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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祁王声声痛哭之后,人已麻木,在几位阁老和讲官的扶持下,宣布一道道令旨,将雍王惹出的烂摊子一寸寸的收拾干净。
文渊阁,沈聿等人正辅助老师郑迁草拟遗诏,祁王派孙太医赶来,为他震伤的手臂包扎,大半截右臂被绷带缠绕,挂在他的脖子上。
沈聿说到激动处,举起右手比比划划。
“诶呀别动!”孙太医烦躁的吼一声,将绷带多缠一圈,捆的格外结实。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陆显道,“先帝身边的几个内侍为什么会毒发身亡?”
沈聿道:“我查了起居注,先帝晨起时,赏了当日值守的太监一人一枚金丹。”
“金丹的丹毒需要在体内积聚多年才会发作,怎么会突然同时毒发?”陆显蹙眉:“莫非先帝事先有所察觉?”
“那要问孙太医了。”沈聿从前襟掏出一盒丹药,是他从乾清宫中顺出来的。
孙太医拿出一粒嗅了嗅,喃喃道:“是马钱草。”
“此物有剧毒,三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就会抽搐惊厥,窒息而死。”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精明的皇帝早有防备,事先给值守的太监服毒,以防不测。
周岳率军驰援安定门,与漠北军交战数场,敌军节节败退,才给了各司官兵喘息之机,腾出人手入宫勤王。
听到街巷解禁的消息,沈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可沈聿、怀铭夫妇迟迟未归,让人担忧不已。
怀安揣上腰牌去祁王府打探消息,发现祁王仍没有回来,荣贺更加夸张,手脚被两节红绳绑在榻上,正呼呼大睡。
“这是干什么?”怀安奇怪的问。
花公公耐心解释道:“殿下和娘娘效仿民间,家里有人出殡,把小孩子绑起来,防止被勾去了魂魄。”
怀安:……
这才想起祖父出殡那年,他也是这样被绑在床上的,只是他当年五岁,荣贺今年已经十岁高龄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年代的独生子,家里又有王位继承,小心一点也可以理解。
“所以他就这样睡了一天?”
“是啊。”花公公道:“午膳都没吃几口,倒头又睡了。”
怀安心里太不平衡了。多么惊险刺激的一天,这家伙居然一觉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荣贺被吵醒了,慢腾腾的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来了?”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宫里发生了宫变,我四叔要杀了我爹,几位师傅拼死相护,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你猜怎么着……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怀安脸色煞白,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可是听荣贺这样一说,登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一个梦而已,你还当真啦?”荣贺刚准备嘲笑他一番,却见他撒腿就往外跑。
怀安没有回家,而是乘马车沿着东长安街来到承天门外。
已有官员陆陆续续往外走,各个面带疲惫,勉力维持着仪态,有几个沈聿的同僚认出了他:“这不是沈祭酒的小儿子吗?叫……叫……”
怀安并袖施礼:“怀安见过各位叔伯。”
“啊对对对,沈怀安!”那人道:“你父兄在后头呢。”
怀安舒一口气,忙不迭地道谢,踮着脚朝远处看去,只见娘亲搀着老爹,顺着人流缓缓向外走来。
两人见到幼子,先是惊讶,后是后怕。他们知道他今天去了城郊,又听说漠北军侵入京郊,九门关闭,生怕他被关在城外。
“怀安!”许听澜在巨变之下面不改色,见到幼子平安却骤然红了眼眶。
“娘。”怀安拉着娘亲的手,再去拉老爹的。
诶?手呢?
“爹,您怎么受伤了?!”怀安惊叫。
沈聿用左手揉揉他的脑袋:“不碍事,养几天就好。”
小场面小场面……怀安正在安慰自己,只见大哥带着嫂嫂朝他这边走来,大哥的服色在一众素衣官员中十分扎眼,怀安却瞳孔震颤。
不到一天时间,大哥怎么变成太监了?
虽说不能搞职业歧视吧,可是大哥当太监,嫂嫂怎么办?!
他们还是新婚夫妻,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怀安越想越绝望,忽然有人在身后囫囵了一把他的脑袋。
哦,又是一个很面熟的太监……
陆伯伯!!!

怀安拉着陆显到一旁, 小声问:“陆伯伯,你们为什么要穿太监的衣裳?”
陆显不知哪里来的促狭之念,逗他说:“改行了, 太监的俸禄比翰林官高。”
怀安如遭雷劈,傻在当场。
陆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回去的路上,老爹娘亲坐一辆马车, 怀安和大哥嫂嫂坐一辆马车。
车轮碾过石砖,碌碌前行。
就着黄昏的天光,怀安一双大眼睛不自觉的在大哥身上瞄来瞄去。
怀铭以为他好奇宫中发生的事, 可他现在真的很累, 只想闭上双眼养一养神。
“大哥, 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怀安问。
怀铭以为他在担心自己, 报以一笑:“没有。”
“一点也没有?”怀安又问。
怀铭瞥他一眼,摇摇头,再次闭上眼睛。
怀安见大哥不理他, 又看向嫂嫂。
陆宥宁精神比怀铭好些, 只是经历一场宫变,难免失魂落魄。
“嫂嫂……”怀安试探着开口。
“嗯。”陆宥宁应着。
“我大哥是个好人。”怀安道。
陆宥宁:???
怀铭将沉重的眼皮抬了起来,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但是, 无论嫂嫂做任何决定, 怀安都会支持你的!”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怀铭一脸莫名其妙看向妻子:“什么决定?”
陆宥宁同样疑惑,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大哥, 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怀安又道:“可是这种事情, 选择权在嫂嫂,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试着接受。”
怀铭攒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这种事情上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哥的面子的, 不然一个恼羞成怒,把他从马车上踢下去,多影响兄友弟恭的良好家风啊。
回到家,先去老太太处报了平安,怕老人孩子受惊,四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宫内发生的惊险变故。
只有芃姐儿心疼的抱着老爹的脖子,吧嗒吧嗒掉眼泪,沈聿险些化成一滩水,用没受伤的手抱着她哄了好半天。
最后是陆宥宁提出,把芃姐儿抱到东院住几天,让公公安心养伤。
老太太见他们都很累,便也不在追问,嘱咐儿孙们各自回房,吃饭休息。
后来太阳照常升起,七品以上京官留宿宫中,为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日,怀安每天都在怀疑,陆伯伯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回当晚。荣贺饱饱的睡了一整天,黄昏时忽然被叫醒,宫人太监七手八脚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为他换上麻布齐衰。
幸亏是齐衰不是斩衰,不然他还以为是他亲爹出了什么意外呢。
“皇祖父他……”
花伴伴一脸哀凄之色,点了点头:“世子进宫后要守好礼数,不能谈笑,该哭的时候要哭,内阁大臣们都看着呢。”
荣贺点点头,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登上马车。
乾清宫,遍布白色的幛幔和灵幡,秋风吹过,遍地哀声。
祁王父子为大行皇帝戴孝守灵,荣贺面对没有过几面之缘的祖父的遗骸,实在是哭不出来,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怀安对他讲过的一个笑话——皇帝的新装。
想到皇祖父将自己的精明全用在了私欲上,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充斥着整个朝廷,他却自诩为明君,动辄说自己仁爱修明、励精图治,倍受天下人爱戴。
其实跟怀安笑话里的天子一样,光腚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脑子里不和谐的画面层出不穷,荣贺忽然特别想笑,可是史官在侧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这时候万万不能笑啊!于是他把这辈子经历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越忍越想笑,只好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好在这个时候,在礼赞官的唱和下,四下响起高高低低的嚎啕声,他只好张着大嘴扯着嗓子开始干嚎。
他的身边,祁王倒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荣贺每嚎两声就会瞥一眼父王,心中暗叹,父王真是孝顺啊!祖父那样对他,他依旧伤心欲绝的为祖父送终。
祁王哪里是孝顺,他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悲惨遭遇,想到侧妃女儿惨遭毒手,想到父皇给他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想到宗人府里祸头子弟弟惹出来的烂摊子……
真是又悲伤又委屈又痛心,巴不得把棺材里的老头儿薅出来问问:“当初为啥要生下他?!”
直到这一环节即将结束,祁王依然痛哭不止,郑迁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体上前劝告:“殿下,宫车晏驾,臣等之悲痛不及殿下万一,可是您一定要保重玉体,大行皇帝的身后大事,还需您主持钦定呢。”
祁王勉勉强强止住了悲声,移驾至旁边的雍肃殿,给大行皇帝拟订庙号、谥号和诏书等等。
一夜之间,满城戴孝。
午门广场上跪满了身着素衣黑带的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等待嗣君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紫禁城的金砖上熠熠生辉,飞檐上的脊兽依次苏醒,居高临下的俯视两朝天子的更替。
两名太监从左右掖门而出,抡圆了手臂挥舞响鞭,抽出三声巨响。
祁王以储君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侧是冗长的一望无际的仪仗。
礼赞官声音洪亮:“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百官再次跪倒,聆听圣训。
这份正式的遗诏并非皇帝迫在眉睫时用鲜血写就的血诏,而是昨晚由内阁几位大臣共同拟订的。
遗诏的内容精简凝炼。先是叙述平生,某年某月登基,在位多少年;接着宣布下一任继嗣:三皇子祁王即皇帝位;随后叮嘱丧仪从简,以日易月,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各省督抚不可擅去职守云云。
最后,忏悔了平生过错,什么重用奸佞,戕害忠良,消极怠政,过求长生,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总之就是这辈子没干好事,回想起来无地自容,追悔莫及。
群臣听着这样一道罪己诏……呸,是遗诏,对于郑阁老的用意,都已了然于心。
包括祁王本人在内,都对先帝的所作所为给予了全面谴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政打下舆论基础。只是不知道,这位资质平庸的青年皇帝,将掌起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驶向何方。
祁王并不能马上登基,他要呆在乾清宫服丧,以月易日,就是守孝二十七日。
出服后依旧不能登基,为了显示自己的谦逊,必须要等到群臣上书请求三次,拒绝两次,才能同意继位,这个过程称为“三辞三让”,是彼此都觉得矫情却依旧乐此不疲的流程。
因此他在这段时间发出的命令,依然是祁王令旨。
初步接手朝务,国事如蜩如螗,难免焦头烂额,内阁的几位阁老可不像他在潜邸时候的师傅们那样可以交付心事,面对这些先皇留下来的人精,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反复琢磨。
他趁着这段时间,放出了刑部、都察院中许多因言获罪的言官,放出了诏狱之中的周息尘,放出了关在东厂的老太监冯春,赐他致仕出宫,颐养天年……
荣贺跑来找他时,他才想起这可怜孩子已经陪他在榟宫里守孝近一个月了,遂答应他,登基大典之后,叫怀安进宫继续陪他读书。
“进宫?”
怀安刚准备送进嘴里的红烧肉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
“爹,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他说。
沈聿只觉得稀奇:“不过是把王府的书堂搬到皇极门去,有什么区别吗?”
怀安一脸为难的说:“我知道您高风亮节,可是这世道,总要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吧……”
怀铭呛出一口汤来,陆宥宁拿出手帕帮他擦衣服。
“叫你去陪皇长子读书,又不是去当太监。”怀铭觉得弟弟实在傻得可爱。
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叫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啊?我不是儿子?”
怀安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脱口而出:“大哥,你还行吗?!”
随后,他眼看着大哥的脸色一寸寸变黑。
怀铭冷笑一声,撂下筷子就去抓他。怀安大喊着救命,一路逃出堂屋,逃出院子,逃出二门,逃到前院里去了。
陆宥宁一脸担忧的放下筷子,却见全家人习以为常的继续吃饭,照常谈笑,仿佛这家里从来没生过两个儿子。
她毕竟是做长嫂的,哪能看着丈夫追杀小叔子而坐视不管呢,遂起身向长辈们告罪,打算出去拉架。
“不用管他们。”老太太拉着孙媳的手,让她坐下。
“他们一直这样,习惯就好。”许听澜也道。
前院里有口大水瓮,怀安围着水瓮躲避追杀:“大哥,冷静,深呼吸。”
怀铭不想冷静,只想把他扔进大水瓮里。
怀安继续交涉:“大哥大哥,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这么粗鲁会吓到嫂嫂的!”
怀铭一个跨步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你还知道当着嫂嫂的面?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我错了我错了!”怀安立刻投降道:“我也是受人蒙骗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始作俑者去啊!”
“谁?!”怀铭怒气冲冲的问。
“陆伯伯!”怀安道:“那天你们穿着太监衣裳,他说太监的俸禄比翰林高,所以你们改行了……诶?大哥?怎么走了?”
怀安扭扭自己被薅皱了的衣裳,跟在怀铭身后。
“大哥,你别怂呀,老丈人有什么可怕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一句话,兄弟豁出去陪你走一趟,绝不能放过那个信口开河的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哥捂着嘴拎进了院子。
怀安揣着一肚子气回到饭桌上,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他要化悲愤为食欲,长成大高个儿,看谁还拎的动他!

第125章
饭后, 沈聿将怀安叫到眼前,玩归玩闹归闹,书还是要读的, 眼看就要十岁了,四书关尚且过不去,这在老沈家简直属于基因突变的存在。
不过既然已经突变了,急是急不来的, 只能按他的节奏慢慢教。
怀安惊讶的发现,老爹桌上摊着一幅字,墨迹还未干呢。
“爹, 您右手伤了, 怎么写出的字啊?!”
“左手。”沈聿的神色, 仿佛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怀安震惊的嘴角抽搐, 他也是左撇子,可是左手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
“别打岔,跟你说正经事。”沈聿正色道:“皇长子的老师有四个, 爹只是其中之一, 每四日带你去宫中上一次课,其余时候可以在家或跟着爹去衙门里读书,你如果不想进宫也不用勉强, 爹这就回绝圣上, 给你找个私塾或西席都可。”
沈聿其实并不想让怀安去做伴读,首先国朝极少有皇子伴读的先例, 其次, 他们是清流文官, 送子入宫做伴读,有阿谀媚上之嫌。
可皇帝在登基大典之后, 单独召见了他,特意提起这件事。皇长子毕竟有些特殊,没有兄弟姊妹,一个人吃饭读书着实孤单。
沈聿又是他的老师,日后都是东宫詹事府的班底,教授皇长子的同时看顾儿子的学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待怀安满十四岁,送进国子监继续读书,不会掺杂任何利益关系。
怀安实在对那位姓陆的西席有心理阴影了,忙答应着:“我去我去,不用当太监就好!”
沈聿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才多大,谁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怀安捂着脑袋瞪回去,性教育很重要的好吗?!
沈聿道:“我就说抽屉里的小说话本儿怎么少了不少……”
怀安气的跺脚:“真不是我偷的。”
好在陆宥宁敲门进来,中断了两人的对话。
陆宥宁将一碗汤搁在公公案头,解释道:“这是母亲教儿媳特意熬制的人参乌鸡汤,伤筋动骨毕竟损元气,给您补补身子。”
沈聿笑道:“好孩子,有心了。”
怀安直翻白眼:“爹,您什么时候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沈聿咬着后槽牙对他说:“等你考个进士回来。”
陆宥宁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公媳两人对视一眼,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怀安提醒:“爹,嫂嫂一片孝心,您快尝尝啊。”
沈聿恍然大悟,为表领情,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陆宥宁见公公表情有些痛苦,小心翼翼的问:“味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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