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 整个逢春院只得干着急,却无人敢从王府的其他下人嘴里套些话。
冯江作为大总管, 头顶是萧翊, 在下是新册封的王妃, 两头都得顾上。由此,在萧翊总算露了丝缓和之色后,他察言观色明是非,总算派了个嬷嬷去逢春院传话。
于是,沈清清得到了一句聊胜于无的答复:殿下近来操持繁务,鲜少回府, 王妃无需忧心, 在别院静候便是。
她无法追溯这话的真假, 但总算有了个说法,也好骗骗自己。
只是, 她虽打听不到萧翊的去向,西辞院的消息倒听得了一些。
可也只不过一两句,深的内情再无从得知。沈清清只知晓, 在她嫁入王府之前, 萧翊便已将方柔送出了京城, 至于缘由,回话的人说是王爷不愿府上有旁的女子冲撞王妃。
而事实果真如此么……沈清清不至于这样天真。
可是,她也只得拿着这份恩宠,在红果和绿芜的得意之声里苦中作乐。
萧翊自然没有托辞里所言那般忙碌,他一直都在王府起居,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愿应付沈清清。
这一份冷待人人心知肚明,因沈清清至今仍未回门,萧翊不断借公务在身一再拖延,沈老将军不免在朝上摆脸色,这些麻烦着实令皇帝头疼不已。
除去例行早朝,萧翊并没有在外停留过久。
他甚至推了太后每月的召见,只托辞身体抱恙。太后怎会不知儿子的心思,不愿与他对着干,由此只当真话听了去,还派秦掌教送来滋补珍品,说让宁王紧着些身子。
这样流于面上的和睦,代价是萧翊在大婚当日荒唐之举后,与皇帝和太后爆发的一番激烈争吵。
二圣连发旨意召他回京,他不得不从。甫一入宫,便要请命带禁军前去丘城拿人,皇帝被气得不轻,呵斥他休得胡闹,就连太后当日都失了稳重,责令他即刻回到王府思过。
而他的忤逆和震怒,在当夜烟消云散了。
只是,萧翊也没有即刻作出让步的姿态,他不会让皇帝察觉出他的筹谋,他只待时间过,等皇帝同上次那般主动求和示好。
他的这位好大哥也的确这样做了,一如以往,给了他脸面让他下台阶。
于是,一段时间过后,萧翊又开始出入朝会,一如新婚郎君,满面春风,得大臣恭贺,逐一寒暄道谢。
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似乎府上从未有过一位令他魂牵梦萦的方姑娘。
皇帝放下心来,只道他终于回心转意,看清了这天家姻缘永远利字当头。
他的弟弟贵为宁王,皇天贵胄一人之下,以他的品貌权势,今后何等美人不能拥有?何故非执着于那女骗子,百般算计,最后令得他也喜悦落空。
而他又怎会知晓,他这位好弟弟虽然远在京城,却能通过派出去的暗卫得知天下事。
萧翊无比欣慰他早早就做了这一步的筹谋,拥有一批无往不利的精锐心腹,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变得没有那样难。
就比如,他的怨怒之所以消散,只因在方柔抵达丘城的那一日深夜,他拿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他确定了方柔的下落,那一晚竟睡得格外踏实。
而很快的,安稳和笃定也只在那几日飘然而过。
因他收到的下一封密函,便是暗卫禀报,方柔被裴昭带入了云尉营,内情不可再探。
这本也无妨,因萧翊知晓,在偌大的丘城,除了云尉营,方柔也不敢去其他地方。
她一门心思以为躲在军营便能阻挡追兵的脚步,可没料到宁王府的暗卫早已在丘城布下暗哨,她没来得及彻彻底底藏好,消息已不胫而走。
萧翊的不悦,只因暗卫同时回了另一个消息,兵部安排进云尉营的那几个新兵也察觉了方柔的行迹,许是想着要在萧翊面前邀功,便擅作主张传了密函要送往京都。
可这些新兵怎么知晓,他与裴昭的势力在丘城不断拉扯,明面上漏的招子是因彼此刻意为之,而不是谁最后占了上风。
这一次兵部派去的人不安心斡旋隐下,反倒瞒而不报贸然行事,便是将这步暗棋先亮了出来。这叫他十分不悦,连带着李明铮也挨了顿训斥,怒他办事不利,察人不明。
眼下暗卫回来消息,裴昭那边的人已将信截了下来。
萧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望着烛火出神。
依照以往的规律,萧翊入夜便能收到当日上午的消息,深夜传回来的则是丘城后半日的动向,所以照此推断,此事早在今晨便已发生。
那么,方柔和裴昭足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有所行动。
思及此,萧翊眼眸一压,心中大有不满之意。李明铮选的那几个废物,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何沉。”
他折过那张纸,低声把人喊来。
何沉自暗处上前,安静听候吩咐。
“你去趟大理寺,不要声张,他见了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萧翊用力揉捏着那张密函,直到将纸搓成一个小团。
何沉静听着,萧翊不言便不敢动。
“还有,御史台那边......”
萧翊顿了顿,似乎在思虑着某件难事,过后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何沉领命,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屋里只剩下萧翊一人,他望向烛芯,良久,松了身子,伸过手在书案那侧取来个精巧的盒子。
他徐徐展开,盒子里静躺着两枚玛瑙坠子,玲珑剔透,在灯下熠熠生辉,一如它先前的主人那般夺目。
萧翊压了压眸子,长指一掀,小盒再次闭紧。
云尉营今日一切如常,而只有张成素知晓,他们的大军统帅自今早秘密离开军营后,至深夜仍未归帐。
连同他亲自带出去的两名巡查,三人一并没了踪影。
城中所有暗哨都不知晓,此时城南那间小茶楼的地窖里,有三人正摸黑夜谈。
“我不答应!”方柔的语气冷硬,冷月透过板缝漏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神情幽暗不明。
裴昭低声一叹:“谢大侠,你这样做,无疑叫方姑娘背着悔恨过一世,她就算重回自由身也不会快活。”
谢镜颐的语气不容商议:“此事由不得你,小小。师兄只恨当初未带眼识人,竟这般糊涂,由着你跟那混账东西去了京城!”
他靠坐在一旁,双手在胸前盘起,差些怒而站起:“你已受了许多苦,不能再落入那狗贼手里。你这回算计了他,以他的行事手段,等再找到你,你难不成会有好下场?”
“只要你一日不现身,他能耐我何,耐师父何?无非视我们做眼中钉罢了,可你却能过自己的日子,你还这样小,还有一辈子这样长,绝不能白白糟蹋这大好年岁!”
方柔怒道:“可你们过得不快活,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哪怕我离开丘城,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谢镜颐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到有一日那狗贼松了警惕,我们自然能自由过日子,兴许,也能去颂余把你接回家来。”
方柔:“若是他没有呢?师兄,你不了解萧翊,他若真计较起来,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拿着你与师父作要挟,我不管逃去何处,心中也不安乐。”
谢镜颐一怒:“那便如何?你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躲在云尉营苟且偷生,还是去宿丘山的石洞里当野人!”
方柔一时没有言语。
裴昭借着这一息的静默,迟疑着:“裴某有个法子,只不过……也在赌,也是冒险。”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喜声:“裴将军但说无妨!”
在幽静的月色下,地窖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柔好奇地望向裴昭,借着一丝光亮,隐约察觉到他也正回望过来,一时怔然。
随即,她便听见裴昭低声说:“若方姑娘在此之前求得圣上指婚,先有圣命在手,再行婚仪礼成。届时你已是他人妻子,大宇朝律法在上,无论是谁也不可行此大逆不道。”
谢镜颐骇然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半句得体的言语。
方柔倒是一怔,下意识却问:“可我又能找谁相助?皇上也不会答允的。”
裴昭的脸在夜色下逐渐染上一丝绯红,无人察觉。
他静了半晌,这才道:“若方姑娘及谢大侠以为此法可行,我便即刻回营写折子上奏朝廷,恳请圣上降旨赐婚。”
裴昭这句话犹如投石入湖, 面上已掀起涟漪,可在水下却是一阵静默。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不、不行!”
可到底为何不行,她思来想去,似乎又并没有特别的缘由。何况, 裴昭本是一片好心, 并没有藏着别的龌龊心思, 她若说因两人并非情投意合,不该谈婚论嫁, 岂不贻笑大方。
本也只是做场戏,定死局, 怎还扯得上男女情爱之事。
不待谢镜颐反问, 地窖之上却传来翻门掀动的声响, 随后,有人提着盏油灯,慢慢地扶着木梯走了下来。
“我倒觉得此法可行,只是面上过礼,多的规矩不讲究,求一道圣旨赐婚, 如此便算礼成了。”
来人正是谢镜颐的夫人沈映萝。
她在上头忙完琐事, 安置好一切, 这便提了灯下来探探境况。
正巧听着裴昭的主意,当下欣喜万分。作为方柔长嫂, 她与谢镜颐一见倾心,感情水到渠成,多少年来恩爱美满, 她自然盼望方柔也能寻得良人结下好姻缘。
当下不过无奈之举, 裴昭有朝廷背景, 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丘城也非刻板守旧之地,他俩凑成一对,不谈两情相悦的过程,直奔着成亲达到目的罢了。
她自觉裴昭人品正直,日后若他们互相倾心便是美事,若性情不合那便商量着和离各奔前程,彼此都不耽误。
方柔一急:“阿嫂,你别拿我取乐了!”
沈映萝在她身旁坐下,将油灯置于四人之中,这一刹,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彼此的神情终于分明了。
不料谢镜颐也发话:“小小,你仔细思量,裴将军此计甚好。”
方柔不可置信地望向兄嫂,只觉他们脑子糊涂。她与裴昭统共不过见了两面,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她密逃回丘城,因有难言之隐只得求到云尉营,白白欠下裴昭这人情已很过意不去。
现下若要他再牵扯上这桩大祸,方柔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她只说:“不行就是不行。”
谢镜颐急叹:“你这倔脾气尽学了师父!”
他声音一扬,又打算说教,谁知裴昭悄悄抬了抬手,示意谢镜颐先冷静下来。
随后,他定望向方柔:“方姑娘,我知晓你心中别扭。但我有些真心话想与你说,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目光磊落大方,那油灯散发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玉山映人。
方柔一时失神,沈映萝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神思回转,轻启唇,话语休。犹疑了半晌,在一阵静默之中,好不容易点了头。
裴昭的目光越过灯芯望向她,带着丝暖意,“方姑娘,我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托辞,你救过我,于我有恩,这都是虚妄的立不住脚的借口,我想帮你,只是出于良知和本心。这些事并非出自你的意愿,任谁也不能强娶,无论是我,或是宁王。”
方柔怔然望着他,裴昭就这样将她的心底话说了出来,他竟能懂她。
她在京都挣扎过,愤怒过,可那些贵人只觉荒唐可笑,笑她存着非分之想,觊觎那所谓的王妃之位。
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嫁入高门是一种恩赐,是对她的抬举。可没人问过她的意愿,若她不愿意呢?若她就是不想与人共伺一夫,她不要了也不被允许么?
天家的规矩好生霸道,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既然如此,那她离得远远地便好了,可萧翊非要勉强。
“实不相瞒,方姑娘,我提出此事并非只出于帮你的缘由。说来惭愧,我身为朝臣,有许多身不由己,想必你也知晓,我及冠而未有婚配,许多人一门心思要为我牵红说媒,他们谋的是为我好么?只怕更多是我手底下的云尉营而已。”
裴昭说完,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他低叹:“可我不愿卷入朝堂的勾心斗角之中,我躲之不及,在哪也不及云尉营自在。更何况我一心效忠圣上,这些利益往来实在不该。”
方柔静听着一直没言语,谢镜颐和沈映萝悄悄对视,彼此使眼色,他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无声中已有了好一番交谈。
“弈宣无疑冒犯方姑娘,不过……”他顿了顿,脸色很坦然,“我与你若能成婚,不止四方安定,圣上也会毫不犹豫同意这门亲事。”
方柔心底跟明镜似得,可她并不恼怒。
她出身普通,并非京都那些官家小姐世家千金,于皇权稳固来说不存在任何威胁。而若皇帝准允了裴昭的奏请,必然能拉拢军心,定了裴昭的立场。
只要皇帝作保,那一人之下的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哪怕萧翊再偏执妄为,也不能堂而皇之强抢臣妻,莫说皇帝,连太后也不会这般纵容。
更何况这于天纲伦常,于理法明律都是大逆不道,百姓一双双眼睛在看着,这天家的作派到底得顾及安定,她更有底气为自己鸣冤投状。
这的确是一举三得的大好事。
方柔刚打算表态,可裴昭却说:“我本就是寒门出身,学不来世家的那一套,可朝中热心人太多,每每回京述职免不了要因此事困扰。若方姑娘不嫌弃,肯帮我这个忙,弈宣实在感激不尽。”
方柔又怔了怔,心底莫名升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本是因搭救她而起的头,怎么裴昭说到最后,却像是反主为客,变成他对自己有所请求那般?
又是一息静默,三人的目光都投望过来,谢镜颐的脸上写满了期盼,沈映萝则意味深长地对她淡笑着。
方柔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定在了裴昭身上。
他的嘴边挂着丝笑意,气质磊落,像无垠的大漠刮起的那阵微风,令迷途的人知晓了前行的方向。
她最后点了点头,垂眸:“裴将军何必为了我这样自轻,世家看重你,必然明悉你的人品和才貌都是一流,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误了你的好姻缘,实在愧疚。”
裴昭打断她:“方……阿柔姑娘。”
他已改了口,这一声低唤教方柔失了分寸,慌乱地抬头望向他,却听他说:“你这般好,是我高攀了。”
谢镜颐再与沈映萝对视一眼,二人脸色风云变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着裴昭像正经将这门亲事当真那般,好似无意间吐露了真心话。
过后四人又商讨了些细节,裴昭说备礼还需有个模样,不能教人看出破绽。期间只有沈映萝和谢镜颐不断说好,又谈起丘城嫁娶的风俗惯例,倒像真有这回事那般,方柔埋着头没说话。
此事既已落定,方柔随着裴昭一同回营,二人也不再提防城中暗哨,大大方方地牵马穿过必经之路。
“阿柔姑娘……”
“裴将军。”
二人皆是一怔,方柔下意识地举目抬头,正巧裴昭也回望过来,她一咬唇,还是轻声说:“裴将军,这份人情我会慢慢还你。”
裴昭还未开口,她又追话:“待事情平息,若你遇到了真心喜爱的女子,请务必与我明言……又或者,你我可先修书和离,待之后……”
“阿柔姑娘,你未免担忧太多了。”裴昭只是轻轻笑着,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眼下还未求得皇上赐婚,一切言之过早。等到你的麻烦处理妥当,你我之事再慢慢计议,好么?”
方柔只得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过了城门便翻身上马,一前一后打马而归。
此际已是深夜,大营有一批换防巡查的小兵,其他人皆已进入酣梦。
二人的动静在夜里显得突兀,那哨塔上的巡防远远地瞧见了来人,即刻辨认出裴昭的坐骑,忙让人打开营门。
而巡防很快察觉,在裴昭之后竟跟着一名碧衫少女,他一怔,忙想喊人去通报大帐。
谁知一垂眼,人还没往下走,只见张成素已背手站到了塔下,朝他使了个眼色,抬手在嘴边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那巡防不敢多言,即刻正身继续守备。
二人在大营外下了马,裴昭顺手将方柔的缰绳牵了过来,人往里走,缰绳递给了守门的小将,张成素狐疑地打量着正大光明的裴昭,又见方柔已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扮,实在古怪。
不待他继续猜测,裴昭道:“成素,我要成亲了。”
张成素一脸骇然地瞪着他,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你尽快将此事传扬出去,哪怕闹得人尽皆知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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