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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开张的吉日现在正月十八日, 她这个东家不去看一眼,也委实放心不下。
怀安缠着娘亲非要一起去,他还惦记着成衣铺和童书馆的合作。虽然企划案被老爹没收了, 但凡事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只要拿下娘亲, 老爹有多大胆子反对呢?
荣贺已经派人去牙行打听收购书坊了, 怀安决定复制安江童书馆的路线,直接收购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作为京城分馆的地址, 可以省一部分买印刷用具的钱, 如果有刻板师傅,还另外省了寻找和聘请师傅的精力。
另外,京城权贵遍地, 关系复杂, 一个外来的书坊想要立足,一定会遇到重重阻碍。童书馆有祁王世子的参与, 一定程度上等于抱住了祁王的大腿, 虽然这个大腿不够粗, 有时候还颤颤巍巍的,但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跳下马车, 十分乖巧且殷勤的去扶娘亲。
两人走进店内,一楼被打理的干净整齐,桌椅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伙计们进进出出各司其职,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凑头说闲话。
许听澜一手培养的掌柜都不差,这位周掌柜在老家是经营布庄的,对绸布生意颇为熟悉,因此被提到京城来接管成衣铺。
楼下安静,楼上的声音便格外明显,许听澜蹙眉,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
后院走出一个机灵些的伙计,看到东家来了,忙打躬问好:“周掌柜在二楼,我去叫他下来。”
许听澜阻止了伙计,问道:“上面吵什么呢?”
伙计摇头道:“不太清楚,平时掌柜的不叫我们随意上去。”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许听澜打发了伙计,带着怀安,攀楼梯走上二楼。
楼上的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男一女。男人自然是周掌柜,女子的声音也很熟悉,是玲珑。
许听澜特意放缓了步子,怀安更像个小特务似的,鬼鬼祟祟躲在娘亲身后吃瓜。
只听周掌柜道:“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哪有那么多话讲?”
玲珑声音明显底气不足,说出的话却很挑战领导威严:“可是您说得没有道理呀。已经开春了,还把冬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做什么?”
“我没有道理,你有道理!数九寒天的,谁家不穿冬衣?”周掌柜道:“我没空跟你掰扯,叫你怎样摆,你就怎样摆。”
他不等玲珑说话,一边下楼,一边嘴里嘟囔:“女人家家的,还反了天了?”
迎面就碰到了许听澜。
“哟,太太来了!”周掌柜躬身道:“小人忙昏了头了,没能出去迎您,您别怪罪。”
许听澜无可无不可的:“照管好生意才是首要的,迎不迎的都在其次。”
周掌柜道:“太太说的极是!”
“你们在楼上吵什么?”许听澜问。
“小丫头不懂事,非要把春天的衣裳摆到最显眼的地方。”周掌柜道:“这不是开玩笑吗?三月四月才穿的衣裳,现在摆出来干嘛?”
怀安听懂了,忽闪着大眼睛:“新品衣裳不都是要提前一个季度摆出来吗?考究的人家总要提前做好,变天的时候拿出来直接穿。”
周掌柜一愣。
许听澜笑道:“你听到了?”
周掌柜忙解释道:“小人从前只做绸布生意,没想到这些……”
许听澜没接话,继续往楼上走。
周掌柜讪讪跟在后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人家小丫头甚至没做过生意,眼前的小东家也才八岁,他们都想到了,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非但没想到,还不采纳人家的意见,还被东家撞了个正着。
想到这层,周掌柜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玲珑正举着衣杆儿将挂在显眼处的春衫样品一件件的摘下来,每摘一件,都要擦一下脸颊的泪,但她小心翼翼的,不让眼泪沾到衣裳。
做到一半,听见楼梯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回过头,放好衣裳,去给太太问好。
许听澜上下打量她一眼,依然一身小伙计打扮,身上也不再是香粉味,而是干净清爽的皂角味。
“太太。”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泪,轻福一礼。
怀安有些替她担心。
大凡当老板当领导的,不喜欢蠢员工不假,但更不喜欢刺头。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叽叽歪歪生是非,即便她是对的,也很容易招领导厌烦。何况玲珑姐姐已经不止一次反抗“领导”的安排了,是个有前科的刺头。
果然,许听澜在大厅椅子上落座,慢条斯理的说:“偌大的一个铺子,总要有个上下尊卑,你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要好好跟周掌柜说,不能顶撞。”
“是。”玲珑瘦瘦小小的身子杵在有些宽大的衫子里,显得有些羸弱,但她腰杆挺得笔直,毫无被驯服的姿态。
“周掌柜。”许听澜又道:“妇人掌中馈,常管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玲珑设身处地的揣摩宾客的心思,这是好事,什么叫女人家家反了天?”
周掌柜汗如雨下:“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许听澜因为他鄙夷女子而感到不爽,却也不至于因言获罪,敲打一下便算过去了。
转而看向玲珑:“今儿我在这,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咱们商讨商讨。”
玲珑眼前一亮,她听得出太太是在给她撑腰做脸,调整情绪,有条有理的讲出自己的想法。
“小人想着,要将衣裳按价码分为两区,每区再按颜色分类。中间的位置可以作为活区,譬如官员休沐的日子,可以挂上男装,国子监的学假,换成生员襕衫……”
她跟着许听澜沈聿夫妇在京城久了,自然是有些眼界的,又向来敢说敢做,脸上的泪痕也不影响她侃侃而谈。
许听澜一条条耐心听完:“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玲珑点点头:“做事的时候瞎琢磨,说得不好……”
“说的不错。”许听澜问:“周掌柜,你意下如何?”
周掌柜不知道,卖个成衣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何况太太都说“不错”了,再问他如何,他有几个胆子再去反对。
“小人也觉得,说得很好。”他说。
许听澜点点头:“往后店内陈设,交给玲珑来管。”
“这……”周掌柜不喜欢被分权掣肘,有些为难的说:“一个小丫头,很难服众啊。”
“倒也是。”许听澜点头笑道:“那就提她做这二楼的掌柜,以后你们分管楼上楼下,要同心协力,相互配合。”
“诶!”周掌柜忽觉得不对:“啊?!”
许听澜反问:“怎么了?”
周掌柜小心翼翼的说:“女人当掌柜,自来没这规矩啊……”
“秦律汉法,唐章宋制,每条规矩自有其先河。”许听澜依旧不温不火,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店内:“从来没有过,从今天起就有了。”
玲珑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掰开,跪在地上:“太太……”
许听澜反问:“怎么,你不敢吗?”
周掌柜瞧一眼瘦弱的小丫头,不是他瞧不起人,这样的丫头就该在宅院里端茶倒水做精细活儿,嫁个小厮生儿育女。在铺子里独当一面,这哪是她能做到的……就算让她做掌柜,她敢接吗?
“敢!”玲珑贯会抓住机遇,俯身叩首:“太太,我敢!”
周掌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倒反天罡了属于是……
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伙计们议论纷纷,在那么多家店铺里做过工,头一次听说“女掌柜”,但碍于东家也是女子,没人敢多置喙这一点,震惊的本能反应之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许听澜又单独叫来玲珑,严肃的对她说:“你在这铺子里有些时日了,能不能胜任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其余还要看你自己。”
玲珑眼里含泪,重重点头:“太太,玲珑一定不辜负太太信任!”
许听澜又道:“你这爱哭的毛病还是要改改,虽也算不得什么毛病……但给人看着,气势上就短了半截。”
她是在打趣,玲珑却奉为圭臬,兀自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回家的马车上,怀安问:“娘,您还是喜欢玲珑的,对吧?”
“儿啊,你记住,”许听澜告诉他,“用人最忌讳以憎恶区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才能做到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怀安在心里惊叹:娘亲果然不是目光短浅运气好的普通老板啊!
“记住了,娘!”他说。
回家时,院里正在摆饭。
许听澜跟沈聿商量着,母亲刚来京城,除了舅舅陈家以外,对京城人事完全陌生,少于交际,难免无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请一班女先儿来内宅家宴上助兴云云。
沈聿固然没有异议。
下午,怀安一边做练字,一边偷偷在纸上涂鸦。
他读书不怎么样,画画的技术倒是有所提升,私下也常常练习,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自己为童书做插画——自产自销,省了请画师的钱。
沈聿看在眼里,平时也不吝于多教他一点。只是三心二意的毛病,沈聿是无法纵容的。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怀安今天得意忘形,画的格外投入,换纸的速度不及老爹推门的速度,直接被抓了现形。
沈聿没言语,将手里的书搁在一旁。
随着那道身影步步逼近,怀安的瞳孔逐渐放大,父子二人十分默契的将目光落在案头压着的一柄戒尺上。
果然,沈聿将它提了起来:“伸手。”
被抓个正着,老爹又堵着唯一的逃生通道,怀安还有什么话说,乖乖伸出左手挨了三下戒尺,疼得他吸气甩手。
“下次还敢?”沈聿问他。
能力是能力,态度是态度,沈聿一向分的很清楚。
怀安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了!”
沈聿搁下戒尺,拿起他的画来看,果然又有长进,面色稍霁,开始跟他讲道理:“以后睡前半个时辰,可以专门用来画画,三心二意,一件事也做不好。”
沈聿说罢,又补充:“别学你大哥,他同时做三五件事也不成问题。”
怀安又被补了一刀,心比手手还疼……
沈聿微哂,将扔在一旁的书拿起来,摆在他的眼前,施施然离开了西屋。
怀安拿起那本书,原来是《童话新编》。
啥意思?来他屋里就为了送一本书,还顺便揍他一顿?
正一脸茫然,从书页里掉出两张纸来,怀安捡起来看,一张是老爹作的《序》,一张是谢伯伯做的《跋》。
怀安眼睛都冒出光来了,甩了鞋子跳到榻上,兴奋的蹦来跳去。
壬子科探花、国子监司业亲自作《序》,丙辰科状元、翰林学士亲自作《跋》,一头一尾重磅压阵,哪个还敢说他的书是祸害小朋友的毒教材?!
“爹!!!”
怀安呼啸着冲进爹娘屋里,一头扑到老爹身上,将好整以暇的老爹撞的东倒西歪,又在爹娘床上打了个滚,将平整的被褥滚成了一坨,然后冲了出去。
全程只在眨眼之间,如龙卷风过境,狂奔而来,呼啸而去。
许听澜桌上的账本被这道“飓风”刮的哗啦哗啦翻页,诧异的问:“这孩子……被你打傻了吧?”
成衣铺开业在即,童书馆也开始筹备,《童话新编》有了两位大佬的《序》和《跋》。
开心的事情太多,怀安有一二三四五条想法亟待落地,根本睡不着。
拿着小本本跑到爹娘屋里,自告奋勇,要策划并主持成衣店的开业典礼。
沈聿手里的笔一抖,一大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毁了一副好字。他抬起头,在怀安背后,朝妻子急急摇头。
许听澜不知道怀安在王府搞出来的“剪彩仪式”,但从丈夫的目光中她看出:此处有坑,需要绕行!
“儿啊,你最近读书练字已经很辛苦了,娘可不忍心再让你操心成衣铺的事。”许听澜笑着岔开话题道:“你饿不饿,娘帮你煮一碗粥来?”
“不饿不饿!”怀安赶紧赔笑:“娘照管家里家外更辛苦,怀安怎么忍心让您亲自下厨呢?!”
“还是读书辛苦。”
“还是管家辛苦!”
“哈哈哈哈哈哈……”
母子二人执手相视而笑,达成两不相伤的默契,又是母慈子孝的一天。
沈聿悄没声的换上一张纸,心中暗叹:谁来赔他一副好字……

上元节前一日, 怀安缠着老爹想做灯笼。
沈聿也难得有兴致,使人从库房中找出扎风筝剩下竹条、麻丝和细棉纸,摆了一院子, 下人进进出出都要单腿蹦。
因害怕竹刺扎手,只有沈聿和怀铭在捆扎骨架。
怀安发现自己除了读书,还是在很多方面颇具天赋的,比如糊灯笼。比起老爹和大哥, 他糊得又快又板正。
他安排的十分妥当:糊了个虎头灯笼送给芃姐儿,两个莲花灯笼送给怀薇怀莹。
最后高高提起两个红彤彤的大鲤鱼灯笼:“送给大哥和怀远哥,鲤跃龙门, 金榜题名!”
怀铭八风不动的性子, 难得展露笑颜。
怀安蹬鼻子上脸:“大哥, 要是当不成小阁老, 我还想到一个新的营生……”
“你不要想。”怀铭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怀安还想再挣扎一下,糊灯笼是多好的营生啊!红白喜事儿都用的上,市场需求大大的!业务扩展, 说不定可以搞出一条街, 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大哥提着耳朵教训:学而优则仕,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像紧箍咒一样念得怀安头昏脑涨,还得态度很好的应着:“是是是, 对对对, 大哥说的很对!”
不然今天耳朵都别想要了。
总算等他念完, 叹了口气,才提起一只兔子灯笼, 让老爹帮忙描上五官。
“这个……就送给世子吧。”他说。
上元佳节,许听澜果然请来了江南来的女先生弹词助兴。孙辈上除了年纪最大的怀铭留下来陪伴祖母,小孩子们都被远远地撵到前院玩耍。
婆子带了几个女先生进来,抱着弦子琵琶,个个漂亮标致,说起话来嘴甜动听,将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口是心非地笑骂儿子:“你媳妇淘气胡闹,你也不拦着?”
沈聿只是赔笑:“家里冷清了三年,儿子媳妇图个热闹,母亲就依着这一回吧。”
儿子媳妇变着花样哄自己开心,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当即问女先生们:“近来什么好词?”
女娘们一个个的报上词名,一个个的唱,都是才子佳人的词话。
时下流行词话,弹词也属于词话的一支,深受南方人喜爱,老太太陈氏自小长在江南,来到京城自然有诸多不习惯,乍一听到“南词”,倍感亲切。
其中最小的女娘才十二三岁,鹅蛋脸盘,身段已稍显曼妙,口齿伶俐,喉音清亮。
老太太最是喜欢,叫到身边来问:“你叫什么呀?”
女娘轻服一礼,答:“回老太太话,小人叫兰新月。”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老太太笑道:“好名字。”
兰新月唱得是一首新词,《醉月缘》中的一段:“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白思白解白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拈双裙带。”
小姑娘声线未长成,亮归亮,还尚单薄,只是配上词话的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老太太每人赏了一颗金瓜子,还多赏兰新月一包洁粉梅花糖。
芃姐儿午觉睡得好,精力充沛。天色将暗时,颠颠儿的跑进院子,摇着老爹的手喊着:“看灯,看灯!”
她穿着银红色的袄子,头发盘成抓髻,缠着彩缯,坠着红珊瑚珠子,唇红齿白,玉雪可爱。
她要撒起娇来,谁能扛得住啊?
老太太当即笑道:“今天本就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你们不必陪我,穿厚实一些,都出去热闹吧。”
季氏身子弱,一到冬春交替格外不想多动,便说陪着老太太,只叮嘱怀远照看好妹妹们。
沈聿夫妇便拉扯着六个孩子,乘马车去逛灯市。
昔日宽阔的长安街,如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马车行进缓慢。索性提前下车,孩子们拎着灯笼,吃着零食,徒步往东华门走去。
芃姐儿不用亲自走,她的坐骑……呸,她被亲爹一路抱着,举着一根冰糖橘子努力的啃。
每啃下一瓣橘子,沈聿都要掰断一截竹签,防止她戳到自己。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皇城今夜没有宵禁,可以彻夜狂欢。沿街摊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两侧商铺林立,纷纷扎起夺目绚烂的灯台,整条街道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银河。间或有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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