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天已经热了,窝篮里只垫了小小的薄被。黎久久躺在薄被上,尺剑用被角给她盖住肚子,牵住她的小胖肉,挤眉弄眼地逗着。
风笑提了艾叶煮的水,送到东屋。辛珊思感激不尽,不等黎上就自个洗起了头。
黎上用闺女的洗澡水顺便将她换下的小衣衫和两块尿湿的尿布搓一搓,再淘一淘,晾到新做的晾衣架上。回到东屋,见珊思把水都洗浑了,不由发笑。放下小浴盆,蹲下帮她按揉头皮。
“这里也痒…还有这里。”辛珊思真想拿个耙子来将脑袋好好耙一耙,痒到肉!
黎上耐心地按揉,按揉到她不喊痒了才罢。洗好头,赶紧给她绞干发。
头上清爽了,辛珊思身上又开始痒。黎上拿了大浴桶放入屋里,加上几盆艾叶水:“至多一刻,你不出来我就进去。”
“知道了。”飞快地脱了衣裳,辛珊思跨进浴桶。黎上到檐下抱了闺女,站到东屋门口。小肥丫靠在她爹怀里,没多会上下眼皮就聚头了。
睡着了,还不住裹嘴…黎上笑得温柔,低头在小姑娘肉肉的鼻尖上亲了下。一旁的尺剑有点眼馋,但主上警告过他和风叔了,久久是个小姑娘,他和风叔可以抱但不能亲。
风叔说得对,孩子还是要自个生,不然只能像现在这般,干看着。他也想吸一吸久久肉嘟嘟的小脸。
没到一刻,辛珊思便神清气爽地出了里屋。黎上上下打量了番笑嘻嘻的女人,将孩子给她,进屋把洗澡水端出来倒了,又将一盆衣服拿到井边洗干净晾上。
尺剑看着主子忙里忙外,用心地学习,以后他娶上媳妇,也要这样照顾月子。
日子平平静静,眼看快足月了,辛珊思肩头才松泛些,院门就被敲响了。
“小李媳妇…”
闻声冲出厨房的风笑,看了眼院门后望向东屋檐下的主子,压着声道:“村东薛二娘。”
这些日子,家里都忙着照顾一大一小,他都没空去村里转悠。原想着等久久满月后,阎小娘子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再出去走动走动。不料,有人等不及,送上门来了。
黎上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尺剑,去正房贴面皮。辛珊思理了理刘海,收敛起面上的明媚,端着婉和怯怯之姿。尺剑下颌往外推,上唇往里收,傻呵呵地对着久久笑。
风笑面皮就贴在脸上,他也无需多收拾,回屋把汤勺放下,两手在衣上擦了擦,就去开门,一边还掐着嗓门问:“谁呀?”
“李大姐,是俺。”院门外,薛二娘挎着小篮。小篮上用布盖着,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风笑拉开门闩:“是二娘啊。”
门一开,薛二娘就恭喜:“月初头听说你得了个大孙,俺总想来瞧瞧,但又怕扰了你事儿。现在月尾了,你这差不多能腾开手,正好俺家莺桃也熟了,俺就摘了些送来给你们换换口,顺道瞅瞅你大孙。”
莺桃可是好东西。风笑不客气地接过小篮,侧身放人进院:“你找地儿坐,我给你倒碗水。”
“不忙,俺看看你大孙子。”薛二娘没想李婆子这院子捯饬得还挺像样,目光扫过挂满尿布的衣架,两脚挪向东屋,嗔怪地冲小李媳妇说,“怎么让他抱着?”别再把孩子带痴了。
久久吐着奶泡泡。辛珊思微笑着迎上两步:“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娘俩。”薛二娘走近屋檐,瞄了眼痴子。说实话,她有点怵这痴子,但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瞧小包被里的娃子。这娃皮子生得真好,雪白雪白的。望见眉眼,她不由心头一动。是男娃吗?
长眉媚眼,鼻子随了娘,秀秀气气的。嘴一点点大,下巴颏也尖。她伸手就要去抱,但尺剑不乐意,身子一转,避过了手。
辛珊思佯作尴尬:“二弟很喜欢九儿,抱了就不撒手。”
“咳咳…”黎上出正屋,温和微笑,与薛二娘颔了颔首。风笑端着碗糖水,带着张板凳来了:“他二娘快坐。”
没抱到孩子,薛二娘有点失望,接了送到手边的糖水,坐下了,玩笑似的对李婆子道:“最近没听你吵,俺总觉缺了点啥,都不习惯。”
风笑嘴朝襁褓一努:“我哪敢吵?一吵,她就嚎,嚎得我头壳都疼。”
“哈哈…还是要大孙子来治你。”薛二娘喝了口糖水,甜得发齁。这李婆子放了多少糖?
“她一个奶娃子,我能拿她怎么着?”风笑也拎了个小板凳过来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儿媳妇”,说:“这一月,把我累得眼都发花。我也不贪啥,只希望人能记我个好,等将来我死了,给我好好置备两块棺材板。”
“娘…”辛珊思凝眉,喃喃道:“您会长命百岁的。”
“哼…我可不敢活那么老久。”风笑阴阳怪气。
薛二娘将她这作态看在眼里,一口一口地喝着糖水,没多话。糖水喝完,她也没多坐,又瞅了瞅孩子便离开了。
送走了人,风笑两手抱臂在院中央站着,双眉紧锁。
尺剑凑了凑鼻子:“我怎么闻着她有股味儿?”
“草乌。”风笑看向主上,先是西屋后沿口的石蜈蚣,现在又来了个草乌…石蜈蚣能安神,草乌也能叫人麻木昏睡,这塘山村的人都睡不宁吗?
黎上轻眨了下眼睛,转身去抱过他姑娘:“草乌还能用来制迷香。”他向来喜欢将莫名凑上来的人往坏里想。
迷香?风笑啧巴了两下嘴,对他们用迷香?不说尺剑,他与主上常年接触各种草药,身子早产生耐性了。一般的迷香,根本药不倒他们。
“若真如您所想,那这回只能算她倒霉了。”
辛珊思也觉这薛二娘怪怪的:“上回在村东路口遇见,她就用话挑拨过。今天竟上门来了,也不知图啥?”
“我知道。”尺剑道:“有些人天生就有眼疾,见不得旁人日子过得比自个好。”
杵到闺女身边,辛珊思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肉脸:“随她吧。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
当天傍晚,风笑抱着久久出门遛弯,围着院子转了两圈,仔细查了下,没发现不对。夜里睡觉也警觉着,稍微有点动静便拗起身。留心了几天,没等来人。但他仍不敢放松。
久久满月,黎上亲手为她剪了胎发。辛珊思解禁,痛痛快快地洗了头洗了澡,中午做了八菜一汤,犒劳照顾了她一月的三人。
“以茶代酒,我敬你们一碗。”
黎上不太高兴的样子,右脚拐着窝篮。睡在窝篮里的黎久久,四仰八叉,全不知她爹娘正在吃好的。
“快坐快坐…”风笑笑着说:“照顾你月子是我们应该的。”不照顾,估计他们主上连久久的窝篮边边都扒不着。现在多好,一大家子,欢欢喜喜。
辛珊思给黎上舀了汆汤丸子:“她睡着了,就别摇窝篮了。要养成了习惯,以后你不摇都不睡。”
我闺女我乐意摇。黎上不喜欢珊思把他当外人。他是黎久久亲爹,照顾她们娘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收回脚,拿了调羹喝汤。
这人怎么了?辛珊思又给他舀了勺汤,她没招他呀?
“你也吃。”黎上夹了块鱼肚肉放到她碗里。
又好了?辛珊思余光察着他的面色,剔了鱼刺,夹了肉吃。
见她这样,黎上嘴角微扬,在意就好,夹了两片筋多的牛肉给她:“多吃点。”
风笑就好看这两口子你来我往。尺剑嚼着阎小娘子特地给他炕的油锅巴,嘎嘣嘎嘣的,甭提多香了,再来口丸子汤,更美。
下午没给久久多睡,辛珊思抱着她在屋里转圈。等日头偏西了,娘俩出院子,沿着小路散着步往村东。
“看,这个大树,这个芦柴…还有那几只在飞的,是鸟…”
也不知看得清看不清,反正她娘指哪,黎久久黑溜溜的眼珠子就转向哪,时不时回应两句:“噢…噢噢…”高兴了还笑几声。
天黑,辛珊思赶在孩子睡前喂顿奶。这一顿能撑上两三个时辰。黎上还是歇在外屋炕榻上。
三更时候,平躺在炕榻上的人,轻缓的呼吸突然停滞,浓密的眼睫慢慢掀起。
后院,一抹鬼祟的身影正向正房窗棂去,到了窗棂下,先耳贴墙听一听,听到不甚重的鼾声,指伸向嘴,在舌上沾了点口水,捅破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塞根柴管进窗户纸洞眼,拿出迷香,吹烟。只才吹了几口,突来一口大气将烟吹回…
身影被呛得连连咳,还想逃。可惜没逃到墙根,人就软倒在地了。不多会,风笑着李婆子装扮领小痴子来了。小痴子俯身一把将瘫在地上的人拉起,让他“娘”瞧清楚脸。
呵,还真是薛二娘。风笑都气笑了,她胆子挺肥,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药王殿吹迷香,这不是寿星公上吊,找死吗?
把人拖到西屋杂物房,尺剑拎来桶井水,将人扑醒。风笑搬来张凳子,坐在边上,冷眼看着睁着眼躺地上不起来的妇人。
东屋传来婴孩啼哭,妇人呆滞的眼神有了起伏。啼哭没了,她两眼却蓄满了泪,凄然道:“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也挺好,也省得俺再在这世上熬着。”
“我一家才来村里几天,跟你多大仇…”风笑脸挂拉着:“你要半夜来戕害?”
没仇,她就是嫉妒,眼神移转望向尖刻的老妇。薛二娘有个疑问:“你儿媳妇明明生的是个女娃,你为何要在外满口宣是个大孙子?”她看得出那女娃儿被养得很好。
风笑刺道:“你眼倒是尖。”
“为什么?”薛二娘不懂。
“为什么?”风笑拍拍自己的脸:“为这个。我整天在外嚷大孙子大孙子,小大媳妇那个不争气的却给我生了个孙女…外头要晓得了,还不笑话死我?我脸往哪搁?”
“那你就把孙女当孙子养?”
“孙女就是孙女,怎能当孙子养?”风笑翘起二郎腿:“你们这村子风水邪乎得很,我以前没在这住不晓得,来了这住就看出来了。盛不盛阳不清楚,但肯定伤女。我这等小大媳妇养好身子,就抓紧搬走。”
薛二娘哭笑:“你不是不喜欢孙女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大孙子吗?”
“生的不是大孙子怎么办?把她塞回她娘肚子里重生吗?”风笑不理解薛二娘为何揪着这个:“能生孙女就能给我生孙子。孙女虽是赔钱货,但身上流的也是我的血。投我家来,我就得好好养着。就她娘那相貌,我孙女长相上肯定差不了,以后嫁个好人家,不也是门好亲戚吗?还能帮扶兄弟。”
“俺看出来了。”薛二娘手撑地爬坐起,泪流满面:“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像俺家那对老货,嘴毒心更毒。俺咋就没摊上你这样的姑舅?”
“别给我灌迷汤,快说你半夜三更跑来我家作啥妖?”问完,风笑看向门口。
黎上侍弄好他闺女,贴上面皮来了。
“作啥妖?”薛二娘嗤笑,擦了把鼻涕,抽了声气:“俺跟你们说说这塘山村的风水吧?”
这他喜欢听,风笑看薛二娘有点顺眼了。
“具体啥时候,俺也不清楚,大概三十几年前吧…”薛二娘后倚靠在墙上:“塘山村来了个半瞎子,在村西边买了块宅地,建了房。
一开始,大伙不知道他是个大夫,后来唐二强家大儿犯喘病,眼看就不行了…半瞎子路过给掐了几下,把命掐回来了。这下大家才晓得村里来了个活神仙。
活神仙医术好,给大伙看病只要几个子,开了药让大伙自去山上寻。寻到几味,拿去他那,他还给处理。多出的药,他收,不给银钱,但可以帮着将药方配齐。
这多好,抓药不用费钱。大伙真把他当活神仙供着,寻常他那要有个什么活儿,都被大家抢着干了。
因着这活神仙,不少人家都往塘山村靠,谁不食五谷杂粮谁不怕生老病死?塘山村就这样今个多一户明个多一户,变大了。俺娘家也是后来迁来的。”
辛珊思喂饱闺女,脱了身,穿上褂子也来了西屋杂物房,靠在黎上边上。
“睡了?”黎上牵住她指尖。
辛珊思点首:“睡了。”
“好日子没过几年,活神仙就变样了。他抓猫猫狗狗,放了血泡药,还用血浇地种一些俺们在山上从没见过的药…”薛二娘问眉头皱得死紧的李婆子:“你说神仙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风笑心里算计了下,三十几年前来的塘山村,塘山村过了几年好日子,这跟老妖打听到的对上了。
“俺也就生的早,不然…”薛二娘嗤笑:“就俺爹娘那副心肠,俺肯定是没命过。二十七前,瞎子花二十两银买了个三岁的小丫头…”
“二十两银?”风笑都惊讶,牙行一个七八岁长得好的丫头,最多也就七八两银。
“大伙以为瞎子买人是为传个手艺,养大些照料药材啥的。”薛二娘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是的,都不是。那小丫头自打进了瞎子的门就再没露过面。不到两月,瞎子又要买人,一样二十两银。二十两银啊,可以买上四亩五亩旱地。
起初不少人家品出不对,舍不得,可经不住诱惑,眼看着别人卖了一个两个闺女,买地建房,自己还守着苦日子,心也就狠了。二十来年,你们去村里转转,还有多少闺女?有闺女的人家,日子都不咋的。”
“你闺女也被送去了?”
风笑话音一落,薛二娘似不晓得疼一样,两手连连捶地,脸憋得胀红,她心里的那口郁气泄不掉,泪汹涌,抽噎着。
“老毒棍老比壳子…害死俺姑娘呜呃…”拳头捣出血了,她才平复下来,“俺…俺成亲就跟黄山成说好了,咱不卖闺女,他个软蛋啊骗了俺…俺闺女可体面了,一生下那皮子就瓷白瓷白的,俺只打个盹,她就被亲爷奶抱起村西了…
外面才下过雪,俺身下还滴淋着血,追去村西,就晚了一步。两老货拿着二十两银子跑没影了。俺跪在瞎子门前,给他磕头求他。他把孩子放身后,跟俺说啥银货两讫。俺求他容俺两天,俺一定把银子给他还回来,他说俺不会借到银子。俺当时还不信…”
后来信了,辛珊思看着悲恸的薛二娘,轻叹了声。一个村子,八成人在卖闺女,剩下的两成便是异类。
这些异类的存在,就是在不断地谴责那些卖闺女的人家。他们怎可能借银给薛二娘,且薛二娘借银还是为了买回闺女?而肯借银给薛二娘的,家里又没银。
薛二娘把眼泪都哭干了:“俺没借到银子,俺对不住俺闺女…俺一定要给她报仇。也不瞒你们,俺害死老多人,那对老货、黄山成,还有那些撺掇老货卖孙女的人家。
俺每回心里头难过,就给村里卖闺女的人家吹点烟,闹闹鬼。俺要他们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疑神疑鬼…要他们一个个都睡不宁…”
“我屋里没卖闺女又没招你,你做啥上我家吹烟?”风笑又把话问回来。
薛二娘抽了下:“俺嫉妒俺也想抱抱俺闺女…”
“塘山村有多少人家?”黎上出声。
薛二娘像没魂一样:“七百三十一户。”
七百三十一户,二十七年…黎上算计了下,瞎子二十两银买一个女娃,一千个就是两万银。二十七年了,也不可能就买了一千个孩子,他哪来的银?
“你知道瞎子一共买了多少女娃吗?”辛珊思问。
薛二娘勾了下唇角,冷嗤一声:“不下四千个,村里那几个地主全是靠瞎子发家的。他们不但纳许多房妾室,自个生,还在外买,回来再卖给瞎子。俺也就爬不进他们的高墙里,不然早把他们吓掉魂。”
辛珊思凝眉:“这么多?”
“俺跟瞎子打了十七年交道了…”薛二娘吞咽了下:“他收的那些女娃没全死,他背后有人。有些娃应该被送走了,但送去哪俺不知道。俺只晓得俺闺女肯定是死了。俺在野田里,都挖到她的小衣了。”
辛珊思问:“村后谈寡妇是哪个地主的外室?”
闻言,薛二娘还有点懵:“谈寡妇是地主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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