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第一修理工(逾九)

他需要一点鼓励，需要有一个人坚定不移地肯定他的信念。
小西楼肉眼可见变得开心起来。
他不比五年后的苏乐多疑，相信时冽后便全身心信赖着这个看不见的人。
他把关在这里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说给时冽听。
时冽成为了他的听众，时不时“嗯”几声表明自己还在。
“我记忆里没有你。”苏乐趁小西楼口干喝水的时候说。
他顿了顿补充：“也有可能我失去了这段记忆，我被囚禁的记忆很模糊。”
时冽抬眸看着忙忙碌碌倒来两杯水的小西楼，无声地说：你也觉得这是真实的十年前吗？
此刻他们都开始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盖因这一切太过真实了。
小西楼重新盘腿坐下，把靠近时冽那杯水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给你的。”他说。
时冽不想糊弄小西楼，于是意思意思伸出手端杯子。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真的握住了杯子。
但她不能动作，因为一旦动了就会被监控发现异常。
她正要组织措辞告诉小西楼这件事，眼前突然泛白。
又是熟悉的吞噬一切的白光。
她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我要离开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们早晚都会再次见面”。
小西楼着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的叫喊声被漩涡淹没，时冽已经听不到了。
奎恩特为了排解烦闷的心情，来到实验基地旁边的孤儿院散步。
名为孤儿院，实际上是他的实验体预备役宿舍。
这里“收留”了无数孩童，每年都有各大投资者家族源源不断的“新品”送过来。
有的富豪渴望返老还童，便会私底下搜集拥有或可能拥有时间异能传承的人。
通常他们搜集实验体的渠道有限，稍微富裕一些的家庭都很注重保护个人隐私，但据他所知有部分人丧心病狂到把主意打到其他大家族族人的身上。
别的信息难以搜集，但大家族的传承人人皆知，而且质量普遍优质。
利益在前总有人铤而走险。
追求其他实验的人同上。
他们如何搜集奎恩特一概不管，他只需要有实验做就足够了，左右这些明争暗斗的大家族都会把微把尾巴扫干净。
今天出来散步运气很好，奎恩特见到了他和费恺聊过的异能天赋异禀的小女孩。
奎恩特像是招呼一条小狗一样挥挥手，展开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有点瘦弱的小女孩扬着可爱的笑脸，一蹦一跳过来，昂起头一双稚嫩懵懂的眼睛望着奎恩特。
“叔叔好。”她甜甜地道。
“真乖，给你一颗糖。”奎恩特满意她的乖巧，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放在兜里忘记吃的已经融化变形的巧克力。
小女孩脸上闪过惊喜：“谢谢叔叔！”
小恩小惠就让她无比开心。
“对啦叔叔，你看到阿慈姐姐了吗？”她眨巴着大眼问。
奎恩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阿慈姐姐”是谁。
D0 2报废之前总是来孤儿院照顾小孩，哪怕自顾不暇也要跟这些“新品”呆在一块儿。
他听到过一次这些预备实验体喊她“阿慈姐姐”。
“她呀，她以后不会回来了。”
见过茁壮成长的预备实验体，奎恩特双手负后优哉游哉离开了。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背对着远去的奎恩特，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瞬间撤下。
她握着皱巴巴的巧克力，手掌逐渐收紧，眼底的冷意越发阴沉。
回不来了么？
撒谎，她临走前说过她只是去外星球一趟，一个礼拜后就会回来。
撒谎，这个男人一直都是个骗子，这次他一定又撒谎了。
没错，就是这样。
小女孩深吸一口气，再次扬起虚假的笑容，蹦蹦跳跳跑向远方。
“这是你小时候？”苏乐对着那张宛若缩小版时冽的脸，眉头微微蹙起。
时冽眼睛一眨不眨顶着时逅瘦削的背影，正要张口否认就听苏乐先一步说。
“不对。”苏乐品味出不对劲，“这不是你。”
时冽有点惊讶。
她和时逅外表可以说一模一样，她在梦境中能立马认出时逅不是她是因为她十分了解小时候的自己。
可苏乐凭什么一个照面就分辨出来她们两个。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她好奇地问。
苏乐认真地对比她们两人。
“怎么说呢，你们两个……”
“演技派系不同。

苏乐懵了懵：“我还有出差奖金？”
时冽指指脚下：“目前无法预估要在这里呆多久, 作为一名好老板，我本来想不能亏待了陪我出行的员工，现在看来, 啧。”
苏乐沉吟：“我一说我想起来了, 按照帝国新改的薪资待遇最低标准, 差旅费报销且出差补助不可低于 200星币，伙食补助费不得低于 250星币。”
他摊开一只手掌：“该付补助了老板。”
他反将一军, 时冽气得牙痒痒。
“需要我现在抓一把空气塞给你么？”“谢谢老板，不用了老板，我等您回去以后再给我补贴老板。”苏乐调侃。
两人站在原地插科打诨, 短暂缓解了孤儿院压抑的氛围。
但轻松的时间没有过多久，一股神秘的牵引力拽住了他们。
时冽不自觉顺着引力的方向往前迈了两步。
她和苏乐面面相觑。
“是奎恩特和时逅离开的方向。”她说。
“哪个hòu？”苏乐问了句。
“邂逅的逅。”时冽隔空用手指比划，“另外一个人想必你也认得。”
苏乐了然点头：“我们在沈氏重工厂碰见的研究员。”
“他叫奎恩特, 想不到他多活了十年。”时冽笑容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顺着牵引力穿越过两栋宛如监牢般密不透风的大楼, 他们再次看见了奎恩特。
这是一个类似禁闭室的房间, 奎恩特站在门外，透过门上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往里看。
“D02。”他朝里面喊。
小窗户里黑漆漆一片，半天听不到动静。
奎恩特不耐烦地踢了两下门。
“我在喊你，D02。”
仍然没有人回应。
但奎恩特知道他在，因为D02是他亲手关进去的。
在费恺非要带走D0 2的时候D02发疯了一般拼命阻止, 他不喜欢不听话的实验体, 于是把人关进了孤儿院的禁闭室，由此来惩罚他的反抗。
几乎所有实验体都害怕孤儿院的禁闭室。
从小他们生活在这里, 只要有不听话的情况就会被关进禁闭室里反省，久而久之实验体们便对禁闭室产生天然的畏惧。
即便实验开始奎恩特也习惯用禁闭室来惩罚他们。
可这回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D0 2竟然真的死在了外边, 连尸体都没带回。
他不由得有些懊悔, 当初还不如让D02闹得天翻地覆，总好过真的失去了D0 2这个优秀的实验体。
虽然费恺提出了补偿，但他依旧惋惜D0 2尚未完全挖掘的价值。
D02始终不答话，奎恩特消耗完了最后一丝耐心，皱着眉直截了当地说：“D0 2死了。”
“咣！”
迟迟没有动静的禁闭室里突然传来巨大声响。
一个黑影迅速冲到门边，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握住了小窗户上的杆子。
“奎恩特！你说过她不会有事的！”
黑暗里一双泛红的眼探到窗户口。
奎恩特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拍拍胸口深呼吸才平缓心跳。
他往里瞪了一眼：“D02，我劝你先松开手，我已经闻到难闻的焦味了。”
禁闭室通电的杆子把D02的双手烧得通红。
他不管不顾想要拉住后退的奎恩特。
“奎恩特，你个废物！你明明说过的！骗子！”常年接触不到外界的D02翻来覆去只会几句脏话。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快要疯了，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把奎恩特撕碎。
“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奎恩特小声嘀咕，“费恺必须再给我拨一笔经费，把实验室的实验机器全部换新，不然可对不起我替他善后花费的精力，安抚暴动的实验体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可是他不得不亲自来安抚D02，不然接下来的三年主要实验对象就一个都不剩了。
适当的时候给这些小家伙一点希望才好。
奎恩特看着灯光隐约照到D02的手腕，那里扣着一条外表如锁链的手环。
有压制异能的机械在，他完全不担心癫狂的D02有能力伤害到他。
实验体隔三差五接受实验，有的体质脆弱到不如他一个研究员。
“听我说D02，我知道你和D0 2关系很好，你的好朋友人虽然没了，但她还有一份延续。”
“滚！你滚！你连一个死人的价值都要压榨吗！”D02怒吼。
“只要有价值，是个死人又何妨？”奎恩特不以为然。
“好了，不要总是打岔，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他用责怪又包容的目光看着D02，像是在糊弄一个耍性子的宠物。
可D02是人，他厌恶这样的注视。
“除了恶心的实验你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既悲伤又愤怒。
他能在疯狂的实验下坚持到现在，依靠的是阿慈姐姐给予的鼓励。
她让他永远怀有希望。
可现在带给他希望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知道这样永无天日的鬼日子究竟要怎样熬下去。
奎恩特清清嗓子：“D0 2留下了一个胚胎，我们正在培养它，不久的将来它会继承D0 2的异能成为下一批实验体。”
D02的愤怒按下了中止键，取而代之的是慌乱与茫然。
D0 2留下的生命？阿慈姐姐的孩子？
看到他安静下来，奎恩特很满意他们之间的深刻羁绊。
“你应该清楚，基地筛查严格，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出，实验人手有限不可能分出一个人专门带孩子，但现在E0 2是重点看护对象，他必须健康安全地长大直到激活异能为止。”
他丝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幻想着有一天能逃出去，我很欣赏年轻人的梦想，你一定不忍心看到D0 2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希望吧？”
实验体年岁渐长后总是不那么好控制，稍有不慎就会给他们抓住机会自爆异能终止生命。
想要杜绝这种现象，就必须从源头打消他们的念头。
所以他从来不阻拦实验体之间交流结伴，甚至明里暗里做了很多对自由向往的暗示。
有了挂念的人这些天真的孩子连死都要好好想一想，自爆的时候都得顾虑是否会波及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同伴。
D0 2和D02之间的关系同样如此。
D0 2死后D02很有可能放弃生命，但是如果D0 2还有延续的话相信D02一定会想方设法撑到她的孩子长大。
果不其然D02犹豫了，他不再自残式爆发，整个人安静得不可思议。
“你在禁闭室里好好想想吧。”奎恩特晓得他动摇了，愉悦地勾起唇，大摇大摆离开。
D02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他颓丧地跌坐在地上，拳头紧紧握住又松开，最终叹了口气。
他没法眼睁睁看着阿慈姐姐的孩子不管，即便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延续。
可只要想到有一个长相和阿慈姐姐相像、和她一样温柔善良的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想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它。
他绝对不要阿慈姐姐的孩子一辈子都和他们一样困在荒芜的C- 203上。
奎恩特离开了，这片空间异常安静。
时冽和苏乐尝试走动，还是出不去附近范围。
这里还会发生一些事情。
时冽猜想。
没过多久她的猜想得到证实。
外面的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隙，时逅走了进来。
关门的一瞬间她脸色阴沉，然后飞快调整好纯稚的假面。
“小语哥哥，我来看你啦。”时逅以一种看似刻意压低实际没有效果的甜甜嗓音说。
她小跑着过来，敲了敲禁闭室的牢门。
D02抬手胡乱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强装镇定：“小十来啦。”
“嗯嗯。”
时逅踮起脚尖，努力伸手够向门上的窗口。
“哥哥，我给你带了巧克力。”
D02担心她累着赶忙接过，把带着温热有些融化的巧克力捧在手心，痛苦的心头多了一片柔软。
她多么宝贵来之不易的巧克力才会把它握得那么紧，以至于用体温融化了它。
“不用给我的，院里难得有巧克力，你留着自己吃就好。”他苦涩地说。
时逅状似无意地道：“不是院里发的，是经常来的那个叔叔给的。”
门后传来响动。
“怎么了嘛？”
“没、没什么。”
铺垫完，时逅终于问出想要知道的问题：“哥哥，你见到阿慈姐姐了么，我好久没有看到她啦。”
窒息的沉默后她才听到对面回答：“要等一等，等一等她、她……”他怎么也说不出欺骗的话。
时逅听出他话语里的哽咽。
她张张口，抑制住泛到喉咙口的血腥气。
对她最好的阿慈姐姐回不来了。
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简陋的禁闭室周围没有监控，她再也绷不住憨态的伪装。
“她回不来了。”她冷不丁说。
D02愣了下，他以为七八岁的孩子不会懂那么多，更遑论他记得她自小生长在C- 203星球的孤儿院里与世隔绝，向来在阿慈面前都是娇憨天真的模样。
他一时做不出解释：“我，不，她……”
“我知道，她被害死了，她回不来了。”时逅闭上眼睛深呼吸。
“我也会变成这样么？”
年幼早熟的孩子眼底浮现茫然。
她从两年前便能轻而易举感知到别人的里层情绪，想要过得好一点的想法促使她无师自通从一个时常犯错的笨小孩变成了惯会讨好逢源惹人喜爱的小孩。
可是再多的努力也改变不了黑暗的未来。
阿慈姐姐那么好，她那么温柔，那么多人喜欢她，即便是实验基地来的叔叔也对她赞不绝口。
可她仍旧被轻易丢掉了。
时逅按住左胸口砰砰直跳的心脏。
时至今日她才意识到讨好和伪装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才不要随随便便死掉！
“我不想死。”
时逅眼底卷起坚定的风暴。

“我有点不确定了。”苏乐抿唇, 忽然说。
时冽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她的注意力还在时逅身上。
“什么。”她没明白他为什么而困惑。
苏乐：“我之前第一眼觉得你们两个不一样，但是现在又感觉她和你挺像的。”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但是说不清楚哪里。”时冽肯定了他的想法。
她有同感。
苏乐思索过后道：“按照你的性格,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你, 你同样不会认命。”
“我会掀翻这里。”时冽看着周身席卷暗涌的时逅，语气微凉, “她也会。”
她后来遇见的时逅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小孩子。
“叮。”
时逅脖子上戴的银色项圈亮了一个红点。
意味着研究员在找她。
她迅速从阴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更换上稚嫩懵懂的笑脸。
红光闪烁到第三下时她的面前投放出一块虚拟屏幕。
“小十，你跑到哪里去了？”屏幕另一边是一个穿着研究员服饰的女人。
时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来看小语哥哥啦。”
女孩乖巧的模样让面色冷淡的研究员忍不住软化。
“到检查身体的时间了, 我知道你喜欢找小语玩，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时逅无辜的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
“这样才是好孩子。”研究员满意地笑了。
屏幕熄灭。
时逅掩饰好眼底一闪即过的厌恶。
阿慈并不是从小在C- 203星球长大, 讲述过外面的世界。
所以她清楚随时有一个屏幕弹出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躺到仪器上被研究被注射药剂也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她讨厌有人喊她“好孩子”, 她才不要做他们喜欢的乖孩子。
她转身要走, 禁闭室里传来D02震惊后不确定的声音：“小十，你刚才……”
他震惊于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小语哥哥，我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我相信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时逅拉开大门, 有光从外面透进来。
D02竟然从一个年幼的孩子的话里听出了果决。
他低下头呢喃：“是的, 我们不会永远困在这里，我会带你们出去。”
时逅深深忘了一眼禁闭室沉重的大门。
她离开这片区域后时冽和苏乐驾轻就熟地跟随她慢悠悠转移场景。
时逅躺到冰冷的仪器上, 研究员按压针筒后扎入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