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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陈家今年是吃不到胡萝卜了。
许听澜站在檐下直头疼:“上下嘴皮子一碰,应下来容易,总不能养在屋里吧?”
沈聿道:“先去隔壁搭一个临时的马厩,凑合一段时间。我托人去王府问一声,到底是孩子之间玩闹,还是祁王另有意指。”
云青观,取“云在青天水在瓶”之意,观内的道人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愿意借出一些空地和房屋,并调派人手,协助贵人们开办粥厂施粥。
官道旁华丽的马车上,白衣小童荣贺扒着窗户,流民正排队领粥。
他看到了刚刚抢他荷包的男子,捧着一碗粥从人群里钻出来,目光四下梭巡,在蹲在路边摞石子的两个小女孩身上定格。
荣贺有些惊讶,那男人瘦的皮包骨,两个女儿看上去除了脏一点,竟还算健康。
“大丫二丫!”男人跑上去:“快,趁热喝。”
两个孩子捧着一只碗,一人一口,大口大口的喝粥。
“爹,你也吃。”懂事的大丫将粥碗塞给父亲。
男子拍着干瘪的肚皮,一脸餍足:“刚刚碰到一家富户,给爹吃了根大鸡腿!这会儿吃不下了,你们自己吃吧。”
二丫一脸羡慕的笑:“爹,真厉害!”
男人四处看看,从衣襟里掏出两小块腊肉丢进碗里,低声道:“快,吃吧。”
他相比多数人还算机敏,一旦有了落脚之处就会去做工,绝不坐以待毙或等待朝廷所谓的赈济,这才把他的两个女儿养活,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骨瘦如柴,更不用像那些走投无路的同乡,典妻卖女,骨肉分离。
荣贺阖上车帘,依偎在姑母身边。
他的姑母正是祁王的同胞姐姐温阳公主,她与驸马不睦,一年到头也懒得宣召一次,有一半的时间是住在京郊的皇庄里自己清净,这次赈济灾民的粥厂,正是宫中几位贵人合力出资,托她办的。
温阳公主从小也不受宠爱,没攒下多少体己,但很乐意帮忙跑腿,只是看着仓内存粮日益减少,也难免面带忧愁。
“姑母,怎样才能让这些人回家?”荣贺问。
温阳公主道:“其实说复杂也简单,有足够的粮食撑到明年开春,再拨款到地方,免除他们的赋税和债务,发给足够的粮食度过春荒,这些人自然会回乡了。”
荣贺年纪还小,听得晕头转向,总结起来就俩字:“给钱。”
“要多少钱啊?”他问。
温阳公主笑道:“这姑母就算不出来了,自然是越多越好,至少先把这个冬天过了,不要让他们冻死饿死啊。”
荣贺点点头。明白了,得去弄钱!
“贺儿,你为什么非要把马送给那个孩子?”温阳公主不解的问。
荣贺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父王要缩减府内开支,下令送走一半的马。月亮平时就不爱干活,又特别能吃,还挑唆马房里其他的马也不干活,我瞧那管马的太监早想把它送走了。”
他知道留不住月亮,今日难得有机会跟着姑母出门,就带它出来散心,谁料荷包被抢,还碰到了怀安一伙孩子。
他瞧着怀安家境殷实,为人仗义,索性把月亮送给了他,总比卖给马贩子要好吧。只盼这月亮能识时务一些,洗心革面重新做马,不要被人家也撵出来才好。
回城的路上,月亮被拴在马车旁边,跟着马车跑,或许是那几根胡萝卜的缘故,它对新生活十分的憧憬,迈着英俊的步伐扭起了大秧歌儿。
田间的农人,放牧的孩童,挑着担子赶路的小商贩……纷纷朝它投来怪异的目光,回头率老高了。
“这马怎么不走直线呢?”怀铭发出了灵魂拷问。
怀安如坐针毡,扶额叹气,看来他误会了荣贺的骑术,骑上这马,换谁也得像酒驾呀!
回到家里,爷仨翻墙到隔壁工地,连夜砌了一座临时的马厩,铺上稻草做垫料,拿前房主养鱼的石槽做食槽水槽。
然后将细干草铡碎,掺上黑豆和高粱,又切上一把胡萝卜丁,添到石槽里去。
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月亮如天马下凡一样的不习惯,马脸拉的老长,一脸嫌弃的咀嚼着食物。
怀安来回踱着步子,给它做心理辅导:“所谓’子不嫌母丑,马不嫌家贫’,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已经算条件很好的了,你去外面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权贵遍地走,马命不如狗!有这么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连怀铭也不禁上前拍拍它的脖颈:“没办法,马各有命。随遇而安吧,伙计。”
回到堂屋里,爷仨挨了娘亲一顿训:“放着正门不走非要翻墙,深更半夜的生怕摔不断腿?!”
三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总算换得娘亲消气。
“月亮怎么样了?”许听澜问。
“好的很,”沈聿道,“经过怀安一番谆谆教导,已经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了。”
“是么,”许听澜十足认真的问,“能走直线了?”
怀安:……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怀安笑道:“至少它长得挺好看的,娘,等我大哥将来迎亲,骑上它,红衣白马少年郎,还不把我未来嫂子迷晕。”
怀铭想想那个场景,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品官长子聘妇,场面庄严盛大。
在一众亲友同窗同僚热切的目光之下,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色吉服,骑着一匹白马当街扭秧歌……
新娘是扛着轿子跑路的吧?

“还有,”许听澜又道, “眼下家里人手不够,刷马、打扫马厩这些活儿……”
怀安抢先道:“包在我身上。”
许听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吹牛,不许耍赖。”
怀安伸出小手指, 跟娘亲拉钩。
又盘算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马鞍缰绳笼头这些暂时不用买,草料、黑豆还是从庄子里拿回来的, 撑不了几天, 什么都能省, 只有吃的方面不能省。
沈聿见他又兴奋得忘了形, 出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怀安张大了嘴,突然想起明天要上课。然后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回房洗洗睡了。
听见大哥在身后笑他。
老爹问:“你笑什么?”
大哥道:“我笑秋后的蚂蚱, 向来是蹦跶不了几天的。”
怀安:!!!
好生气, 但无法反驳。
怀安和怀铭各自回房休息,芃姐儿玩了整日,中午也没睡多久, 早就挂在沈聿身上睡得昏天黑地, 沈聿轻轻将她放在小床上。
“难为这几个孩子了,在老家呼奴唤婢养尊处优, 来到京城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沈聿叹道:“你公公脾气再爆, 也没让我扫过马厩啊。”
许听澜却说:“人处在什么境地, 就做什么境地的事。家里奴婢成群,他们当然可以呼奴唤婢, 家里人手不够,他们也要一起分担,不能因为年纪小就一味呵护。”
沈聿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夫人教训的极是……”
满室静谧,光影昏昏,一颗烛泪冲破烛口滚落在铜台上,烛焰窜动,许听澜去剪灯花。
忽然身上一轻,竟被人打横抱起,多年夫妻,倒没有多少羞赧,只是错愕不及。
床帐一边缀着五彩流苏的如意香囊被他信手扯落,带下一片轻飘飘的帐子。
霜重风清,偶有几声虫鸣透过窗纱,昏黄绰绰的光洒在帐帘上,带来满室温存。
西长安街以南,向来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尤以一座朱门碧瓦的府邸最为显赫,只见匾额上三个烫金的大字:祁王府。
正殿面阔五间,是祁王殿下待客、读书、签押之所,此时夜深人静,殿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个守门太监在廊下值守。半夜三更,正是容易打盹的时候,两人半眯着眼睛靠在廊柱上。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两人抬头一看,见是个孩童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殿门前。
“呦,”两人一下子精神了,打躬行礼道:“世子爷!这么晚了,您还没安歇呢?”
孩童正是荣贺,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衣裳,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
“父王命我来取一点要紧的东西。”荣贺是祁王的独子,从小在王府说一不二,除了祁王和易王妃,还没人敢对他半个不字。
果然,两个太监心下一嘀咕,要世子亲自来取的,那一定是特别机要的东西。便丝毫不敢耽搁,一左一右打开沉重的殿门,点起两盏宫灯,为小主子照亮。
却见荣贺从袖中掏出一只麻袋,哗的一声抖开——是一只能把他自己装下的巨大麻袋。
太监看傻了眼。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两个太监看到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画面。
只见殿内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荣贺翻了个遍。什么字画古董、徽墨名砚,碑呀帖呀壶呀瓶呀,但凡值点钱的,一股脑的被他装进麻袋。
然后将麻袋系了个节儿,拎起来扛在肩上,一溜烟跑了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两太监的衣裳下摆都被风刮了起来,张着大嘴半晌回不过神儿。
趁着四下无人,太监甲低声问:“殿下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太监乙道:“听说咱们府上已经两年拿不到岁赐了,不会要变卖家产吧?”
“嘘——”太监甲反而低声警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太监乙翻了翻白银:“不是你先问我的吗?”
两人互朝对方冷哼一声,熄了灯,将殿门关严。
祁王府的世子所坐落在东北角,正房五间,轩敞宽阔,是荣贺起居之所。东次间是荣贺的卧房,家具陈设极为普通,丝毫不能体现亲王世子的尊荣。
并不是荣贺不受重视,整座王府都是如此,外头看上去金砖碧瓦、雕梁画栋,走进来看,好些家具竟是松木的。
祁王府最值钱的东西都在正殿,是用来撑门面的,用荣贺亲舅舅的话来说,叫“驴粪蛋子表面光”,用祁王自嘲的话来说,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世子所院墙靠街,年久失修,墙根处有个小洞,刚好可供一个孩子通过。
荣贺蹲在洞口学了两声猫叫,洞的对面果然响起老鼠的叫声。他把麻袋扔在洞口,自己先钻出去,再拖麻袋。
爬起来拍拍手,再拍拍身上的尘土。
街道上果然有接应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荣贺的亲舅舅。他拉起荣贺后唏嘘一声:“堂堂王府的围墙上居然有狗洞。”
荣贺瞪了他一眼:“狗能打出这么漂亮的洞吗?当然是我打的!”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麻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宝贝:“不说废话了,你把它们拿去卖掉,银子交给我姑母。”
“你!!!你怎么敢?”舅舅瞠目结舌。
荣贺并非嫡出,他的生母是祁王侧妃刘氏,三年前去世了,娘家只有一个弟弟刘承欢,今年刚满二十岁,受封襄宁伯。
襄宁伯傻站在秋夜清凉的风里,看着自己一身“江洋大盗”打扮的外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祁王殿下的私产,这不合适……”
荣贺翻了个白眼:“你们大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问题搞得很复杂,粥厂外头两万条人命等米下锅,这时候还计较什么公产私产?”
刘承欢都快哭了,祁王小世子可真是爱民如子啊……
流浪吧,我亲爱的子民!我偷我爹的家产养你们!
刘承欢叹了口气,结结巴巴道:“这要是出了事儿,你别把我抖搂出来啊!”
“放心吧!我是那种人吗?”荣贺推着刘承欢:“去吧去吧,要卖个好价钱哦!”
马车辚辚,消失在深夜宁静的街口。
次日,祁王面对被洗劫一空的书房,铺纸没有镇纸,提笔没有砚台,连他惯用的茶杯都不见了。他想摔个瓷器表达愤怒都不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值守正殿的太监跪了一地,昨夜当值的太监首当其冲,被人叉起来跪在最前头,瑟瑟缩缩的交代昨晚“失窃案”发生的经过。
最后结尾总结道:“只听’嗖’的一声,世子就不见了。”
祁王身边的公公孟三和忍不住出声训斥:“你当是黄鼠狼吗,还’嗖’的一声!”
当值太监眼前一亮:“哎对对对,是有点像。”
“像你个头!”孟三和斥骂一声:“你俩是干什么吃的?当时追不上世子,事后为什么不禀报?”
“世子说是殿下派他来取一点东西,我们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多问啊。”另一个太监忙道。
孟三和又愤愤的骂了两句,看向祁王,等他发话。
祁王揉着眉心挥了挥手,他现在没心情发落下人。
整个王府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都被那坑爹玩意搬空了——哦不,还给他留了一样,殿中一座玻璃围屏安然无恙的杵在那里,想必是实在搬不动。
他把拳头攥的骨节发白,咬牙切齿的说:“把那畜牲提来见我!”
孟三和摆手命人将两个当值太监叉下去听候发落,又屏退一屋子的太监宫人,赶紧劝说:“殿下消消气。世子再淘气也是家事,殿下关起门来再说,眼下魏长史就在偏殿,曾繁曾师傅也快来讲书了。”
祁王的手指渐渐松开,孟公公说的对。荣贺的这一行为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若是传出去遭到弹劾,声名尽毁,就不是一屋子古董书画能挽回的事了。
“你去,赶紧去问那畜牲,东西拿到哪里去了,能追的追回来,追不回来的给我列一张单子,”说到这儿,祁王恨恨的吐出一口浊气,“依样买赝品摆回去,尽快办,别让人看出端倪。”
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雍王不孕不育,多少人盯着这唯一的皇嗣?偏偏这小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往死里作。
环视眼前空荡荡的书房,祁王顿生凄凉之感。
坑爹啊,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忘八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生他还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祁王殿下没有形容词了。
曾繁除了翰林院试讲学士外,还担任祁王府讲官,今日入府讲学,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一向宽和沉稳的祁王今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出神,目光中还动辄露出腾腾的杀意。
只是随和的久了,这点杀意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曾繁放下手里的《公羊传》,问:“殿下有心事?”
纵使祁王与曾繁还算亲近,也是有苦难言。只是问一句:“翰林院不是要再推举一位师傅入府吗?人选定了吗?”
曾繁道:“人选还未定,也无非是在沈学士、谢侍讲几个人里选,都是才学品行俱佳的,殿下但可安心。”
祁王点点头,道:“世子已经八岁了,读书读得乱七八糟,天天像个黄……”
他想说像个黄鼠狼似的,搬空家里的东西还到处乱窜,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自己儿子不太合适,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咬牙切齿的说:“世子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师傅,教,他,做,人。”

第47章
曾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不便多问,只是口头承诺道:“殿下放心,翰林院会尽快拟出人选, 呈送内阁票拟。”
见祁王面色稍霁,曾繁才试探着问:“沈聿沈学士托臣问一句,世子昨日在郊外,赠了他儿子一匹马, 殿下知道这件事吗?”
祁王一愣,他一向安分守己深居简出,非但不知道什么马, 甚至连沈聿是谁也想不起来。
曾繁又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
“原来是这样……”祁王恍然大悟:“那荷包是世子的生母临终前留下来的, 世子视若珍宝, 想必是为了表示感激, 曾师傅回去告诉沈学士,不必多虑,收下便是。”
相比他攒了半辈子的珍品, 一匹马简直入不了眼了, 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到外人散去,祁王再想叫世子时,底下人回禀:“世子殿下去了温阳公主府上。”
呵, 跑得还挺快!
“谁允许世子出门的?”祁王的怒火再次点燃。
“是王妃。”太监道。
祁王没了话讲。
但还是愤愤的添了句:“他有种就别回来, 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是是,殿下息怒息怒。”太监忙添上一杯茶, 让祁王压压火气。
祁王坐回榻上, 顺了几口气。这些年, 他和王妃怜惜荣贺年幼丧母,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才把荣贺纵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正在暗自后悔,前去“追脏”的孟公公轻手轻脚的进入正殿,手里拿着一卷清单。
“世子一早去了温阳公主那里,老奴派人去公主府问,只要来这一张单子。”
祁王欲哭无泪,那就是一样也追不回来了……
“殿下,想开点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三和劝道。
祁王苦笑:“本王真是好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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