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牢记阿娘的吩咐,不做打头的那个,也不肯做最后一个,挤在三四个小童中间忐忑进了叶家的门。
叶家是一座好大的宅子,好宽敞的庭院,好多浓密的爬墙藤蔓,好……好破。
叶家小娘子搬来之前,这间大宅子无名无姓地荒了十几年了。四面八方的乡邻都当它是无主荒宅,冬日没柴火了,拆走一块门板,夏日多蚊虫,拆走一块窗纱,咳咳……能不破么。
庭院粗略收拾过一轮,满院子长了半人高的荒草才割不久,一摞摞地堆在围墙旁边,夏季草木疯涨,地上到处都是没割干净的杂草茬。
虽然叶家大宅子闹鬼,虽然叶家的大管事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没有笑模样,但人年轻又长得俊,给足两倍市价的铜子儿,出手顶顶大方!
阿桃一碗蜜水换了八枚大铜钱外加满兜的甜枣,心里乐得开了花,铜子儿攥在手里数了又数,数的太专心了,也就没听见叶家大管事说话。
大管事对他们说,“我家娘子还在睡,你们莫吵着她。庭院才开始翻修,你们原路出去,别踩中间泥地,当心地上有——”
话还没说完,“哎哟”一声喊。
地上有坑。
阿桃就这么掉坑里了。
土坑底发懵的阿桃被捞上来时还在哭,冷不丁瞧见了叶扶琉,哭声骤然一停,只顾着张嘴发愣。
叶扶琉走近阿桃身边,抬手摸了摸她蹭灰的脸蛋,嗓音温温软软地问她,“怎的掉下去了,摔得疼不疼?”
阿桃本能地点点头,点了两下反应过来,连忙摇头。
坑底的泥不知怎的,坐上去好硬。比起屁股摔得疼,坑底还有更可怕的事。
阿桃面色带了点惊恐,指着坑底,“我听见了……下面有鬼哭……”
叶扶琉:“唔……”
小孩子嘴巴不牢靠,出去万一碰着小伙伴,大白天听到鬼哭的流言又散出去了。还是直接送回家里的好。
叶扶琉替她把沾灰带泥的小脸蛋仔细擦干净了,从叶家大管事的兜里抓了一把甜枣给她,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倒出几颗糖饴,最后补了把铜子儿。
“素秋,你把这孩子送回家去。我看她衣裳勾破了,你和她阿娘说说赔偿。”
素秋应了声,过去牵阿桃的手。
阿桃被巨大的惊喜砸得说不出话了,揣着满兜的甜枣糖饴,捧着满手的铜子儿,晕晕乎乎地被素秋带出门去。
叶家大管事关好门转回来时,叶扶琉还站在土坑边,浓长的睫毛遮住视线,站在坑边往下看。
听到大管事的脚步声走近,琉璃般剔透的乌亮圆眼抬起,冲着来人方向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叫你办事,你就这么办事的?险些叫个小娃娃戳穿了。我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了?”
叶家大管事的脸色黑了。
他也站在坑边,面无表情地往坑底望去。
如果阿桃再大两岁,她就会发现,刚才硬得咯屁股的那块坑底,其实只虚掩了薄薄一层的浮土。
坑底下埋了木板。
木板长八尺,宽三尺,高两尺。与其说是个长木匣子,倒不如说更像个简陋的薄木棺材。
正好塞得进一个身量不怎么壮硕的成年男子。
坑下的薄木棺材被起上来了。
木板打开,露出里头躺着的麻脸汉子。
里头的人被活埋了一场,人几乎疯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被破布堵住的嘴巴不住地嗬嗬叫。
叶扶琉站在木板边,手里无聊地摆弄着新得的双鱼白玉佩,漫不经心跟棺材里的人说话。
“胡麻子兄弟是个胆大的,单枪匹马摸黑进我叶家的门,打算先劫财,后劫色?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啊。”
躺在棺材里的人呜呜呜地哭,边哭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没人听他说什么。叶家给了他两条路。
“第一条路,绑你去官府。《大雍律》第五十九条,持凶入室、意图盗窃者,杖八十,流三年。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天高地阔,别让我再见到你。”
“第二条路,你胡麻子是本地的地头蛇嘛。面子比天大,你拒不认罪。那更简单,原地躺好了,我再把你运回坑底埋了——”
棺材里的汉子疯狂摇头大喊,被堵牢的嘴巴里露出几个含糊音节,“认罪……认罪……”
叶扶琉满意地往屋里走。
早上买了一碗蜜水儿还没吃呢。
走了两步,被身后喊住了。
叶家唯一的大管事是叶扶琉半路上雇来的,人家当然不姓叶,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问,“抓贼抓赃。人是逮到了,等下我去县衙门,呈上堂的赃物是什么?”
是个好问题。
叶扶琉随手往廊下一指, “那边。”
“那边?”空荡荡的廊下,除了破败的石阶,满地的碎石子,只有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猫儿盆。早上才从墙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
本朝流行蓄养爱宠,家境殷实点的人家都爱养猫儿狗儿。喂食用的猫儿盆,狗儿盆,哪家没几个。
“猫儿盆能值几文钱?”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报上去充做贼赃,只怕不能立案吧。”
叶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弯腰捡起灰扑扑的猫儿盆,在檐下的大水缸里洗了洗,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质。
“底面三颗芝麻钉,顶尖的雨过天青色釉,温润无芒,蟹爪纹,裹足烧。”
她在日光下展示猫儿盆底的小小的三颗芝麻钉,“你只管把猫儿盆连同我的原话带去县衙。咱们这片地界的知县大人是京城贬过来的官儿,进士出身,待过翰林院,识货的眼界应该有的。”
她图省事,只洗干净了一小块瓷边,削葱般的手指就夹着那一小块干净釉面,把猫儿盆扔进对面怀里。
“拿去报官足够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着猫儿盘,一手拖着五花大绑的大盗,半信半疑地往门外走。
叶扶琉过去关门时,正赶上门外的动静漏进来。说来也巧,刚才堵门卖货的那群小子丫头四处绕了一圈,这回蜂拥围住了邻居魏家。
呼喝驱赶声从隔壁魏家传进叶家。
“去去去,我家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隔壁大门敞开着,身材魁梧的家仆魏大站在门边,一个人就堵住整扇门,不耐烦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脸水,不要香膏刷牙粉,不要乱七八糟的饮子小零嘴儿,只要昨日的汤饼!其他的东西都不要。”
手捧汤饼大碗的童子咧着牙笑得欢。
门外围拢的其他小子丫头们失望地一哄而散。
“再不来魏家了!”
“天天什么都不要,只要汤饼。”
“我家香喷喷的芝麻甜烧饼魏家都不要!侬个江北大蛮不识货!”
魏大装作没听见,就在门外数了几个铜子儿交给小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要进门。
叶扶琉站在自家门边,魏大在他家门外,两边打了个照面,魏大捧着碗冲叶扶琉点头,“叶小娘子早。刚才瞧见秦管事拖出去个人,贵宅出事了?”
叶扶琉也客气地一点头,“夜里进了个蟊贼,拖出去报官。贵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仆叹了口气,面上泛起愁容,“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地拖着。”捧着汤碗进去了。
叶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脑,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儿,提着弯刀出来,继续清理满院子的杂草时,果然又听到了邻居那边的动静。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门,急起来吼一嗓子,相隔尺半的两堵院墙压根挡不住动静。
“郎君,吃点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样的汤饼,昨天好歹还吃了三口,今天怎么一口不动了?”
叶扶琉抬头看了看头顶。
太阳出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朗少云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早晚都不怎么吃食,但每逢晴天,多半要出来晒太阳的。
她割干净了一片新长出来的草茬,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墙角旮旯的杂物,从大堆破布里拣出一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指节轻轻叩了叩,木质厚沉完好,没有生出蠹虫,满意地放在旁边。
再抬头时,隔壁朝东的两层小木楼高处果然多了个端坐的人影。
叶扶琉早有准备,抱着小楠木箱起身,冲围墙对面仰起脸,还是昨天那句同样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门外那群小童也吵着你了?”
高处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浅金色的日光里,依旧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态,不,比昨天还要熟视无睹,视线平视远方的朝霞,听若不闻,连往院墙这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了。
叶扶琉仰起头,心平气和地盯着魏郎君看了一阵。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郎君,长居家中养病,两边虽说是邻居,连个正经照面都没有,寒暄招呼从来不回应。
偶尔撞到他坐在木楼高处晒太阳,阳光也只照到肩头,魏郎君的面孔始终陷在木楼长檐的阴影里。长什么相貌,当然是看不清楚的。
叶扶琉走南闯北,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头次见到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觉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进门时素秋的那句话。“重病之人,五感消退……”
或许不是故意不搭理邻居,而是人家病得太重,压根听不见,看不清呢。
她想试一试。
毕竟她的老本行不寻常。碰着个喜欢登楼往下看的邻居,还是探清楚底细的好。
叶扶琉走去拐角隐蔽处,把关过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给重新拖出来。
几块木板分量不轻,她拖出一身薄汗,蹲在阳光明亮的庭院里,背对着隔壁围墙方向,嘴里念念有词,“一对,镇鬼驱邪,家宅平安。两对,入土为安。三对,入土为安……”
这趟带回的八对纸人纸马,被她从箱笼里拿出来,惨白的玩意儿一对对地往薄木匣子里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满了,她仔细地把木盖子给盖好,往前轻轻一推。
砰,尘土飞扬,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叶扶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围墙隔壁的小木楼高处,魏郎君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天边朝霞处收了回来,盯着院墙这边。
叶扶琉一抬头,两边的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上了。
哟,原来听得见,看得见,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叶扶琉愉悦地弯了弯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直视魏郎君的眼睛,笑吟吟地再次打了个招呼。
魏郎君整个人坐在长檐下,阳光只照到肩头,面孔隐在暗处,视线低垂往下,越过两家院墙。
叶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过去,仿佛飓风过境。
高处的目光扫过庭院里满地掀开的大坑小洞,墙角边高高摞起的砖瓦,在叶扶琉身上转了一圈,扫过八对纸人纸马“入土为安”的大坑,最后盯了眼她手里抱着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冷淡地一颔首,视线挪开了。
叶扶琉搬来五口镇其实没多久。
天下三百六十行,她从来把自己当做是行商。只不过跟寻常生意人不太一样,她行商分明暗两条道,有主业,有副业。
副业当然是布帛生意。领着四十来条商船走遍江南两路,需要投不少本金,有时赚钱有时亏钱,看起来大张旗鼓的挺唬人,其实不怎么刺激。
她大部分时间忙活的,还是倒腾宅院的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不需要本金,过程很刺激。除了胆子大,还得谨慎,心细,眼睛毒,跑得快。
叶扶琉眼光高,被她看中的宅院生意不多。五口镇本来是路过歇脚的去处,没想到被她无意中看到了镇子北边的荒废大宅。
多久没见到这么合心意的宅子了?叶扶琉人一下子都精神了。
光踩点她就踩足了整个月。
五口镇是个不到两百户的江南小镇,隶属上头的江县管辖。靠江临河,位于朝廷划分的江南东路和两浙路的州郡边境上,是个小有名气的供商队停歇中转的小镇子。
商贾来往多的地方,没什么‘人不离乡’的规矩,只要听到了某某地方做什么买卖赚钱的风声,拖家带口呼啦啦逐着钱财跑。人口流动大,钱财往来多,屋舍买卖频繁。
叶扶琉就喜欢人口流动大的地方。
往前倒推个十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说不出荒宅的来历。镇子上住得最久的人家也只隐约想起从前似乎住过一户老妇人,还是从过世的长辈嘴里听来的,那户人家姓什么,谁记得。
怀揣一张惟妙惟肖的地契,纸张做旧,朱红官契印丝毫不差,挂起千响鞭炮昭告乡邻,寻个黄道吉日,正大光明地搬进去,谁说这处荒宅二十年前不姓叶?
叶扶琉才搬进大宅半个月时,已经是街坊乡邻眼里‘热络友善又多财’的好邻居了。偶尔出门一趟,周围住得近的几户邻居的当家娘子挨个出来跟她打招呼。
唯一没搭上话的,就是离叶家最近的这户姓魏的邻居。
魏家也是新搬来的。一个病郎君,带一个家仆,宅子里统共只有两个大老爷们,整天关门闭户,连大门都不出。就连这户姓魏,都是叶扶琉从别家娘子嘴里打听来的。
“魏家两个都不爱搭理人。”话最多的王家娘子某天嘀嘀咕咕,“偶尔出门都是那个叫魏大的家仆。他家那位郎君啊,倒像是养在后院的大姑娘似地,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李家娘子也嘀咕,“说起来,魏家郎君搬过来有两三个月了吧?连正影儿都没瞧过一面。倒是隔三差五地请郎中登门。也不知病成什么样了。”
叶扶琉坐在围廊下,把新得的雕花小楠木盒拿软布蘸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放在阴凉处晾干。
魏家郎君病得确实不轻。
从她这处打量过去,对面木楼高处坐着的人影,肩膀宽阔,手长脚长。站起来怕是不止八尺。
八尺高个头一郎君,一天只吃三口汤饼。这幅要把自己硬生生饿死的架势,身上肯定有大毛病。
隔壁的魏大又在扯着嗓子吼了。
“郎君,你到底要吃什么,说一声啊,我现在就出门给郎君买!”
叶扶琉坐在步廊围栏边,石榴长裙下的绣鞋惬意地一翘一翘,抬头看对面的热闹。
难怪听得那么清楚。原来魏大也上了木楼,两堵院墙哪里拦得住高处传来的声音。
魏郎君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了,别叫人看笑话。”他淡漠道了句,“下去。”
他的声线不似魏大嗓门洪亮,低沉略哑,在风中聚而不散,清清楚楚地传过院墙。
下个瞬间,叶扶琉看热闹的目光和院墙对面的两道视线对上了。
魏大露出羞愧的神色,立刻闭嘴转身下楼。
魏郎君的视线也转开了。下一刻,他缓缓起身,自己下了木楼。
一天只吃了三口汤饼,脚步还挺稳当。
叶扶琉收回视线,抱着小木盒思考了片刻。
做她这行的,就像常年在河边走,除了胆子大,更重要是谨慎,心细,才不会一脚踩进河里湿了鞋。她有个小毛病,想得多。
她搬来五口镇整个月了。结交攀话,旁敲侧击,周围十几户乡邻都挺正常,只有隔壁魏家不太正常。
主仆两个大老爷们,打着养病的借口,整天不出门,不结识乡邻,登门的只有郎中。还不是镇子里那几个,都是外地陌生面孔。说句不客气的,谁知道是真郎中还是假郎中?
魏家郎君闭门养病,却又不像病重到起不了身的模样。吐字清晰,走路稳当,只是借着病不搭理人。
主人养病,家仆伺候,魏家没个正经营生,但家里并不缺钱。
魏家不缺钱,却连个仆婢短工都不请。隔壁宅子整天空荡荡的,比叶家荒了十几年的宅子还空。
叶扶琉心里有个猜想。
她自己就是打着布帛生意的幌子,做宅院倒卖的生意。叶家同样不喜欢多请人,人多眼杂容易误事。
魏家宅院不小,同样荒了许多年,同样新搬来不久。
魏家郎君的病会不会也是个幌子,幌子下面遮掩不能见光的行当。
她有点怀疑,魏家是同行。
日头接近晌午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素秋提着一大块腊肉回来了。
“刚才把阿桃送回家里,留下做新衣的半贯钱,她家阿娘欢喜得不得了,死活塞过来一块腊肉,推都推不掉。”
素秋把腊肉放在灶台边,边生火边问,“娘子,半贯钱是不是给多了?”
“不多。”叶扶琉过去把腊肉提溜起来,满足地闻了闻肉香。“我们初来乍到,周围都是乡邻,多花点钱财不要紧,主要是留个善缘。以后我们搬走了,善缘还留着,乡邻们愿意帮我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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