题。”
叶扶琉放下小楠木箱,叮嘱素秋,“病人宜吃清淡口,汤饼里不要放盐了,放点提鲜的瑶柱,再卧个蛋。香喷喷盛一碗出来,我去隔壁探个病。”
鲜香味道无形无影,越过院墙,散在各处。
叶扶琉走南闯北,钱财上偶尔吃紧,但吃食上从来不苛待自己。她随身有个小牛皮褡裢,走到哪里带去哪里,常年装着瓶瓶罐罐的瑶柱,菌菇,干鲍,蟹膏……
偶尔想换换口味时,就会随手抓一把放汤里,提鲜。
她从锅里舀出一匙汤,自己尝了尝。
小火连炖几个时辰的大骨汤底,加入面片,葱花,再加点提鲜的瑶柱,滋味好得很。
叶扶琉哼着江南小调儿,特意寻出个八角荷叶边的定窑白瓷碗,起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盛在精致瓷碗里,领着素秋出门,敲响对面魏家的门。
魏大开门时脸色不怎么好,不耐烦道,“去去去,我家不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叶小娘子?”
叶扶琉眉眼弯弯,把汤饼递过去。
声线温柔和缓,“无意中听说,贵宅郎君整日没有吃食了?病中怎能如此不顾惜身子。可是镇子里售卖的吃食偏甜口,不合魏郎君的口味?刚才家中烹煮面汤,我顺便舀了一碗来,魏郎君尝尝看。”
魏大的鼻尖耸动了几下。
就是刚才隔墙飘过来的那股鲜香味!
他只是闻了闻,便食指大动。郎君说不定会多用几口!
魏大当即接过碗去,感动道谢,“多谢叶小娘子挂念,这就拿去给我家郎君试试。”
“碧纱笼也拿去盖着。”叶扶琉叮嘱,“天气热了,蚊虫乱飞。不把碗盖好了,端进去那一会儿功夫就有小虫落进碗里。”
“欸,好。”魏大是个实诚人,一句废话不多说,连碗带碧纱笼直接端走。
才走出两步,身后有不寻常的动静。魏大一回头,愕然发现,隔壁的叶小娘子闲庭漫步,自己慢悠悠跟进门来了!
魏大立刻停步,两只手不得空,拿魁梧身躯挡住前路,“叶小娘子不好进来的。”
叶扶琉悠然环顾左右。魏家的庭院也大,但收拾得比隔壁她家齐整多了。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青石条铺得整整齐齐。
“大家都是乡里邻居,门对门紧挨着,魏郎君病得这么久了,我竟然从未登门探病,实在是过意不去。”叶扶琉打量够了庭院,垂下眼睑,视线看地,露出一丝失落表情。
“之前奔波忙碌,今天好容易得了空,便惦记着登门探病……原来只有吃食可以进门,我不能进门么?”
魏大捧着满满当当一碗汤饼,被噎住了。
是啊,天底下哪有吃食进门,赠送吃食的正主儿反倒不能进门的道理。
拿人手软啊。
魏大默了默,魁梧身躯往旁边一让。
“叶小娘子……进来吧。我家郎君不喜见生人。我替叶小娘子通报一声,郎君要不要出来见客,我也说不准。”
叶扶琉笑吟吟跟在他身后走,“无妨无妨,只是进来探探病。魏郎君如果当真身子不利落,自然不必勉强的。”
她领着素秋穿过前庭,两人进了一处待客用的偏厅,魏大还想给她上茶,叶扶琉催促他赶紧把瓷碗端去后院。
“汤饼热腾腾的才好吃,别放冷了。”
魏大也这么想,道声谢,端着碗大步出了偏厅。
偌大的待客花厅里只剩下叶家两个小娘子了。素秋这时才呼了口气,低声提醒主家,“魏家连女眷都没有,只有两个男人。我们登门会引来闲话的……”
被人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痒的。
“来都来了。” 叶扶琉一双明眸灵活地打量四周, “登门多看看,看明了情况才好办事。刚才一路过来,你瞧见什么了?”
素秋是个细致人,仔细回想片刻,“宅子布置清净雅致。庭院收拾得很干净。到处空旷无人。一路走过来,显得极为冷清。或许魏家郎君是个孤僻冷清的性子,才会有这样雅致又冷清的宅子。”
“你观察的都很对,只有一条,魏家郎君是不是天生冷清孤僻的性子,只看庭院布置,不好判定。人可比宅院难懂多了。”
偏厅里没有半个小厮仆婢,魏大急匆匆去了后院,连待客的茶水也没人上,叶扶琉自己踱出花厅,四处随意转悠。
“如果这位魏郎君不是天生的孤僻性子,却刻意不见人,不和乡邻来往,守着冷冷清清的宅子,整月闭门不出,里头肯定有猫腻。”
“那……魏家郎君是真冷清还是假冷清,我们又如何知道呢。”素秋问。
“当面说几句话就清楚了。”叶扶琉站在水缸面前,探头往里望。
水缸里头应该曾经养过一阵莲花,莲花早养死了,水面上只漂浮着几个枯死的莲蓬。
廊下挂了个小巧的鸟笼。或许曾经养过八哥。如今八哥无影无踪,只剩下空鸟笼。
叶扶琉边走边看,渐渐发现不对劲的感觉从何处而来——
“整间宅子竟没一个活物?”
她刚才进门就觉得静。如今看来,岂止是无人走动的安静呢。初夏季节,树上没有知了的鸣叫声,庭院里没有蝴蝶飞舞,周围郁郁葱葱的都是松柏长青木种,视野里连一朵艳色的花都没有。
“我们那处宅子够荒了,屋檐下还有两窝燕子整天飞来飞去呢。”
叶扶琉细致地观察周围,高大松柏遮挡了头顶日光,庭院里大片的背阴地,穿堂风刮过身上,突然有点阴风阵阵的感觉,她情不自禁拢住了手臂。
“这位魏郎君是有点天煞孤星在身上的。我瞧着有三分像天生的孤僻冷清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素秋扯了下她的衣袖,叶扶琉瞬间闭嘴,若无其事走回偏厅,规规矩矩坐下。
片刻后,魏大神色黯然地走进厅堂,压抑着情绪过来拜了一拜,尽量平静地道谢,“多谢叶小娘子的汤饼。我家郎君用过了。”
进门处光亮,叶扶琉一眼便瞧见了魏大发红的眼眶。又哭过了?这么大个头北方汉子,怎么整天哭唧唧的。
她问了句,“可是魏郎君不喜我家汤饼的口味?送进去没有用?”
魏大摇头,“郎君用了。当着我的面前用了五口汤饼……把筷子放下了。”
叶扶琉惊奇道,“你家郎君怎么回事,一餐饭固定只用五口的?这胃口比鸟儿还小,从前就是这样?”
大概是被正正戳中了要害,魏大脸色难看起来,勉强维持着平静道,“娘子不知,五口算是用的多了。自从搬来镇子,郎君一餐饭食经常只用三口就停,有时候一口也不用。每餐能用五口……已经算是合胃口了。总好过一口不吃。”
说到这里,魏大下定决心般,原地拱手而拜,郑重道,“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叶小娘子贵宅的厨娘——”
“等等。”不等他把请求说完,叶扶琉直接摆摆手, “别急着往下说。我还没听明白。”
她琢磨了一会儿,“你家郎君吃了五口汤饼,已经是极少见到的分量了?”
魏大点头。“南边的口味偏甜偏腻,郎君吃不惯,时常看一眼便撤了。”
叶扶琉越听越不明白了。
“今天送过去的汤饼合口味,魏郎君吃用了五口。镇子上售卖的吃食口味偏甜,吃用不惯,魏郎君就不吃。恕我直言,你家郎君……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一句话正正戳到痛处,魏大的喉咙里冲出一声哽咽,抬手狠抹了把眼角。
“我家郎君病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叶扶琉听魏大掐头去尾地说了几句。
听魏大的口气说,他家郎君向来不是讲究吃穿的人。
君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魏郎君曾走遍了半个大雍朝,缺衣少食的辛苦也吃得,荒野里摸爬滚打的辛苦也吃得。曾在雷电暴雨的山地搭起简易棚子,衣衫泥泞湿透,锅里煮的只有寡淡野菜,依旧安之若素。
叶扶琉听精神了。
她自己不敢说走遍了半个大雍朝地界,走遍了江南两浙地界是有的。
“魏郎君这般的行走经历,名山大川走遍了吧。又怎么会连续几个月闭门不出。不会闷着么?” 她惊奇地问。
魏大神色黯然。
“谁知道呢。郎君现在就是这样,完全不见生人,更不许家里雇请生人。饿了,病了,不舒服了,从不会主动吩咐什么。送到面前的吃食,合口味的便吃两口,不合口味的就放筷子不吃。哪里不合口味了,问也不说。整个月不出门,只在早上见着阳光的日子,才会上东边木楼晒晒太阳。哪天不出太阳,就整天地坐在屋里,早上什么姿势坐着,晚上去还是那个姿势……”
叶扶琉听得倒吸口气,又感觉身侧阴风阵阵了。
她拢着鸡皮疙瘩浮起一层的手臂,真心实意感叹了句,“听起来病得真不轻!不像是身体出毛病了,更像是脑壳……” 素秋在背后猛扯衣袖,叶扶琉好不容易把后半截给吞下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打探到现在,隔壁魏郎君得了重病这件事,她已经有七分信了。还有三分的不确定,她需要再亲眼看一眼。
叶扶琉起身告辞。
魏大果然把她送出偏厅。
跨出门槛时,叶扶琉脚步一顿,“刚才送来的碗——”
“啊!还在郎君屋里。我这就去拿给叶小娘子。”
魏大即刻转身,匆匆沿着长廊往后院门走几步,背后又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魏大一回头,叶扶琉果然又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了。
“我年轻见识浅。”叶扶琉谦虚地提议,“但整天坐在屋里不见生人,不说话,听起来倒像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坐监牢似的。坐监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气,听起来不像是好事。”
“贵家不介意的话,我过去把碗拿了,顺道在屋门口和魏郎君打个招呼就走?魏郎君愿意寒暄几句是最好的,不愿寒暄的话,也算是身边出了点新鲜事,不至于活成一潭死水。”
轻描淡写几句话,正正戳中魏大心里最深的忧虑。
他咬牙应下,“叶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邻居,当面打个招呼应是无碍的。”
叶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小白牙,“走。”
魏郎君歇在书房。沿着廊子走过去不算远。
叶扶琉落后半步,魏大先过去敲门。
那么魁梧一个汉子,敲门动作小心翼翼,怕极了惊扰里面的模样,先轻敲两声,顿了顿,再敲一声。
“郎君,仆过来拿碗。刚才盛汤饼的白瓷碗留在屋里了,是隔壁叶小娘子家送来的。”
魏大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
屋里现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东边的雕花直棂窗开了半扇,窗外种了细竹,竹叶影影绰绰,有人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叶扶琉站在门边踮起脚,视线越过魏大的肩头,乌溜溜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往里瞅。
屋里的人侧身坐着,视线盯着地,那是个低头沉思的姿态。听到门板声响,肩头微动,身子侧过来。
叶扶琉这两天从院墙下抬头往上看,见木楼上的魏郎君长了一副手长脚长的高挑个头,本以为魏家主仆两个都是北方常见的魁梧汉子。
今日近看才发现,这位身材修长的魏郎君,相貌却生得清贵文气,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样。
人安静坐在暗处,窗外竹影摇曳,点点碎光照进屋里,显出病中消瘦的轮廓,苍白的唇。
或许是太久没出门的缘故,魏郎君搭在膝头的手也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色泽。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襕袍,两厢映衬,暗色衣裳越发衬得手背肤色白到几乎透明。
叶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里的人,突然就不觉得外头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伙,人长得比院子还要冷清啊。
魏郎君一眼便瞧见了魏大身后探脑袋打量的叶扶琉,视线漠然转了一圈,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地。
魏大被主人盯了一眼,仿佛做错什么大事似地,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慌忙回身送客。 “叶小娘子,郎君不想说话,我送你出去。”
叶扶琉不肯走。
她眼尖,刚才瞧见地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什么活物在地上跑动?黑乎乎的。”
她身后的素秋也瞧见了,吃惊地低呼,“娘子……是不是黑鼠?”
魏大骤然一惊,连忙健步冲进屋去。 “哪儿有黑鼠?”
“喏,那边。”叶扶琉这回看清楚了,抬手往屋里地上一指,“好大一只。就在你家郎君刚刚盯着的那块地。”
硕大的黑鼠吱吱叫着,叼着饼子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踩过魏郎君的脚边,一溜烟钻去角落里不见了。
屋里响起魏大慌乱的询问声。“南边的鼠类生得硕大,可咬着郎君了?”
“屋内既然有了鼠患,只怕不止这一只。请郎君移步屋外,仆要寻找鼠窝,尽快灭掉才好。”
连问了几句,魏郎君始终未应声,目光偏了一下,看向硕鼠消失的方向。
“它在屋里不少日子了。”
魏郎君的嗓音平缓冷冽,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口说长句了,语速很慢。
“鼠窝在东北边角。一只母鼠带三只小鼠,每天早晚出来觅食两次。它在窝里吃它的,我在窗边坐我的。两不干涉,何必逐它。”
魏大惊得哽住了,“可是郎君,好好的屋子里——”
才说了半截的劝说语句被打断,魏郎君平缓却不容置喙道,“见笑了,请回罢。”显然是对叶扶琉说的送客辞。视线从黑鼠消失的角落处收回,又静静地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细碎光影。
魏大忍着泪应了声“是”,捧起桌上的白瓷碗,强作镇定地走出门外,招呼叶扶琉出去。
“叶小娘子的碗在这处,请随我出门去。”
叶扶琉接过白瓷碗,打开罩碗的碧纱笼,往里瞅了瞅。
盛得满满一碗汤饼,面饼没动几口,鲜汤倒是用了不少。她心里有了个底,嘴里没说什么,带着素秋直接出了魏家。
魏大再次和她提起“魏家出高价,请叶家厨娘每天烹煮一碗汤饼”的请求。
叶扶琉拒绝了出钱雇请的提议,想了想,以“邻居帮忙”的名义应诺下来。
回到叶家门里,院门一关,清清静静,素秋开始悄声嘀咕。“眼睁睁瞧着黑鼠从脚边过去,魏郎君居然脚尖都不动,简直不像个活人。我刚才瞧着,寒毛都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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