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恰好误见了那血淋漓的场面,吓得好几月都睡不踏实,见着带些酱色的饭菜就干呕,还是师兄让阿嫂过来陪她入睡,给她讲故事、唱小曲,这才渐渐好起来。
而此时此刻,她听了夏竹的笑,听了夏竹的话,那恶心的场面忽又浮上心头,只是眼跟前那断下来的不是仇人的臂膀,是她的。
春桃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又见方柔像是要晕了似得,忙搀紧了她,怒怪:“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怎么就是沈将军在场便好?我家姑娘与将军非亲非故,怎能是他来主持姑娘的婚事!”
夏竹骇然地望着春桃,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二人,一个刚进府就跟了方柔,从未知晓王府里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一个才懂事就被孙嬷嬷收了去,更不知西辞院那位方姑娘竟是没名没分,被蒙在谎言里的天真少女。
孙嬷嬷的骂声追了过来:“好嘴碎的臭丫头!收你进府,竟是来搬弄殿下是非的么?”
她方才清点人数,好盘拨些空余的人手去抬东西,不料点少了夏竹一人,心说这丫头初入王府,可别迷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头寻来,远远地竟听见她与春桃一人一句在争主子的婚事,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眼见她们越发口无遮拦,忙奔了过来止住话头。
夏竹和春桃当即跪倒在地,忙求孙嬷嬷宽容。她还没来得及发落,方柔盯着她,幽幽道:“孙嬷嬷,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嬷嬷虽平日里瞧不起方柔,可她到底是自家王爷带回来的,即算现在没有名分,可见王爷的模样,最次抬个妾位是没跑的。既然是日后的主子,面对面地交集还得顾及几分颜面。
她当即缓缓一笑:“方姑娘,是夏竹口无遮拦,冲撞了你。这本就是王府的喜事,该提前与你知会的,只不过这会儿忙过头,竟是疏忽了,奴该死。”
她这套圆滑的托辞天衣无缝,把自己摘出去,又说了是王府的大事,并非她不愿意声张,大家不过看主子脸色做事。
所以,到最后,只是因为萧翊没有要跟她交代的心思,所以,大家都把她蒙在鼓里。
在王府生活久了,这一点小心思方柔已能听得明白。
她心中有了判断,更得到了答案,一时间思绪竟断了线那般,再也连不上前后。
她方才是为何来的小花园,又是因何拦下了夏竹?噢,是了,是因见着了许多许多宫女。那,宫女有何稀奇?原来是因为那日见着了宫里来的秦掌教。
那,秦掌教和宫女因何来了王府?最后最后,方柔终于想通了,是因为沈清清。
是因为,沈清清和萧翊的婚事。而不是,方柔和萧翊的婚事。
她木然地望着一处毫无特别的鹅卵石,孙嬷嬷不敢走,也不敢开口。正是僵持之中,萧翊的声音竟茫茫然飘落在方柔心底,令她即刻回了神。
“既觉得该死,你自去领罚便是。”
玉面白衣的潇洒郎君背着右手,慢慢朝她走来。
◎纳你为妾◎
方柔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回府了,他站在面前,面色冷肃,瞧不出什么浓情蜜意,也没有往日里的恣意潇洒。
方柔望过去,萧翊静静地看着她,她心口猛一下揪得疼,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孙嬷嬷仍跪在地上求饶,她只听萧翊扔下一句:“滚。”
他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方柔走得那样快,可他也不落下,没拉住她,更没说半个字,两人就这样默默回了西辞院。
方柔进了屋,门还没关严,萧翊大掌一推,那门板差些撞到她的手,心中又是一阵委屈。她不再勉强了,走回桌前坐下。
原来一个人气愤和震惊到极点,竟然是这样平静的。
面上毫无波澜,瞧着比正常人还要冷静,心底的巨浪却像要把五脏六腑给搅在一起,囫囵一道拖进无尽深渊那般。
方柔抬手握起茶壶,五指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抬手去按着腕,那壶口甚至都在微微抖着,最后,她也不再勉强了。
双手交按放在腿上,萧翊瞧得出来她费劲了力气让自己别再发抖。
他从没见过方柔这幅模样,心底一软,忙走上前去要扶住她的肩。结果方柔却像惊弓之鸟一般,即刻从凳上站了起来,忙又退后几步。
抬眸,怨恨地望着他。
萧翊心间一震,竟是这幅模样......那个梦里模糊的面目,霎时就这样清晰地、直白地呈于面前。原来,方柔面对他,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永远那样快活、明媚、乖顺。
他面上的沉静之色忽而淡去了,从没有人敢以这样的神情怒视向他,高高在上的宁王反手间呼风唤雨,旁人能有什么资格说些意见不满?
而与梦中不同,方柔问的不是为什么,甚至在那刹,萧翊都还在想需要怎么回答她接下来可能会提出的疑问。
她只是说:“你骗我,萧翊。”
她直呼其名,直下判断,毫无回转余地。
这一下出其不意,萧翊竟被晃了神,很快地,他正视向她:“我骗你什么了?”
他没计较她的大不敬,她先前一直叫他阿翊,是他默许的一种亲密。而他的大名,甚至连皇帝和太后也很少直白地称呼出口,换作旁的人就更是忌讳。
方柔咬着牙,努力调整着呼吸:“你有明媒婚约的,你骗我,你让我跟你走。可如果我早知晓你与沈姑娘有、有......我不会跟你来京都。”
萧翊微怒:“莫要再提那个字!孤何时骗过你?张口闭口一个‘骗’字,孤的人品也是你可妄断的么!”
他声音冷了下来,连自称也变成了那高高在上的指代。
不再是你与我,而是,你与孤,这是平民与王爷生来的差距,是方柔和萧翊一早注定的不同。
因他听了方柔那句话,不会跟他来京都。不跟他走,她倒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将二人的牵绊扔在丘城、扔在宿丘山么?荒唐可笑,他萧翊绝不会将到手的猎物白白扔下,哪怕是毁掉,也须得毁在他的手里,由他先拒绝、先放手。
方柔也气急了:“你说你是戍边的小将,与大营走散了,敌军想捉你作俘才受了重伤。你说你没骗我,好,那算作是我蠢笨,我不怪你。于我本心,不论你是谁,我既见你蒙难,总该不能见死不救的。”
萧翊听她说起旧事,那些飘远了的美好回忆忽而涌上心间,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上前一步,想要拉她的手,结果,她又吓得退了一步。
“如果我一早知晓你是宁王殿下,我仍会救你,也更要救你,更不用耽搁你在宿丘那样久,一早便求了师兄去大营通报一声,也免了你受那些苦。只是,我断不敢与你亲近,更不敢做那些糊涂事。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少侠萧翊,但这也不怪你,怪的是我。可是,若我能知晓这些,我不会,不会......”
方柔说不下去了。
她不会对他暗生情愫,不会一门心思以为找到了位意中人,不会以为他们原来那样般配,一人是戍边的无名校尉,她是宿丘山无忧无虑的小师妹,他们都会些武功,性情也是合契的。
那位萧少侠知道的可真多呀,听他说中原的逸闻趣事,怎么如何也听不够似得?他为何生得这般好看?眉眼如画,英俊潇洒,眸子里的光竟像极了大漠夜色里的繁星奇景,叫她挪不开眼。
他的声音为何这般好听,尤其在他低声唤她“小小”的时候,明明都是同一个称呼,由他说出来却有千百种不同的滋味在心头。那日阿嫂拿她作乐,方柔才知晓,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么......
她更不会陷进这虚伪的情爱里,就这样昏了头听信他那句话,义无反顾随他回来京都,被关在这陌生而冷清的王府,没日没夜似乎只能等着见心上人一面,聊以度日。
这不是方柔的所愿,可她为了萧翊,她可以将这份不情愿收在心里,只要见到他、每日同桌吃饭说闲话,如此已很好。
而原来,萧翊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萧翊,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有肩上担着的朝廷繁务,有身居高位的使命,他连婚事甚至都不能由自己作主。
方柔一时间恍惚了,她心底的那个人,是否早在被接回云尉营之后,莫名死去了......那些人为了不叫她伤心难过,找了个与阿翊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哄她开心罢了。
这人也是叫萧翊的,只是,她再不能直呼其名,她可以喊她阿翊,可他,是宁王萧翊。
也就是方柔这一会儿没防备,萧翊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冰凉、微颤着,从来也没有过。
萧翊稍稍讶然,随即很快道:“阿柔,我前去云尉营是奉了皇上密令,那时情势不稳,我又负了伤,自然不便透露身份,但待一切查清之后,我也将你请到了驿馆,与你坦诚相见。”
方柔挣了一下,自然挣不脱,只得摇了摇头:“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罢了,我在丘城自在惯了,也没有去细想,宁王殿下怎是我能僭越的,当初我未分清楚我心底喜欢的,只是被我带回宿丘山的阿翊,其实并非是眼前站着的殿下,昏了头,自然跟你来了京都。”
萧翊收了笑,听她说这些令他厌烦的话也起了怒。什么那个阿翊,这个王爷,说到底,就是赌气,怨他瞒了与沈家的婚事没提前说明白,也怨他没给个名分安心。
他对她的态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谁说过他娶了沈清清,就不再纳她了?眼下见着方柔这莫名其妙的怨气上来,难不成她竟敢肖想王妃之位么!
他已尽可能缓和下语气:“别说无用的话,孤与沈姑娘的婚事是皇上与沈家的私约,虽没过明路,但早已定下了。孤何时骗过你,更从没说过不给你名分,当初对你所言,孤依然会遵约守诺,届时你晚她一日行礼,孤已与皇上说好,先许你为侍妾,三月后晋妃位,也是可以纳名入册的。”
方柔听他这一字一句,犹若凌迟。与沈姑娘的婚事,原来一早就定了,要给她的名分,原来是纳她为妾,要她与其他女子分享这份情爱。
可,爱不是唯一的么?不是从一而终,至死不渝,非一人莫属的么?爱是可以破开、可以分享给第二人的么?
在丘城,两情相悦是可以冲破重重阻碍的,不爱了是可以好声好气和离的,和离之后,若再遇见个喜欢的,还可以重新结缘。可这其中,无不情有独钟,所谓的妻与妾,若姻缘双方一开始说好了不可多心,那夫家也是不会违逆发妻心意行事的。
有商有量,好好经营这门姻缘,从来不是霸道、强势、单方面说一不二,非要强求。
方柔心底凉了一片,细细回想来,原来她与萧翊,从来是没有说好的,如此,的确怨她自己,怎能怪他“骗”了谁。
方柔反手,五指轻抚上萧翊的腕,这番温柔之举教他松了劲,还以为她终于听明白了,想清楚了。萧翊眸子里的笑意又浮起些,刚想拉她入怀,不料方柔只是借这巧劲,再次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她退后了好几步,离他那样远,眸色沉静:“是方柔僭越了,还请殿下别怪罪。”
她低垂下头,竟给他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礼仪。这是萧翊先前没有想到的,原来不知不觉中,方柔在王府已学得那样得体。
她也不再叫他阿翊,更没有大不韪地直呼其名。她叫他,殿下。如那些无趣的世家小姐一般,恭谨、克制、守礼,像个没有灵气的木偶,虽生得好看了些,美则美矣,没有魂魄。
他还没开口,方柔已继续说下去:“殿下,京都的礼数太多,我实在学不来,也学得厌了。既然沈姑娘将要过门,不如您让我回丘城吧,否则,我待在王府于理不合,更不自在,沈姑娘心底也不会畅快的。”
萧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竟敢说她要走,她竟敢说她不自在。于理不合,听着多像那老不死的苏太傅口中的胡言。
说到最后,还是提到沈清清,所以,这么多的借口、埋怨,其实不过就是嫌弃侍妾的位置,不够脸面,不够光荣。萧翊本是最讨厌被人要挟的,他不喜欢别人对他提要求、主动讨封赏。可是,他见着方柔如此受伤的模样,想起过去种种美好,想到太后说的那番话。
他这一次愿意妥协,为了方柔,下不为例。
语气仍是有些冷硬:“嫌弃侍妾不能纳名?也罢,你在宿丘山有师父娇惯,许多事情并不明悉,但孤的确喜欢你的性子,天真有趣,讨人欢喜。孤可以向皇上要个侧妃的位置,就许给你,典仪当日,你与沈家那位一同行礼入府,如此满意了吧?”
方柔心中生疼,她面上却仍要克制着,咬牙吞下那屈辱和怒火。原来被自己心爱之人误解、轻视、欺骗,是这样令人痛不欲生。听他说她天真有趣,讨他欢喜,原来,竟是因为能讨他开心,这才一直养她在府里。
她与那日救下的幼鸟,又有什么分别?
何沉有一日送来了个金丝笼子,精致华丽,随后把鸟儿扔了进去,笼子一锁,再递回给她,如此作罢。
方柔瞧着眼沉心跳,原来,这就是萧翊说会替她照料鸟儿的法子。
笼中雀,哪怕是金丝银线供养着,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总有厌烦、无感的一天。
到那时,还能飞么?那天上的群鸟再无依靠,可总是自由的,拥有自我意志的洒脱,看天吃饭,不必瞧谁的脸色。
方柔不愿多说:“殿下,我不满意,我也不愿意。”
她说话向来是很直接的,本着心善不愿伤害人,可是,真话本就会伤人。
萧翊从未受到过这样直白地拒绝,尤其这冷冰冰的一句,竟还是从向来乖顺可人的方柔嘴里说出来。
一时怒从心起:“你莫要得寸进尺!孤许你一个侧妃之位,与你来说已是抬举,放眼前朝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宠。”
方柔一点情绪也没有了:“是抬举了么?那我不可以不要这份抬举么?我本来也没想当侧妃,更没想过做你的妾。”
没有了,一切都破碎了。
萧翊心底对方柔存着的那些温和、温柔,因她这句狠心的拒绝彻底瓦解。他本以为方柔是不一样的,性子烂漫可爱,所想所言十分特别,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冷声:“你不用肖想做孤的王妃,无论你求也好、闹也罢,哭瞎了都好,孤的正妃只会是沈清清。你以前天真乖顺,孤还以为你是真不懂,也不爱争,原来你早存了虚荣之心。”
方柔忽然笑了,先是苦笑,接着是夹杂了恨和自嘲,声量不高,很短促的几声。
这个男人,她爱慕了这样久,放弃了这样多,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了这场情爱,撞得她粉身碎骨,心碎难平。原来他这样陌生,原来他们彼此都是不了解对方的。
方柔抬起眸子,静静地望向萧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方柔,再无那分机灵天真,一眼就能看透,更无那分娇憨绵软。
她像是一瞬之间成长了那般,冷静、克制、猜不透。
她慢慢朝他走过去,萧翊纹丝不动,还在想她会讨好,还是认错,若她服个软,萧翊心道此事是否就这样过去罢了。
可是萧翊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方柔站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的体型是悬殊的,萧翊在背后抱着她时,可以完全将她揉进怀里,彻底挡住。
她抬起手,忽然重重地给了萧翊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撕碎了这一室沉默。
方柔清晰地瞧见了萧翊瞬息变化的眼神,惊讶、愤怒,接着是不解、荒谬之色。她早已想好了,若要动手,哪怕她这三脚猫的功夫伤不得萧翊多少,可是,即算是伤了一点,也不算她什么也没做。
她会反抗,她不是萧翊养的动物,情浓时宠爱傍身,情淡时挥之即去。
而如方柔所想的最坏的情况也没有出现,萧翊片刻之间克制住了表情,他甚至动也没动,宽袖下的五指在捏紧的刹那便松开了。
方柔盯着他,一个字也不再说。萧翊就这样离开了,头也不回,大步流星。
西辞院太静了,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她出到院里,又是日暮时分,那斜阳照了下来,光晖落在她的身上。方柔抬眼望天,连云也散去,许久也没听见鸟啼了,这京城的太阳真刺眼,怎么像无法直视那般,照得她眼睛生疼,总想掉泪似得。
方柔太想念丘城,太想念宿丘山了。她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念头,哪怕只是稍稍一瞬,之前她都任其在脑海溜走,她这回却终于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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