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上手摸上腰封,轻问:“想要沁风楼倒吗?”
嘶吼一下断了,汉子打着战栗,腮边紧实的肉抽搐了下。黎上拔出三根银针,看了看蓦然出手。汉子像背后长了眼一样,身一偏轻易避过。黎上转身:“若要沁风楼倒,你安葬好妻子后,可以来找我。”
听着脚步声,汉子紧拥妻子冰凉的身体:“你不问我是谁吗?”
“不是什么人都能带走沁风楼的女子。”自知道戚宁恕尚活在世的那一刻起,黎上就收起了不多的散漫。他有要守护的家守护的人。
“黎大夫…”汉子右手捂上妻子小臂上的伤口:“在下姜程。”
一脚跨出门槛的黎上顿住足,眼里有愕然:“鹏程万里的程?”
汉子没回应,埋首在妻子脖颈呜咽起来。风笑见主上不动,回头看了一眼。姜程?石云山兵器谱上排在第九的鹏翎枪,对应的就是姜程。会是他吗?那姜程可是少林方丈了一收的唯一一个俗家弟子,而且已经没音没信好些年了。
第71章
“所以你是要回少林?”黎上眼望着前方, 珊思正指着蝴蝶给怀里的小人儿介绍。没等到回答,他也不欲再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没必要强求。点足跳上车厢顶, 看了路。不用回头,驴车调个头,走几步往东就可以上官道。
上了官道, 辛珊思叹了声气:“世事弄人。”温娘看不到希望,所以选择了以死来解脱。她死了, 她一直等待的希望却上门了。
“那女子毒已入骨,看皮色…八成熬不过解毒。”黎上眼底幽暗,姜程失踪在江湖近十年,他跟少林还有联系吗?
“可即便这样,也还有两成活的希望。”辛珊思用脚晃着窝篮。窝篮里的黎久久蹬开了搭在身上的布巾, 两眼往起眯。
“她自己放弃了,许也是…不想再拖累姜程。”黎上思虑着:“你知道姜程吗?”
辛珊思靠着他的背:“正在等你说。”
“姜程两鬓虽见白, 但他尚不及四旬。”黎上不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出生,祖父母就出了意外。有道人说他命中带煞,故他父亲便将他寄养在少林。他算是了一一手带大的,七岁留发,十六岁下释峰山。了一坐上方丈位,江湖人都玩笑, 说他是少林的亲儿子。”
“这般身份竟也拿炽情无策?”辛珊思凝眉。
“有的。”黎上唇轻轻勾了下:“你忘了我的毒是怎么解除的?”
逼出的, 辛珊思问:“炽情也是可以被逼出的?”
“不容易, 但也不是不可以。”黎上道:“少林的还一老和尚于医毒两道上虽稍逊白前, 但肯定知道怎么把炽情逼出,只这个损耗有些大。”想将单一的炽情从体内拔除, 需要至少两位内力浑厚之人。不是谁都有他的福气,能遇上一个内力高深又愿意将一切予他的人。
辛珊思想起方阔的一句话:“少林有少林的规矩。”
“了一很喜姜程,但姜程却向往四海八方。”黎上目光悠远:“我相信姜程去求过他师父,但了一…应该也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等姜程情绝心死回归少林。”以这样的方式,合适吗?辛珊思不理解:“你觉得他会来找你吗?”他们的村子现在是急需扩充村民。
“我正想着一事。”黎上回头看了眼:“久久睡了吗?”
辛珊思伸脖向前:“睡了。”屁股离车底板,手撑着黎大夫的肩,出了车厢。黎上让出半边座:“看之前姜程表现,他好像听说了我能解炽情。”
“可这件事一界楼还是刚从我这得的准信。”辛珊思将车厢门关起半扇。
“但他又不是很肯定…”黎上断言:“他不是从一界楼买的信。”那么问题来了,谁告诉他的?他们离开坦州都快二十日了,在西蜀城待了数日。林家的事闹得那么大,此地又离西蜀城这么点远,他会不知他们在西蜀城?那他怎没带温娘去西蜀城寻他,还是说他也仅是刚刚得到信?
“他应该是知道信不久…”辛珊思是这么以为的:“不然肯定会告诉温娘。那温娘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结束。”温娘在求解脱,姜程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又想挽留,那他定会不断地给温娘输送希望。
是啊。黎上把驴鞭和缰绳给出,跳下辕座。陆耀祖见了打马上前:“有事?”
“您回食摊帮我问问,今天有没有和尚经过他们那里,亦或有什么人提到黎上、沁风楼之类的事。”
“好。”
看着陆老爷子跑出十来丈远,黎上才转身追驴车。辛珊思还以为他会自己去,见人回来不禁弯唇,递出只手,拉他上来。
再坐到辕座,黎上抽走了驴鞭:“方阔现在是不写话本了,不然你我九成九要进他的话本。”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封笔了?”辛珊思对那老秃驴一点好感都无:“你说在你家遭灭门的那本话本里,武状元男主会不会也被姑娘退过亲?姑娘嫌贫爱富,抛弃了一心对她好的男主,转头嫁给了奸商。男主奋发图强,摘得武状元,然后上战场杀敌立功,回头再铲除奸商。”
“有可能。”但黎上觉得这个并不合理:“黎家是遭灭门,不是被官家查抄。状元郎是主角,他的形象理应是非常正派的,但却暗地使诡计灭了奸商一门,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是很明显吗?为了银子。”
“他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帮助公主…”不,辛珊思咬住到嘴边的话,话本是老秃驴写的,他会写出个女帝吗?九成九点九不会。转眼看向黎大夫,她问:“可能吗?”
“不知道,但…”黎上敛目:“如果跟戚宁恕勾连的那个人真的是蒙玉灵,那他跟蒙玉灵认识的时间应该在烈赫二十二年。烈赫二十二年,蒙玉灵才十三岁。戚宁恕十一二岁就常随父外出,二十一岁的他会不可自拔地情陷一个十三岁的女子吗,还为她去考武科,去战场去害黎家?
况且蒙玉灵在烈赫二十三年就被蒙元烈指婚给了塔塔尔家的小儿子。烈赫二十四年春,蒙元烈病重,蒙玉灵仓促出嫁。”
“她儿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辛珊思有另一想。
“蒙玉灵的儿子,塔塔尔·穆坤吉尔是泰顺三年六月初出生的。那时,他的父亲已经病得卧床不起。他未满百日,父亲便走了。”黎上知道姗思在想什么:“也不是没可能,毕竟蒙玉灵的母亲就是用女将思勤拴得死死的。思勤是致仕了,若不致仕,整个太医院都在她的掌控中。”
戚宁恕是泰顺二年九月出征,蒙玉灵的儿子是泰顺三年六月初出生的,时间上合得上。辛珊思觉蒙玉灵在尝过思勤顺从的甜头后,不是没可能有样学样:“你的意思,戚宁恕跟蒙玉灵之间,谁是谁的棋子还不一定?”
黎上弯唇:“把东明生代入,我更趋向戚宁恕在算计蒙玉灵。”
“东明生?”辛珊思不费脑子想了,就听他说。
“东明生,名朗宴,明生是他的字,精于布棋,又很自以为是,江湖武林未必能满足他那颗心。”黎上眼里生了戏谑:“流芳千古,应该才是他的追求。早闻东明生在自家的庭院里搭了个茅庐,你说他在向往什么?”
辛珊思脱口:“武侯。”
“对,就是诸葛孔明。我也来编个故事…”昨个在书斋,他亦翻了两页话本。黎上想了想,道:“十三四岁的戚宁恕,一回随父外出,遇上一个…相师。相师说一观他这面相,就是海中蛟龙。蛟龙亦称潜龙,需渡劫才能化身真龙。
戚宁恕把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日复一日,他渐渐躁动。一日,戚父说要去趟蒙都,他立马就觉命运来了。跟着一道去了蒙都,他见识到了权与贵,心再难平静。
可天下哪是那么好夺的?正无头绪时,听闻一个公主因误伤了嫡长皇子母妃被赐死,他立时就觉察到机会。使尽千方百计,在蒙玉灵最困顿的时候两人遇上了。蒙玉灵急需人手,他再有意无意地表现一番,便成功地吸引了蒙玉灵的目光。
之后退亲,考武科,在蒙都与蒙玉灵接触久了,戚宁恕渐渐发现这个公主远没他以为的那般简单。灵光一闪,生出一计。佯装痴情于公主,藏于她身后,借势徐徐图之。”
“你娘美吗?”辛珊思觉黎大夫比方阔会写话本。
黎上把脸杵到她眼前,余光留意着前路,带着点嚣张地问:“你觉得呢?”
“肯定是美的,不然哪能生出这么俊的儿子?”辛珊思推开他的脸,把缰绳塞他手里:“你刚说的,比戚宁恕对一个十三岁的蒙人姑娘一见钟情又死心塌地,来得更合理。”
“另,他该十分清楚即便他摘得武状元,跟蒙人公主也是没可能的。”黎上以为戚宁恕不是傻子,不会为个明知得不到的女人舍生忘死。
辛珊思凝神细想:“十一二岁就随父外出…戚父常在外跑,该认识不少人吧?”
“戚家也要再查一查。”黎上以为,戚家的消沉很可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表象。
驴车跑了六七里路,陆耀祖才返回:“花了三十文。昨个中午有个老和尚经过,经描述应该就是方阔,但他没跟姜程说话。倒是今天早午,几个商客歇脚的时候提到了你上沁风楼讨要诊金的事儿。”
“这么巧?”辛珊思问:“咱们会不会是被人盯上了?先让姜程打入到我们之中,然后暗里联系他。”不是没可能,方阔、孤山可都是少林人。“咝…方阔是没认出姜程,还是认出了没认?”
“处理了林家,我们在西蜀城留了几日。方阔也在西蜀城留了几天吗?他昨天到的南冯庄路口…”黎上在想,姜程在南冯庄路口支摊的事会不会也是米掌柜告诉的方阔?可既去到了食摊,他又因何没认姜程?
方阔不是没认姜程,是还不到时候认。现在他正站在姜程家的院外,低头看路道上的车轱辘印,白眉紧拧着,老眼里有伤痛。看了足足百息,他才挪动脚往院门去。
院门虽关着,但里面没插闩。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院里静悄悄,他走到厨房见着那口盛着血水的缸,慢慢捻起佛珠。移步往堂屋,堂屋的门大敞着。
方阔正要进入,姜程走出里间,神色晦暗,面上的纹路都好像深了不少。他似没看见门外的人一样,拉了两条板凳摆放好,将堂屋门卸下,搭在板凳上。再回里间,把换上新衣的妻子尸身抱出,小心地安置在门板上。设桌,点上香。
待这一切都妥当了,他才转过身面对门外人。
对视几息,方阔见他不吭声,竖手念叨:“阿弥陀佛。”
声还是那个声,就是苍老了许多。姜程没有回礼,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是张开了:“师伯来,是要问罪吗?”
方阔微愣后摇了摇:“老僧该多谢你。当年若不是你偷偷将老僧的经书换成了老僧写的话本,恐老僧还不能及时醒悟。”
沉默几息,姜程道:“我换你经书不是为我师父,仅仅是觉你六根未尽心魔重重,不宜当少林方丈。你做了十年早课,早课经文早已倒背如流,手里拿的什么,影响不到你做早课。”
“老僧知道。”方阔也是看着姜程长大的:“老僧从未怪过你,只庆幸戒律院的人发现了,没让我披上那身袈裟。”目光落到门板上的尸身,他深吸长叹一声,“你也该回少林了。”
“回不去了。”姜程轻吐:“我同你一般,心有魔障。”
方阔脸一凛:“你师父还在等你。”
“我与师父…”沉凝两息,姜程慢慢摇了摇头,眼里生潮:“也不似从前了。”十年前,他带着温娘求上释峰山,才悟透了少林的经,发现与他心中一直敬的佛…相去甚远。那一刻,他看大雄宝殿上高坐着的金像都觉讽刺。佛,高高在上,慈悲天下也仅是垂目下望罢了。
“你…”方阔面露失望,嘴张了合合了又张,指向门板上的尸身:“她是你的情劫,不是你的归宿。现情劫已逝,你当醒悟了。你看不清吗?你与她没缘。有缘,她就不会死在黎上抵达前。”
“她不是我的情劫,她是我的妻子。”姜程坚定。与温娘相伴这十年,他心有着落,再不似从前那般空荡。
“你为了个沁风楼的女子要丢掉少林?”方阔生恼。
在他七岁执意留发时,就已注定了与少林无缘。姜程以为看不清的是他师父和眼前这位:“师伯不也为话本丢了方丈之位吗?”
方阔被堵得脖子都粗了,迟迟才憋出一句:“你不回少林回哪?”
是,温娘一死,他就没有家了。耳边响起黎上的话,要沁风楼倒吗?姜程垂着的手慢慢收拢,目光凝聚冷硬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盯着三四步外的人,方阔将他跟记忆中那个鲜活的青年比对着:“将将三十又七就白了鬓,你到底在求什么?”
求一份安平,姜程与他相视着,这位根本就不懂一个出生就被抛弃的人,会活得有多惶恐多不安,还不懂事他就下意识地在讨好所有人。他厌恶那样的自己。
静寂片刻,方阔见他意已决便不欲再多费唇舌了,竖手念:“阿弥陀佛。”声落转身,走向院门。
前天,温娘还盯着他练功,在期待着他帮她逼出炽情…姜程抬腿向摆放在门后的那杆长七尺七寸的鹏翎枪走去:“师伯,你昨天是不是来过我家里?”
闻言,快走到院门边的方阔脚下一顿,握着佛珠的手收紧了:“我说了,你们无缘。”
“所以…”姜程手握上鹏翎枪:“是你让她没见到黎上。”
方阔带着点自责:“我没想到你会请来黎上。”身后来寒,他急避。鹏翎枪内敛的古铜枪头自他袖边滑过,姜程闪出屋,身影追上枪一把握住柄,拦在了院门口。
“姜程,你要欺师灭祖吗?”方阔痛斥。
姜程冷着脸:“你早不配穿这身僧衣了。”用腿将院门关上,转过身长枪直指,“你害我妻子,我领教一番你的千机伏魔手不过吧?”
方阔一指定在一枚佛珠上:“你真的是执迷不悟。”杀招来,他跺足直上六七丈,同时两掌合拢运功一转,调头双掌拉开左右轮回轰向追来的枪。鹏翎枪势头不及,被逼退。
杆着地,姜程突来,以杆为支,一脚踢向头抵近的方阔。方阔一掌推开脚,立马翻身欲后撤。姜程借力回旋,一踢扫过他的掌。
夹在虎口的佛珠差点飞出去,手上痛麻叫方阔变了脸,不再让着,右脚横跨出去,将佛珠戴在脖上,两掌大开大合起来,虚影层层。
姜程进攻,一杀被推开二杀遭化解三杀僵持了四息四杀…一刻后,方阔离开了小院,走出十来步脚步变得虚浮,一丝血色漫出唇口,慢慢地抬起右手,看向麻木的虎口。
十年不见,姜程的功力竟比孤山要强上一成。吞咽下口中咸腥,沉定心,疾步离开。
小院里,姜程紧握着鹏翎枪趴在地上,气息急促,胸口起伏剧烈,呕了三呕才呕出一大口血。双目迷蒙,看什么都在晃。他不会死的,他要…他要念自己的是非经,他要给温娘报仇要…要拆了沁风楼…眼珠子上翻,晕厥了过去。
因为下午那一耽搁,辛珊思一行未免夜宿野外,下晌抵达一小镇就没再继续往前。寻了客栈住下,早早歇息,第二天寅时便出发了。天晴,路上无阻,他们于八月初八顺利至莫鞍山南边闫阳城。
车走东城门进,在一家相对气派的客栈门前停下。不是午饭市,客栈里清闲,几个伙计跑出来迎。黎上接了他闺女,等着珊思下车,同进客栈。一如既往,要了三间挨着的上房。上楼,洗去一身风尘,通体舒畅。
黎久久穿着小肚兜躺在铺上。盘腿坐在旁的黎上,把她左腿往右腿上搭,推推她的小膀子:“久久,翻个身给爹看看。”
黎久久愣愣地盯着她爹的嘴,没明白意思的样子。辛珊思绞着发走到床边:“你这样不对,得做给她看,逗她让她跟着学。”胖闺女一满三月,这位大夫就急了,每天让他姑娘翻身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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