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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这是自乾康宫生变之后,方柔第二次见太后。
她如今虽为宁王妃,也早已行了封妃典仪,可她与萧翊并未成婚。
他只说另有安排,叫她稍安勿躁,可方柔毫不在意,连带着也不让内官和宫女喊她王妃,她听着格外刺耳。
可她的能耐也只留在景宁宫罢了,出了正殿,旁人要怎么唤她,一切看贵人脸色。
她一进门,先行礼,太后的眼睛已盯着她的小腹看了许久。
太后倒没有特地关照,待她站直了身子,这才赐座。等到她安静坐好,太后才对宫女道:“新备一壶花茶给宁王妃,这茶她喝不得。”
方柔一怔,霎时明了太后忽然召见的缘由。
她默默垂首谢恩,眼见宫女端来一盏新茶,清香扑鼻,凝气安神。
方柔还未摸上杯子,太后又打了个眼色,秦嬷嬷会意退下,不多时便带来了名女官。
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望了女官一眼,不知太后存着什么心思。
太后徐徐道:“你小产过,身子不可怠慢,哀家让崔医侍替你把把脉,开些补身调养的汤药。”
方柔眉心一跳,当即听出了太后的深意。
她哪是关心她的身子,只因怕她同个招数屡试不鲜,怀着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又假借怀有身孕戏弄萧翊,让他希望再次落空。
方柔不欲辩解,眉眼低顺地伸出手,崔医侍朝她一福,随即摸上她的腕。
因同是女子无需避忌,所以崔医侍动作格外仔细,她诊了许久,退下几步,朝太后稍稍颔首,随即道:“王妃胎象平稳无碍,将满两月,仍不能掉以轻心,日常多多休养,避风少见寒气。”
太后应声,喊崔医侍自行下去开方子,转眸见方柔已端起杯子饮了口茶。
“这是好事,不止阿翊欢喜,哀家听了也高兴。”
方柔放下茶:“谢太后。”
语气里却半分感激也没有。
太后知晓她不甘不愿,可甘不甘愿已成定局,看来她先前的劝诫她根本没听进心底去,只拿了最表面的那层,仍不断自我折磨。
“方柔,你摆这姿态给外人看,自己心底不舒服,别人见了也只会觉得你可笑。你与萧翊置气,与自己的夫君怄着,得意的难道会是你自己?”
太后决意再提点一番,话不说得再重些,难听些,指望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自个儿琢磨出门道来怕是难上天。
方柔却转眸望向太后,“那太后觉得我可笑么?”
太后眼眸微敛,被她这反问晃了一下神,随后道:“哀家觉着你天真又可怜。”
方柔一怔。
太后又道:“你有试过么?哀家说过,事情没有那样难。是心平气和,抱着些真心地尝试,而非口不对心,敷衍了事。”
方柔低声一叹,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太后睨了她一眼,“事在人为。”
方柔不语,太后沉默片刻,缓声:“不为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忧思郁结,伤身伤心,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期盼,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宫里,那才是输得彻底。”
方柔意外地望向太后,哪怕她是萧翊的母亲,可在这一瞬,方柔有些读不懂她的意图。
自她入宁王府,春桃无意中透露过,太后曾说当皇帝并没有那样好。
在她重回西辞院的那一晚,萧翊手捧玉玺,也曾与她提到这句话,太后一直认为当皇帝不好。
方柔曾与她有同样的感慨,可她当初会这样想,只因她自觉萧翊若为天子,她必然不会随他回京,因她知晓那就是一场飞鸟入樊笼的灾难,皇帝也不可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太后为何这样想?
方柔不敢多问,正独自回想着种种,太后又道:“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天无绝人之路。”
她又说了这句话。
方柔回过神来,只轻轻对太后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这一回,语气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切。
太后没留她太久,崔医侍拟了方子呈上来,她看过,准了此方,并让由崔医侍自行与太医院那边商议,究竟以哪方为准,又或可以交替配合。
方柔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忽觉天高云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抬头望一望这京城远空。
这几日雪停,宫城落满银装,她头一次觉得压在心间的石头有了松动。
她似乎终能提起兴致看一看景宁宫外的事物。
方柔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妩大惊,忙几步跟上:“娘娘,景宁宫在那边。”
她的手搭上方柔的胳膊,看着动作轻,其实暗中使了几分力,甚至算得上拦下她。
方柔也算有些三脚猫功夫,她一甩,阿妩的手就脱了力。
她冷眼望着阿妩:“先前你们让我多出来走走,我没那个兴致。现下我想四处看看,怎么,又怕我跑了不成?”
她这话说得清晰明了,语调还高,显然不止说给阿妩一人听。
方柔自然知晓萧翊不会放心让她离开景宁宫太久,她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受他掌握,何况如今境况不同。
那些在暗处的护卫从来没有撤干净,彼此间都埋了不信任,还谈何公平?
方柔不愿再计较,层层叠叠不穷尽。
“谁家姑娘愿意大着肚子逃跑?你们太看得起我。”方柔这话说得胆大直白,阿妩虽然年长,但还是个黄花闺女,闻言不由红了脸,也不敢再拦。
春桃这才跟上前,埋怨地瞪了阿妩一眼,随方柔信步朝前走。
方柔本来漫无目的,想起上回被春桃带去那片御花园,那日她是被动出门,并没有好好欣赏美景。今日她的确有这个兴致,于是便向春桃问了方向,慢悠悠地往那边去了。
御花园离乾康宫不远,往这个方向走也能绕回景宁宫,阿妩方才实属大惊小怪,颇有点惊弓之鸟的冒失,所以也不能怨方柔忽然阴阳怪气。
不过今日有兴致赏景的并非只有方柔一人。
她与春桃一前一后走到水池边,远远见着有个窈窕的身影正探手摘花,而在她身旁跟着位小姑娘,尚没有半人高,穿得厚实贵雅,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方柔走近了些,那女子回过头来。
她一怔,竟是苏玉茹。
苏玉茹见着方柔,福身行礼。
方柔仍有些不适应王妃的身份,愣了愣,这才向她问好。
转眸望着那位小姑娘,刚打算开口,苏玉茹笑盈盈地将她拉到身前,“这位是淳宜公主,以制她该叫你一声婶母。”
苏玉茹朝小公主使眼色,淳宜当即心领神会,乖巧地冲方柔福身垂首,细声喊了句:“皇婶安好。”
方柔一怔,面对孩子自然带着好感,她盈然一笑,忙拉起淳宜公主,也回之以礼。
淳宜走前两步,好奇地打量着方柔,“婶母长得好美,与皇叔天生登对。”
本是出自孩子童言无忌的夸赞,可方柔的脸色极不自然地僵了僵,随后拍了拍淳宜的肩膀,并没有回答。
苏玉茹瞧出她的逃避,俯下身温柔地对公主道:“小殿下,我让人带你去摘花好不好?”
淳宜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方柔忙抢话:“阿妩,你带公主去吧。”
阿妩闻言一怔,心知方柔有意将她支开。她犹疑了一阵子,看着方柔动了动嘴角,却又不敢直言拒绝。
苏玉茹扫过一眼,低笑:“殿下想去后头的亭子看花,你跟紧点,别摔着磕着,否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不轻饶。”
阿妩一惊,听苏玉茹将贵主搬了出来,只得顺势而为,低声领命,快步护着淳宜公主往后走去。
方柔见她们走远,心中那阵厌烦霎时消减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能确定阿妩的确是萧翊暗中派来她身边的人,只是名目为何仍不知晓。
若说是为了不让她偷跑,可阿妩手无缚鸡之力,连她的花拳绣腿也打不过……方柔始终放心不下,对她的态度自然也疏离许多,极尽所能不让她在眼前晃悠。
苏玉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笑道:“宁王殿下是一朝被蛇咬,如今你的日子只怕还没先前自在。”
方柔回眸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又有多自在?在京都谈何自由。只是不想在这样好的景致里仍见着她,想起自己的境遇罢了。”
苏玉茹颔首:“看来你渐渐想明白了,能放过自己。”
方柔不答,转而问道:“苏姑娘今日怎么入宫来了?是、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么?”
苏玉茹瞥她一眼:“王妃慎言,如今后宫早已没了皇后。”
方柔一怔,她久居景宁宫从未外出,外头的消息她不感兴趣、也没人会与她主动说起,由此并不知晓这月余来朝堂后宫的变化。
苏玉茹往前踏了半步,仰头看枝梢挂的残雪,“罪臣之女苏承茹,悍妒成性、戕害皇嗣、意图鸩杀天子,今褫夺金册凤印废去后位,于冷宫幽禁思过。”
她顿了顿,伸出手触碰上那片白,指尖一颤,“我原以为她会被赐死,没想到萧括竟然愿意留她一命。”
方柔怔然望着苏玉茹的背影。
她继续叹:“看来这么多年夫妻,他仍存着些旧恩。萧括的心眼和手腕远不如宁王,一个连亲兄弟也算计的人……你与他纠缠,也不知是幸是祸。”
二人沉默了半晌,方柔却忽然问:“苏姑娘,那你呢,你想她死么?”
苏玉茹怔了怔,因方柔这句话失神了许久,可她最终并没有回答。
她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在手里,转头看向方柔,“我今日去乾康宫见珍嫔娘娘,圣上如今身子不济,她请了愿陪在身旁照拂,倒是情深爱笃。”
又笑:“小公主在乾康宫憋坏了,珍嫔娘娘便托我带她出来走走。”
方柔默了默,当初她在乾康宫只瞧见皇帝躺在床上神识不清,如今听苏玉茹说来,他应当已无大碍。
他这恶疾来得奇怪,去得轻巧,只是遗患颇多那般,似乎并不能分出精力重掌朝政,因为萧翊仍旧很忙。
他顶着摄政王的头衔,手握极权日理万机,的确算位同天子。
方柔不清楚他藏着什么心思,而太后在那次勃然大怒之后,也没再找过萧翊麻烦,似乎与朝上众臣一样,认下了他摄政王的身份。
这天家的恩怨她实在梳理不清,何况当下自身难保,便更没心思追问。
她们二人沿着小池边散步,搁置下后宫秘闻,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倒真有些闺中姐妹的模样。
苏玉茹说因朝中震荡,平日里姑娘家的聚会都消停了,不过于沈清清来说却是好事。
她免不得要被问起那些不愿提起的话题,甚至还有人刻意攀附这位摄政王妃。当然,自少不了看好戏盼热闹,那位无名无分的方姑娘忽得圣母恩宠,抬平妻同列王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件逸闻成了多少人家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闲话。
方柔听后默默不语,一时不知她与沈清清谁更可怜。她如今独居王府,日子过得痛快么?若她当初知晓后果,仍会欢喜美满地嫁给萧翊么?
方柔在心中默叹,更是无能为力。
二人走了个来回,眼见天色不早,苏玉茹答应珍嫔在午膳前带小公主回乾康宫,方柔也不想因在外过久又惹来萧翊的追问。
她们慢慢往回走,阿妩已带着淳宜公主站到树下。
本打算客套分别,谁料淳宜却忽然抬头看着苏玉茹:“上回母后说给我做护手,可我许久未再见她,姨母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母后呀?”
方柔起先不解,尚未会过意来,直到她听苏玉茹说:“殿下,苏氏已不再是你的母后,今后可别叫错了。”
淳宜公主蹙眉,似懂非懂:“那我该如何称呼皇后娘娘?”
苏玉茹轻笑:“殿下问倒了我,日后有机会,殿下亲自问问你皇叔可以好?”
说着,二人已携手走远。
方柔闻言却如若闷雷轰顶,霎时间僵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那久远的,几乎已要被她忘记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日她被萧翊送到京郊庄子,她本以为是重获自由的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萧翊博弈之下的权衡之计。
庄子上的仆人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认身份高的王府正妃作母亲,正如淳宜公主之于苏承茹,母后只有一人,而生母只得往后。
她忽而发起一身冷汗,哪怕她被迫孕育着这条生命,可萧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也是她的孩子。
而她绝不会允许旁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
方柔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觉得气血冲顶,眼前一暗,复而又停下了步子。
春桃紧张地扶着她,想要让她靠边休息一会儿,可方柔只是摆摆手,“我觉得有些冷,快些回去吧。”
她刚打算直起身子,面前忽而投下一道影子,身边的人齐齐跪了下去。
不待方柔抬眸,她已被人抱在了怀中,萧翊垂眸望着她,嘴边牵起一抹淡笑。
她一怔,稍稍挣扎,但萧翊没让她落地。
“殿下,这样不成体统。”
方柔埋下头,虽下人们都垂眸直视着地面,可她格外不自在。
萧翊迈步往前,声音落在她耳畔:“没人看见。”
方柔轻叹,梗着脖子越发累,最后也只得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只盼这路能再短些。
一路不情不愿,景宁宫总算到了。
萧翊终于舍得放她落地,可方柔才站稳,又被他拉到腿上坐住,内官已及时传来午膳。
他今日兴致格外高,方柔无心探究,想要独自坐好,萧翊没让,她懒得勉强。
方柔被他按坐着,面前摆了两副碗筷,最后只得共用,一顿饭吃得极慢,萧翊却心情舒爽。
临到了,方柔只吃了几口素菜,实在没胃口,便漱了嘴,搁下帕子:“我吃不下了。”
萧翊放下筷子,擦干净手,大掌又贴上她的小腹,方柔稍稍一僵,随后不得不放松下来。
他却语意温柔:“看来是个有脾气的,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你娘亲,日后还得了?”
一番话说得方柔心烦意乱,抿了抿唇,不说话。
萧翊抬眸望着她,搂着她的动作稍稍一紧,“阿柔,你喜欢小郡主还是小世子?”
方柔心无杂念,顺口问:“你呢?”
萧翊低笑:“于我来说,只要是你我的孩子,儿女都好。不过,我私心更偏爱小郡主。”
方柔暗自一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萧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萧翊倒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兴致,“怎么?”
方柔神色古怪,直视着他,冷声说:“我以为你盼着我生个世子,正好送给沈姑娘抚养,让她继续安心当王妃。”

萧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 手里的动作不稳,差些压住她的小腹。方柔几乎是出于母性本能般地拦了一下,随即慌乱地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萧翊察觉到她的动作, 忙收了掌, 也跟着站起来, 还没近身,方柔又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 萧翊此刻百感交集,心中似乎有个不言而喻的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不愿细想, 他在当下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方柔这分出于本能的担忧和害怕。
原来为人母亲之后, 那下意识的反应永远不会骗人。
方柔和萧翊皆是一怔,半晌没说话。
萧翊神情复杂地望着方柔,没再往前:“阿柔,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见方柔仍保持着警惕,竟稍稍往后撤了撤,示意她无须担心。
方柔打量着萧翊, 脸色冷静下来, 过后才冷声道:“沈姑娘身份比我高, 她若没有孩子,旁人生下的孩子便要送到她的院子里, 认她做母亲。”
她捏着袖口,话语一顿,“这不是你的计划么?”
萧翊一怔, 记起当初他为了让皇帝和太后妥协, 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他彼时只为稳住二圣,达成所求。
他私心从未有这样的打算,他对沈将军旧部的渗透早已开展,不待孩子生下来,沈氏大势已去,沈将军既求得所愿,木已成舟,再怎么争吵也无济于事。
他出生时太后正得盛宠,彼时先皇后倒台,贵妃代掌凤印风头无两,他自出生起,生母便是嫡亲母后,从不需交由旁人抚养。
即算皇帝并非他同母所出的兄长,可两人自小都养在太后膝下,所以于萧翊看来,恩宠在谁手里,谁便能轻易作主。
与他来说,只要他不点头,方柔永远无需担忧孩子的去向。
由此,他当下不仅好奇方柔何来这样的误解,同时更意外于她原来和他一样,心底十分在意这个孩子。
就如同先前那般,她珍视这个新生命,这个他们共同的孩子。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姿态竟有些小心翼翼:“阿柔,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才是她的娘亲,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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