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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沈聿心里不是滋味,只是说:“舅舅,再严寒的冬日也总有过去的一天。”
陈充摇头笑笑,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一面整理堆满院落的书,一面口中哼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怀安蹦着跳着来到舅公面前。他的想法纯粹直白,什么官位啊前程啊,都是虚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从诏狱走一遭,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陈充笑着,搁下书本,将他举起来往天上抛。只是怀安长大了,抛不高,却也逗的他咯咯直笑。
芃姐儿跑来,她也要飞飞。
陈充又放下怀安去抛芃姐儿,院子里充满银铃般的笑声。
怀安笑够了,拉着舅公的手央求:“能让萌萌表哥留在京城吗?”
他说这个话,已经提前得到了爹娘首肯。
陈甍从年后就跟怀铭怀远一起进入贺家私塾,像后世孩子跻身名校那样,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陈充略一犹豫,看向沈聿。
沈聿自然是愿意留下陈甍的,没了父母的半大孩子,不忍心看他京城老家来回奔波,再者,他坚信舅公还会起复回京,只是时间问题。
“甍儿,”许听澜唤来陈甍,“跟着叔父婶婶留在京城可好?”
陈甍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但真要论起来,还是更愿意跟沈家兄弟姊妹们在一起。
他有些拘谨的说:“侄儿听凭长辈们做主。”
“那就这样定了。”许听澜拍板,又将老宅的几把钥匙拿出来,对舅母道:“老家久不住人,房屋必定有缺损,现收拾是来不及的。媳妇做主命人收拾出两个院子,二老若不介意,带着孩子们先住到沈家去,一切都是现成的。”
陈氏赞许的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许听澜笑道:“母亲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
舅母本想推辞,便听陈氏道:“嫂嫂还是住过去吧,全当让妹妹睡个踏实觉。”
还打趣的添上一句:“这人上了年纪,多听小辈的安排,准没错。”
许听澜陪着笑。
怀安的高兴程度堪比过年,拉着舅公絮絮叨叨小嘴不停,沈聿扶额叹气,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庆贺人家升官。
芃姐儿已经骑到了舅公脖子上,她受哥哥情绪影响,是真以为舅公升官了。

陈甍将自己的行李分装出来, 由两个小厮抬着装上马车。
一家人原本是三辆马车来的,如今被行李占用了一辆,只好是许听澜、季氏陪着老太太乘一辆小的, 沈聿带着一堆的孩子挤一辆大的。
怀薇怀莹你一言我一语,向大伯讲述她们在公主府的见闻。
这个月初,她们就去温阳公主开设的女馆读书了,教她们的女官品貌学识俱佳, 没几天就收获了一众小学生的崇拜。
“公主对我们很和气,还赏了我们每人一串合浦珠子。”怀薇道。“先生也很厉害,满头钗环, 走起路来一声不响。”
“先生学问也很好, 先皇后还听过她讲学呢。”怀莹添道。
“先生长得也美啊, 我还没见过四十岁还如此美丽的女子。”怀薇道。
沈聿默然一笑。宫中女官是有品秩的, 譬如教她们的两位女官,都是正六品。
她们或是由民间选拔的年轻女子、无夫妇人,又或是宫女选为女秀才后升迁, 总之都是万里挑一的, 通文墨、懂算法、德才兼备的女子,在宫中地位极高,每月还会在坤宁宫进讲三次, 后宫众妃均要到场听讲。
这样的先生教她们读书, 怎么会差呢?
怀铭怀远带陈甍一起“砌诗塔”,陈甍的经史文章很不赖, 否则也不会被贺举人收下, 只是作诗是短板, 推脱着不愿开口。
沈聿道:“兄弟间切磋学问而已,便是胡诌也没人笑你。”
还添了句:“不信你问问怀安。”
怀安惊讶抬头:首先, 他没有招惹任何人,其次,他经常因为文盲被笑话……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着他,他只能忍辱负重的点点头。
“看吧!”怀远也道:“连我都敢在堂兄伯父面前‘班门弄斧’,你怕什么。”
怀铭也提出:“那就作相对简单的单句。”
陈甍腼腆的笑着应下。
三人你来我往,接连对了三四首,怀薇怀莹一个帮着陈甍,一个帮着怀远,兄弟姊妹们很快热络起来。
沈聿只是偶尔品评一二,却都能戳到要领,又教给他们,闲余时可以看哪些书,做怎样的练习,由浅入深,有简入难。吟诗作对靠的是熏陶,浸淫日久,水到渠成。
怀安抱着芃姐儿缩在角落里,目瞪口呆的表情如出一辙。
芃姐儿指着战事正酣的哥哥姐姐对怀安说:“也要玩儿。”
怀安回过神来,对芃姐儿说:“乖,哥哥教你更高级的,学会了,保准你在京城娃圈横着走。”
芃姐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怀安拿起她的小手对着拍拍:“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其实雍王比祁王不足之处还有一点,那就是远离中枢。
以至于祁王府上出现祥瑞的事,出了正月才传到雍王耳中。
雍王吓坏了,冬季可以长出瓜果,若是种植之法推广开来,北地变江南,天下大丰收,不啻是拯救万千黎民的大功劳!皇帝不传位给祁王,老天都不会答应。
王府长史秦钰是吴琦的亲信,沟通雍王与小阁老之间的“信使”,闻言劝道:“殿下不必如此惊慌,户部官员早就盯上了这套种植之法,陛下命他们直接去向祁王接洽,祁王却说根本无法推广,给拒绝了。”
“为什么?”雍王问。
“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祁王一口回绝,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秦钰笑道:“谁知这些果蔬是如何种出来的,说什么神仙赐下菜种……妖人作祟还差不多。想来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祁王不敢实话实说罢了。”
雍王冷笑:“孤这位兄长,还是如此憨直。换做是孤,编一套故弄玄虚的办法,让户部去推广,让屯田卫去种,种得出来,功劳全是他的,种不出来,就是种植之人不得要领,他倒好,直接推拒了。”
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天上掉馅饼都能把自己饿死。
秦钰道:“恐怕是根本种不出来,怕误了正常春令耕种,饿死人吧。”
雍王嗤之以鼻:“太可笑了,饿死了人又无需他来偿命。”
秦钰笑笑,没接话。
“小阁老是什么意思?”雍王问。
秦钰忙道:“小阁老的意思,是让咱们也弄出点动静来,陛下最喜欢祥瑞了,不要让祁王一个人唱跳。”
雍王沉吟片刻,道:“不错,你们回去商量个法子出来。”
秦钰起身应喏,又问:“不知王妃娘娘贵体可好?”
雍王眉宇间透出焦躁不安:“怀相不好,一点荤腥都不能闻,每天比她那只猫吃的还少。”
照理说,雍王内宅之事,是轮不到一个外官过问的,只是雍王妃怀的这一胎实在非同寻常,众人悬悬而望,只盼顺利生出一个皇孙,与祁王抗衡。
秦钰不免担忧:“再请名医来看看吧。”
雍王摆手道:“宫里派来了太医,妇科圣手,就住在府上。开了调养的药方,连汤药一起吐出来,根本补不进去。”
秦钰只得劝道:“小皇孙应时而来,一定是老天眷顾殿下,上天会保佑王妃母子的。”
雍王道:“太医说,产期该在六月,我们索性再等一等,等皇孙降生时,一并像父皇报祥瑞,我要让我儿子,成为大亓最大的祥瑞。”
“殿下英明。”秦钰先是赞同一句,后又迟疑的问:“可……万一不是皇孙呢?还报不报祥瑞?”
雍王直接开喷:“那还报个屁祥瑞,你我就等着老死在这块封地吧!”
郑阁老再次回到寡言少语、逢人三分笑的蛰伏状态,吴浚甚少来内阁,吴琦却时常在文华殿、通政司等处打转,如一只巡视领地的恶虎。
郑迁在他眼皮子底下壮大,趁着母亲生病,想要了他父子的命,这使他出离的愤怒,可老爹一再勒令他不可再轻举妄动,他只得压制自己的怒火,试图在暗处给郑迁使绊子。
郑迁是太极老手,贯会将苦楚宣之于口,整日像个受尽委屈的童养媳。
某次廷议上,连皇帝都暗示吴琦不要再跟郑阁老作对了!他却浑然不知收敛。
这天在内阁碰到了沈聿,堵住他的去路。
沈聿行了一礼,通身公服无一丝褶皱,带着招牌式的浅笑,好整以暇的问:“小阁老有何见教?”
四下同僚官吏朝他们投来或好奇或担忧的目光。
只见吴琦冷冷一笑:“沈司业,我听说祁王对家父一直有所不满?”
沈聿道:“小阁老说笑了,祁王曾当着陛下的面,夸赞元辅公忠体国,是社稷之器,不知什么人胆敢造谣生事,离间君臣?”
此话表面上是称赞吴阁老,暗中却在警告吴琦,祁王毕竟是祁王,别忘了君臣之分。
吴琦的目光变得愈发阴沉,可沈聿一句话将他堵的哑口无言,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得话锋一转:“听说你是七岁能诗,名气比巡抚还大,可巧了,国初时也有这样一位神童,不惑之年便招来杀身之祸,活活冻死在诏狱中。”
沈聿面无殊色:“所以啊,下官从来不敢以神童自居,只是害死那位神童的人,一年后以谋逆论处,被判凌迟,小阁老也不要拿来类比的好。”
“你……”吴琦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收场!”
言罢,拂袖而去。
郑迁自他身后而来:“你又何必与他起口舌之争?”
沈聿道:“学生就算低声下气也不会免于报复。他已经疯了,索性让他再疯一点。”
既然双方已经正面开战,相互对喷也是题中应有,吴琦如今踩在皇帝的忍耐极限上来回蹦跳,多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聊完公事,郑迁问他:“你家那小皮猴子呢?似乎有日子没见了。”
沈聿笑道:“在家祸害拙荆呢。学生今日要去国子监,没空带他。”
郑迁颔首,又低声提醒道:“近来还是少把他带出来,或者在家里,或者送到王府呆着。吴琦是个更子疯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祁王府毕竟有侍卫看守,比其他地方安全。”
沈聿面色一沉,虽说吴琦眼下还没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但是还是要防患于未然,他朝恩师深施一礼,感激他心细如发的提醒。
今天翰林院休沐,王府也不必上课,但他下午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为八月份下场参加秋闱的监生讲授破题思路。
沈聿本想把怀安带着,塞到堂下旁听,谁知他昨天嚷着要休假,就没有跟来。他似乎对休假这件事格外在意,天天嚷着要求双休,不知是哪里来的想法,沈聿遍读古籍,也未见有此先例。
不过看在儿子最近功课完成的不错,赶巧今天怀铭怀远也休假,他还是慷慨一把,多给了怀安一天假。
话分两头,怀安带着陈甍表哥来到郝家胡同的童书馆外,与世子在此碰头。
陈甍一脸懵懂的朝荣贺行礼,荣贺拉住他的胳膊,颇为热情的说:“怀安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好兄弟之间不兴这套!”
二话不说,拉着陈甍的胳膊往童书馆的大门里走,陈甍更懵了,指指自己又直直荣贺,看向怀安,表情仿佛在说:我跟他很熟吗?
怀安只在后头无奈的笑,世子这家伙虎是虎了点,倒是自来熟,而萌萌表哥最怕自来熟……
跟在后头进了院子,环顾四周,院墙已被修补完好,还加高了半尺。
院子里,瓦匠正在换地砖,新买的地砖一摞摞的码放在墙角,用篷布盖着防雨水,怀安煞有介事的检查一圈儿——其实他什么也不懂,装腔作势罢了。
工匠们见是三个孩子,理都没理,闷头继续干活。
还是长兴从主屋迎出来,他最近在工地呆的久了,像土里滚出来猴子,咧着嘴对怀安一行打招呼:“公子,贺公子,表少爷。”
他的身后,两个小厮正在收拾旧家具,缺胳膊少腿桌椅的索性拆了,码在角落里准备当柴火,完好一些的擦干净,堆在厢房等着派用场。
怀安登上台阶,笑着招呼道:“不错不错,大伙儿辛苦了,今天提前把活干完干好的,每人多发一角银子做赏钱!”
众人欢呼:“谢谢小公子!”
这时候也没人拿他当孩子了。
“对了!”怀安对荣贺说:“我给自己取了个马甲号,叫’许三多’,以后在外面就用这个名字。”
荣贺觉得很有意思,马甲号,就像小说里行走江湖的诨号:“那我也取一个……我娘姓刘,那我叫’刘斗金’,日进斗金!”
“好名字!”怀安赞道。
陈甍听着直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正当他尴尬的用脚尖在地上碾了个坑,便见两个小伙伴齐刷刷的看向自己。
满目期待。

陈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是很有必要吧……”
怀安十足认真的说:“有必要!表哥, 你是读书人啊,马甲号很有必要!我记得表婶姓王。就叫王善财,怎么样?”
陈甍:……
荣贺捧场高呼, “怀安你真是太有才华了!王善财,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王善财…呸,陈甍内心是拒绝的!可他还没张嘴,就被荣贺勾住了脖子, 薅着就往外走。
“又……又干什么去?!”陈甍有种被劫上贼船的感觉。
“去城郊,看看有没有不愿回乡的流民,招几个伙计回来。”荣贺道。
怀安又安排长兴:“去街上采购一批被褥、锅碗瓢盆, 回家搜罗一批衣裳, 不用太好, 干干净净就行。”
来到前院, 正见郝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春寒料峭,他晒得瑟瑟发抖……
不是他愿意呆在外头, 是两个婆子在拾掇他的屋子, 不让他进屋。怀安安排他搬到二院厢房里住,一来腾出倒座房给伙计们当宿舍,二来厢房采光好, 住得舒服。
先前小厮胆敢碰他的东西, 统统被他拿扫帚撵出来,怀安没办法, 一大早跟娘亲借了两个粗壮婆子, 三两下就把这干巴老头儿从屋里扔了出来, 还很好心的扔给他一把破竹椅。
郝大爷一点辙也没有,瞪着两个鼓鼓的眼泡坐在竹椅上生闷气。
怀安一看, 这还了得,忙令人从屋里那一床被子盖在老头儿身上,让他暖和的生闷气,可别冻出风寒。
郝大爷俩眼铜铃似的盯着怀安看,忽然打了个饱嗝。
荣贺觉得老头儿怪有趣,上前问候:“郝大爷,您早饭吃好了?”
郝大爷侧侧耳朵:“什么……媳妇儿跟人跑了?”
荣贺:……
“别闹,小孩儿家家的哪来的媳妇?”郝大爷笑道。
“我是问您,是不是早饭吃撑了?”荣贺的声音又高了三分。
“什……什么,媳妇儿要生了?!”郝大爷两眼骨碌碌的在荣贺身上打量,啧啧称奇:“小伙子,人不大,有点东西啊。”
荣贺瞪眼:“我……”
怀安差点就笑疯了,连陈甍都憋的直哆嗦,荣贺撸起袖子龇着牙就要跟老头儿拼命,踢腾着两腿被两个小伙伴儿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多大点事儿,看急的。”郝大爷笑呵呵在他身后的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别拦着我,我要扣他工钱!”荣贺气呼呼的。
“好了好了,别跟老头儿一般计较。”怀安笑道:“咱们这个书坊还指望他的手艺活儿呢,只要他好好活着,怎么都行。”
说罢,将荣贺塞进了马车。
花公公收起杌子,命车夫启程,后头跟着骑马着便装的两个王府侍卫。
云青观外的粥厂,依旧挤满了流民,他们是等待开春返乡的那批,天气再暖和一点就要踏上返乡之路了。
但与平时不同的是,他们今天不是在排队领粥,而是围在云青观的院墙底下,围观一张告示。
人群中有人推出一个少年来:“喜娃子,你识字,你来给大伙儿念念。”
少年黝黑精瘦,浓眉大眼,站到了人群最前面,大声念:
“招工告示,城内书坊拟招力工两人,月钱一两,青壮者优先;印刷工十人,月钱一两五钱,学徒两人,月钱一两,识文断字者优先。一日三餐管饱,安排家眷住宿,有意者请进观内左转至临时报名处报名。”
短暂的安静之后,人群骚乱起来,众人窸窸窣窣的讨论着告示的内容。
“力工我知道,什么叫印刷工?”有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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