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风笑追问。
“她来村里也就十三四年,还带个五六岁的闺女。”说起谈寡妇,薛二娘又来话了:“那人有心疾,老瞎子拿她试药。”眼望向小李媳妇,“上回俺让你领你相公去老瞎子那,没安坏心。老瞎子毒虽毒,但也是真有本事。”
“真有本事的大夫,不会耗这么多血肉。”风笑不齿。
辛珊思想了想,又问道:“以你的直觉,谈寡妇跟那老瞎子会不会原就认识?”
黎上眉眼生笑,珊思跟他想一道去了。论阴阳,女子属阴。买这么多女孩,提炼血精,说明老瞎子背后的主,九成九是个女子。一个女子,集这么多来路不同的女孩血精…她怎么融合?
双目一沉,黎上想到一个可能。老瞎子会不会在研制融元药?薛二娘说有些女孩应该被送走了。送走的那些女孩,会不会是根骨上层,适合练功?
原就相识?薛二娘回想,一帧帧画面自脑中闪过,两眼突然睁大:“达日忽而…达日忽地大日忽…”
“达日忽德。”黎上点到。
“对对,就是达日忽德。”薛二娘说:“一回俺去老瞎子那闹,谈寡妇闺女给老瞎子送汤,推门就叫达日忽德啥额啥的。她嘴快,一溜就过去了。俺都没听清。老瞎子从未向哪个透露过自个姓啥名啥。买宅地都没走村里。”
蒙都太医院第三任掌院,叫达日忽德·思勤。黎上微笑,这位可是白前念念不忘的…师兄。四十年前,思勤三十二岁,正当盛年时致仕归隐。他不会归隐到塘山村来了吧?
辛珊思斜眼看着他,他认识老瞎子?
察觉目光,黎上望去,学她凶样:“看什么?”
辛珊思撇嘴:“还不能看喽?”
“你回去吧,我们过几天就搬走,这村子怨灵太多,不能待。”风笑起身,推了下尺剑:“把她扔出去。”
“谈寡妇被接走了…”薛二娘被尺剑拎起,经过门口时,她一把抓住小李媳妇:“你告诉俺,谈寡妇是不是跟老瞎子一伙的,所以她闺女常往来老瞎子那却一点事都没?”
辛珊思拽回自己的腕:“我也不知。”
薛二娘被扔了出去后,院里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次日天明,黎上便拿着珊思的鱼叉去了西屋后沿口,挖了石蜈蚣。
辛珊思喂饱闺女,出屋就见他在捣药:“你做什么?”
“做点药,去会会…”黎上想说师伯,但又觉不太合适:“老瞎子。”
“好,一会我拿鱼叉跟在后。”辛珊思抱着闺女走过去:“要有个什么不对,你就立马吱一声,我杀进去。”
倒也不用,黎上仰首冲噘着嘴低头看杵臼的小肥丫笑:“没吃饱吗,怎么瞧着好像不高兴?”
小眉头一凝,黎久久嘴往下瘪。辛珊思冷眼警告,察觉危险小人儿愣是憋住了哭腔。
黎上都乐。
辛珊思也发笑:“喝个奶尿了四块尿布,尿一点她就不尿了。给她垫了干净的,她再接着尿…连着三回,我不忍了就给了她两屁兜。”
“确实该收拾。”黎上捣好药,站起凑身过去,在闺女鼓着的脸颊上嘬了一口,转身往正屋。
辛珊思随后。
黎上打开他的药箱,拿出一白瓷瓶,倒了几滴似油一样的东西抹在手上,又用细绵沾了臼里绿色药汁涂一层,涂好晾着。只三五息,绿色褪去,肤色恢复正常。
黎久久,两眼滴溜溜地盯着,眨都不眨一下。辛珊思好奇她到底看到看不到:“黎大夫,瞧瞧你闺女。你也品品,自个是不是有传人了?”
黎上拿了颗粉色珠子压到舌下,转首看向小肥丫:“跟你娘在家,爹去去就回。”
“你不要我跟着吗?”
“不用,让尺剑缀在后就行了。”
村西,老瞎子捣好一研钵药,右眼皮子突然连跳了几下,他手下动作停了,抬头看向院门。
第37章
黎上没走村外绕, 他沿着村里的小道慢条条地往西去,一边走一边看。不得不说塘山村较他见过的许多村子都富裕,就是人的精气神差得很。
“呦, 这不是村东李婆子家大儿吗?”一个年纪不大, 两眼下袋子都快掉到颧骨的妇人,右手拉着个缺牙小子。
黎上点了下首,脚没停。那小儿双目中的神光, 还不及他家才一月的胖丫头。
两长得极似的女孩,单薄的身子背着满满一大筐的猪草, 从南来拐进小道,见着生人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黎上与她们错身过,眼中清幽。在这个村里生活的女孩,即便没被卖,过得也是提心吊胆。谁不怕死?塘山村富裕的皮子下, 塞着的全是人性的丑陋和愚昧。肆意损“阴”,他们生再多儿子, 也一样会断子绝孙。
到了村西,也不用费心找,寻着药味去,很快来到了一户用木桩围院的人家,不迟疑地抬手敲门。
院中老瞎子已经不再捣药了,他正收拾行李, 听到敲门声不禁一激灵回头望向屋外, 想看看是谁来了, 只两眼不中用。
院门外, 黎上又敲了敲,伴着几声虚弱的咳。
因着眼睛不好, 这些年老瞎子专门练了两耳,虽已年老,但听觉尤其敏锐。这咳急促不绝…声带嘶哑又无痰音,此人应是肺腑有伤。犹豫几息,轻叹一声,还是放下了抱着的破旧药典,转身出了屋。
“进来吧。”
闻声,黎上推开门,跨入院中,看了一眼站在檐下眯着两眼的老者,毫不避讳地扫过满园长势甚好的草药,一步一步地走向…茅屋。算吧,虽然这茅屋瞧着挺气派。
“打搅了。”
人到了近前,老瞎子总算看清长相了:“你不是这村里的人。”
听着笃定的语气,黎上淡而一笑,站定在他两尺之地:“以前不是,现在是,至于以后…那要看我娘怎么想。”
“你是李婆子家的大儿?”老瞎子观人,身姿卓越气韵儒雅,非寻常百姓家能养出的。这不禁让他紧了心。
黎上苦笑:“您老也听说过我娘的威名?”
一早右眼皮子跳,老瞎子就预感不好,这会也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直问到:“你来可是有事?”
黎上做样咳了两声,面露落寞:“薛二娘说您能治我的病,我娘早些天就催我来了。其实…自个身子如何,我很清楚。这娘胎里带来的病,哪是容易治的?”
老瞎子没放松警惕:“那怎么又来了?”
“我娘子给我生了个很漂亮的娃娃,”黎上望进那双浑白的眼珠子,轻吐:“我还想过。”
不动声色地吸纳,老瞎子想通过气息,辨一辨他的肺腑,可惜一点浊味都没。既是来求医的,那不该有个态度吗?不过听说这是个识字的,平日会接抄书的活来贴补家用。读书人,有些清高在身倒也正常。
“那就坐吧。”
看着老瞎子转身走向茅草亭,黎上跟了过去。茅草亭里,放了张矮桌,矮桌上的研钵中药还没捣碎。他刚在院外,没听到捣药声,眼睫下敛,捣药哪有捣一半的?在老瞎子对面落座。
老瞎子挪开研钵:“先来左手。”
黎上依言,抬起左手送腕到对面。
这手一看就不是种田的手,皮子很细。老瞎子没急着号脉,先查了掌心,再用力捏了捏五指头,然后才切脉。半眯着眼对着凝视他的青年,平缓地呼吸着,摁着脉久久不动。
黎上一眼不眨,望着那双浑白眼珠子。
老瞎子摁着脉的指动了动,眼中神光焦点隐没,变得涣散。
黎上抽回左手,将自己的右手伸到老瞎子指下,他似完全没有察觉老瞎子有什么不对,幽深的两眼依旧望着浑白眼珠子。
静寂的院子,蓦然响起水流声,淅淅沥沥,很是宁人。老瞎子紧绷了几十年的肩,逐渐松弛。
又过了三十来息,黎上抽回右手,轻吐:“说说我的病吧。”
老瞎子迟钝,隔了几息才无力地张嘴,声无波动吐字缓慢:“娘胎带来的肺痨病,你说治不好。我诊…诊不出。”
“你姓什么叫什么?”黎上瞥了一眼研钵中的药,右手轻弹着桌面。
“老瞎子。”
黎上轻嗤一笑:“不是叫达日忽德·思勤吗?”
闻声,老瞎子迷迷瞪瞪的浑白眼珠子明显一晃荡,松弛的肩又有收紧之势。
黎上也不怕他醒来:“四十年前,你为何突然致仕归隐?”因着白时年,他这两年也好好了解了一番蒙氏。四十年前,是烈赫八年,当时的皇帝蒙元烈才而立。烈赫八年九年,蒙都均太太平平,没发生什么事儿。
老瞎子肩头更紧,面上肉都在颤,像是在挣脱什么?
黎上欣赏着他的神情,继续问:“四十年前,宫里没死什么主也没哪个主大病着,你突然致仕难道不是因‘医术不精不堪重任’?那是为什么?”他揣测着,“因为己身吗?”
老瞎子呼吸乱了。
黎上一下一下地弹着桌面,微笑着:“是因为己身失德吗?”看他一抽搐,移目望向园子里的草药,“都杀了那么多人了,为何还留着薛二娘?”沉凝两息,接着说,“是因为对着她,你还能看到自己的人性,还能安慰自己你尚未丧心病狂?”
老瞎子放在桌上的手,一点一点地收拢。
“那些女孩全死了吗?”
“没…没有。”老瞎子大着舌头急切地为自己辩解:“没有,我只提炼了五百六十七个女婴的血精。”
还只?黎上冷嗤:“就算没全用来提炼血精,你炼药不用人试药吗?能用到血精的药,必是十分霸道。你觉得她们能活下多少?活下的那些,也应该还有其他用处吧?”
一滴浊泪滚出老瞎子的眼眶,他嘴在往右歪移。
沉静两息,黎上又问:“你在给谁炼药?”
老瞎子猛然紧咬牙,浑白的眼珠子暴突,只眼中的迷茫还在。
黎上收敛了面上的神色:“给蒙都的谁吗?能叫你一个太医院掌院甘心留守村野苦窑,昧着良知,一日复一日地为她炼药,那人不简单吧?是谁?”
一滴黏液溢出老瞎子的嘴角,顺着下巴滴落,拉成长长的银丝。老瞎子脖子抽得老长,五指成爪紧抠着桌面。
都进入迷境了,还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黎上都有点心疼这老贼:“让我来猜猜是什么绑缚住了你?”弹着桌子的指定住,“太医,宫里走动。你一个掌院应常见着皇帝啊皇后…皇帝的宠妃吧?”
“呃…”老瞎子挪动了眼球,蒙在眼球上的迷惘在消散。
黎上不在意:“你烈赫八年七月致仕,烈赫八年腊月,蒙元烈第八子蒙旗理出生,烈赫九年一月宫里没有诞下孩子,二月生了个公主,叫…蒙玉灵。
蒙玉灵的母亲是蒙元烈的丽妃,草原有名的美人,很得蒙元烈欢心。若非烈赫二十二年春狩,十三岁的蒙玉灵不慎一箭射伤嫡长,祸及生母。说不定丽妃现在还活着。”
“你…啊…”老瞎子终于挣脱了迷境,暴突的浑白眼珠子里尽是凶狠,两手撑着矮桌晃荡着站起,歪斜的嘴张了又张,迟迟才含糊吐出声:“你到底是谁?”
黎上依旧坐着,淡淡望着人,丝毫不惧:“据闻丽妃容颜十年如一日,三十有余比过一般女子双十年华。这是你的功劳吧?二十七年前,你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丽妃被赐死,你换了新主?”
“不是,你闭嘴你到底是谁?”老瞎子的歪嘴已经兜不住口水了,伸起僵硬的手还想越过矮桌扑过去掐黎上的脖颈,不料没挪动脚,身子直直向前倒去。
黎上见状,腿一推就将臀下凳子推远,站起避过砸来的人。
晃啷一声,老瞎子压在矮桌上,手摁倒了小凳。他抽搐着翻了个身,看向背手面对满园草药的青年:“你…你倒第事水?”
“你的新主是蒙玉灵吗?蒙玉灵真的是蒙元烈的公主?”
“你煮口。”
黎上深吸,眉头蹙起,幽幽道:“你闻到股味没?血腥中带着腐臭。”转头俯视老瞎子,“你每天对着这些草药,心一点不慌吗?”
草药下埋的尽是婴孩尸骨,老瞎子神情渐渐转为哀伤,暴突的眼珠子也慢慢收回了眶,嘴里发出难听的哭声。
又站了一会,黎上移步进去茅屋,见到摊在竹床上的包袱,还有药箱,唇角慢扬。这是准备逃了?看来老贼挺警觉。屋里铺的石砖,他一块一块地走过,跺一跺脚,听声。挪了桌子掀起竹床,终于在放恭桶的地方,找到了个暗道。
暗道口方的,两尺宽长,里头黑洞洞。黎上耳贴地屏住息,没听到任何动静,也没察觉到人息。起身又将盖合上,把恭桶放回原地。查老瞎子的药柜,见到醉仙花籽,抓了四两,包好扔到桌上的小篓子里。
还有草乌、川乌…都抓够量,他要配点好用的迷魂香。药柜搜完,他又来到竹床边。捡起药典,翻了翻,这本跟白前收藏的几册大同小异,丢到一边。拨开几身衣服,没见着别的,黎上眼珠子一转又开始新一轮找寻。
他的手札呢?研制新药,不可能没有记录。角角落落一通敲,就差把药柜拆了,都没寻到。拉开竹床,手从上到下拍击土坯,声音低沉,没有暗格。转过身,目光落在竹床边框的大竹筒上,一寸一寸摸过,来至了竹筒顶头。
见到顶头竹节中心留着根线,黎上吐气,将堵着的竹节拉开,露出了藏在竹筒中的布袋。布袋也就巴掌大点,解开口朝下,倒出里面的东西。
一沓折着的银票,点了点有两万三千四百两,还有一枚小印,是达日忽德·思勤的。
没有手札?黎上皱着眉将竹床推回原位,拎着布袋子出屋,蹲到老瞎子面前:“蒙玉灵要的药是不是已经制出来了?”所以没有手札。
老瞎子双目一紧:“你泥道倒底时谁?”
“你手札送去蒙都了?”黎上品着老瞎子的神变,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站起身回屋把布袋子放到桌上小篓中。提上小篓,走人。
他离开不到一刻,薛二娘来了村西,她要问问老瞎子,谈寡妇是什么人?只连敲了几回门,没人睬。有些烦躁,直接推门进院,一眼逮见老瞎子歪在檐下,忙疾步过去。
老瞎子浑身僵硬,只两眼珠子还能转,见到薛二娘,他勉力驱使着麻木的舌头:“二二娘,杀…杀傻了我杀了窝。”
“杀了你?”薛二娘看他这样,哈哈大笑,喜疯了似的:“俺怎么能杀了你呢…俺要好好地照顾你…”眼泪滚滚,“老瞎子,报应啊,落到这个下场落到俺手里就是你的报应。俺不让你把这世间的苦都吃够了,都对不起俺闺女…哈哈哈报应报应啊…”
辛珊思好容易把人等回来,见他手里还提着个小篓,打趣道:“老瞎子真给你开药了?”
拿着斩骨刀跟在后的尺剑,将院门关上,接手了主子递来的小篓。
黎上冲走来的娘俩笑了笑,立马去井边。风笑提了水正等着。黎上抓把泥将手仔仔细细搓个遍,风笑倒水。手洗干净了,他吐出压在舌下的珠子。
辛珊思瞧着那小了一圈的珠子,问:“这东西有毒吗?”
黎上老实回答:“有,不过我早先服过解药。”回正屋,把珠子收进药箱,出来洗手、漱口,隔了半刻才去抱过眼巴巴看着他的闺女,贴了贴她的小肉脸,“想爹爹了没?”
“偶…”黎久久小嘴一张,说起婴语,让她爹猜。
见尺剑和风笑收拾小篓,辛珊思凑了过去。风笑将几个药包打开又挨个包起,尺剑从小布袋中掏出一卷纸。
银票?辛珊思眼都睁大了,跟着尺剑一道点,一千两两千两…两万三千三百两,两万三千四百两,扭头看向身后那位,惊叹道:“这趟没少拿啊!”
“达日忽德…”尺剑凝着两眼,看小印:“思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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