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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沈聿悚然一惊。
这十分符合这位老兄的性格,沈聿吃惊的并不是他上书的行为,而是他的奏疏经过府衙、南直隶通政司,层层递交到中枢,竟无一人阻拦。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上司,上司的上司,无一例外,全都想要搞死他。
这道奏疏一旦传递到京城,牵涉其中的南直隶兵部官员、武将勋贵、守备太监等人将同时发力与之对抗,这岂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能扛得住的?
正当沉吟,婢子在外面敲门,太太问是否在花厅摆饭?
陈充自去吩咐下人摆饭,二人从书房转出,小辈们已经等在花厅,围着陈家太太王氏凑趣儿,把王氏逗得前仰后合。
孩子们玩的痛快,桌上也不拘束,女孩们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男孩们商量着下午的行动计划,王氏拉着许听澜的手嘘寒问暖,许听澜换上一双新的牙箸给二老布菜。
做媳妇的,这样的场合总要服侍长辈,难免吃不好,沈聿看在眼里,餐后特意要了一道汤饼,陪着许听澜又吃了一些。
没心没肺的怀安早不知踪影了,他被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吸引了视线,树冠翠绿而茂密,当中挂满铃铛一样的绿色果子。
“核桃熟了!”他说。
“还真是!”孩子们围着大树唏嘘。
怀安飞奔回屋内,问爹娘:“我能不能爬树?”
沈聿夫妇十分默契的抬头,不太友善的看了他一眼。
“没事,我就问问。”怀安赔笑:“您二老真有夫妻相。”
言罢转身欲逃,忽听老爹在身后问:“你爬树干什么?”
“摘核桃!”怀安赶紧道。
大人们不禁失笑,南方的核桃七月份就熟了,但京城的多要到九月份才熟,眼下才八月初,核桃怎么会熟呢?
沈聿起身离席,牵着他的手去了园子里,想告诉孩子们万物各有时令的道理。
园子里果真有棵核桃树,并不算高大,但很粗壮,显然是一颗老树。沈聿仰头看了一眼,居然真的成熟了!唯一的解释就是附近有温泉,土壤温暖,加速了果实的成熟。
足见孩童的想法没有形成定势,才能发现异于常态的美好。
沈聿信手折了一支竹竿,剥净竹叶递到怀安手里,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刚好就可以够到那些青绿色的果实。
怀安挥着竹竿打核桃,树下下起了核桃雨,果实吧嗒吧嗒的掉落一地,孩子们兴奋欢呼。
等怀安玩够了,沈聿又依次抱起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大孩子们则找来竹篮,围着大树捡核桃。怀安被掉下来的核桃砸了脑袋,当时没觉得疼,等沈聿看见的时候,额前已经起了一个大包。
沈聿拉过来看了看,万幸没有砸到眼睛,顺手揉乱他的流海,藏好了别给孩儿他娘看到。
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一声:“没什么大碍,玩去吧!”

怀安便跟着表兄表姐去了湖边。
湖边是一片绵延十里的草场, 就在陈家的庄园外,这里景色清幽,常是富家子弟跑马游玩的地方。湖对岸是一座古老的道观, 名曰青云观,观外种有一片古银杏,据说最老的一棵已经有一千年啦。
孩子们好奇,想到湖对岸去看看, 这里头属怀安是最有钱的,从小荷包里掏出十几枚铜钱,赁了一条小船, 让艄公把他们带到湖对岸去。
艄公见他们都是衣着华贵的富家孩子, 怕有闪失, 不敢赚这个钱:“对岸开了粥厂, 聚了好些流民,乱得很,你们还是叫上大人一起去吧。”
怀安一愣:“流民?不是已经回乡了吗?”
“他们愿意回乡就好了, 就在京郊和周围几个县游荡。”艄公用夸张的语气吓唬他们道:“昨儿小老儿载了两个客人, 刚到对岸去,身上金银就被流民抢光了。”
“顺天府不管吗?”怀安反问。
“管啊。”艄公道:“可是这一带的流民就有一两万呢,大牢里塞满了人, 管不过来啊。”
怀安捂紧了手里的小荷包:“算了算了, 我们不去了,谢谢老爷爷。”
艄公见他俊俏可爱又有礼貌, 露出一脸慈爱的笑:“这就对了, 赶紧回家吧。”
怀安点点头。
艄公虽觉得外乡的流民可怜, 可架不住实在影响生意,谁不是有一家子人要养活?难免自说自话的抱怨:“真不知他们还要怎样, 听说地方已经减免了秋租和摊派,都不肯走……”
“马上入秋了,回乡没有粮食吃,怎么也要等到开春吧。”怀安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小公子懂得可真不少。”艄公笑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匹白色的小马沿着湖岸哒哒哒的朝他们走来。
又或许不是朝他们来的,因为马上的白衣小童显然掌控不了方向,小白马像喝了假酒似的扭来扭去。
怀安在看他,是因为这一人一马的身后,尾随着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子。怀安想要大声提醒,又怕惊到对方,直接将不听使唤的酒驾马开到湖里去……
果然,其中一个男子猛地冲上前去,抢了孩童身上的荷包就跑。
“站住,不许跑!”马上的孩童先是一惊,然后双腿一夹马腹:“驾!”
白马前腿腾空而起,摆了个很英俊的Pose,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儿,高贵优雅的原地踏步。
孩童急坏了,翻身下马,奋起直追:“站住,不要跑!还给我!”
怀安见状,从艄公手里夺过船篙,贴地一扫。
跑在前面的男子飞跌出去,摔了个狗啃泥,另一个男子见状,调转方向往树林里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地上的男子挣扎起身,怀安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表哥一左一右的抱住他的腿,再次将他扑倒在地上。
“拿来吧你!”怀安从他手里夺过荷包,捏了捏,轻飘飘的,空的!
怀安杵着船篙站起身来,一个空荷包,至于这样穷追不舍吗?白费小爷这么大的力气。
正在暗叫奇怪,那小童已经狂奔至眼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才腾出一只手从怀安手里接过荷包,小心的将褶皱捋平,系回腰间。
小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曳撒,脚上蹬着鹿皮靴,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只见他将将站稳,就在自己的身上摸索,发现身无一物,神情有些窘迫。然后指了指身后的白马:“这匹马赏你,权当谢礼。”
怀安脸色有青转白,什么意思?白马?赏他?
小爷我差你这一匹马呀!是,小爷是挺需要一匹马的,但也不是你这匹喝了假酒的怨种马好吗?
“我们帮你不是贪图你的东西,你走吧。”怀安阴沉着脸回头道:“二表哥,回去找人报官吧。”
“哎,别别别!别报官!”白衣小童急了:“他们大多是被逼无奈才偷鸡摸狗的,算了算了,还是放他走吧。”
“被逼无奈就可以抢劫吗?”怀安真的有些生气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他也很同情这些灾民,可是在他眼里,抢劫和偷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偷盗只侵犯别人的财产,抢劫可是威胁人身安全的,所以在后世,偷盗一千元以下可以不立案,抢劫一块钱也会被判刑。
谁料那白衣小童上下打量怀安一眼:“你当然不会抢劫了,你家又不穷。”
怀安一瞪眼:“你家穷?”
“我家穷啊,”小童道:“我家穷的八口人穿一条裤子。”
“吹牛谁不会,”怀安反唇相讥,“我家穷的吃菜不放盐。”
“我家穷的吃不起菜,只吃盐。”
“我家……”
只听地上的男子“哎呦呦”叫了起来:“几位小爷啊,求求你们,还是把我送官府吧,我腿压麻了!”
三个孩子这才从那男子身上爬起来。
“表弟,我看还是算了。”二表哥劝道:“苦主都不计较了,我们把他放了吧。”
怀安打量那个男子,只见他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年轻人,身体却比那老艄公还要佝偻,这也是他轻易被三个孩子打倒的原因,吃不饱,也缺少营养,所以流民大多虚弱无力。
确实不是大奸大恶的面相,只是个被逼急了眼的普通百姓。
白衣小童问他:“湖对岸就是粥厂,天子脚下是不会饿死人的,为什么还要抢钱?”
男子叹了口气,弯腿坐起来:“在我们老家,女儿在中秋时要簪花拜月才能嫁个好人。本来我在城里已经找好了营生,只等发了工钱就去买头花给我闺女带,实在买不起,扯两条头绳也行。可是官府贴出告示,把我们这些没有路引的外乡人都赶出来了。”
怀安呆住。
是啊,粥厂施粥也只是让他们不饿死,可是人活着,难道只为了不饿死吗?他们想要的是凭一己之力做工赚钱,获得除了口粮以外的一点点尊严。
怀安环视四下,见没有什么人,把荷包里的铜钱倒在手上,数了数,也不过二三十枚,一股脑塞进男子脏兮兮的手里,只是苍白无力的说了句:“以后不要再抢劫了,被官府抓走,你女儿怎么办?”
男子看了看惨白的日头,揩了把脸上混着泥土的汗,千恩万谢,拿着铜钱离开了。
再回头时,白衣小童也不见了。
原来他在抓他的马。那白马顽皮的很,在他一两步远的地方悠闲的踏着脚步,就是不让他抓到。
二表哥说:“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怀安点点头,却见官道上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几个身穿灰色短打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小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把夫人担心坏了。”
这场面怀安在电视上见过,一群黑西装保镖朝着叛逆少年鞠躬:“少爷,总裁让您回家继承亿万家产。”
正在暗暗发笑,只见马车上果真走下一位贵妇,穿着竹青色的织锦褙子,举止神态极尽雍容,满头钗树,珠光宝气,竟一点也不觉得俗气。
怀安好奇的看着他们。
“姑母。”白衣小童跑过去。
“调皮!”妇人瞧他毫发无损,略松了口气,伸出一指戳在小童额上:“一声不吭的跑了这么远,吓死姑母了!”
小童一指怀安:“刚刚有人抢了我的荷包,是他们帮我抢回来的。”
“是么?这么勇敢?”妇人瞧见几个孩子俊俏可爱,衣着不凡,便笑赞一句:“真是好孩子,这荷包对我侄儿十分重要,你们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改日定然带厚礼登门道谢。”
几个孩子不愿多事,纷纷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
见他们不愿报家门,小童拉拉妇人的衣袖:“我已经把这匹马赏给他们了。”
怀安:???
妇人道:“人家帮了你,是有恩于你,这么能说赏呢,是答谢。”
小童这才道:“对对对,是答谢给他们的礼物。”
怀安忙道:“不用谢,但这马就不必了,太贵重了,你把它牵回去吧。”
当然,想要牵走它确实有些难度。
小童摇头道:“不贵不贵,比起这只荷包,十匹百匹马也不算什么。”
嚯,口气真不小。
妇人笑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家吧。”
怀安几个点点头,便见小童跟着姑母朝马车方向走去。
“等等,把你的马带走!”怀安急道。
小童回头对怀安扮了个鬼脸,指指正在吃草的叛逆小马:“它叫月亮,很懂事,谁养谁知道。”
“我信你个鬼!”怀安愤愤的骂了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荣贺。”小童头背对着他,头也不回的跳上马车。
叛逆小马见小主人真的离开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然后凑到了怀安身边打了个鼻响。怀安被吓了一跳,一伸手便拉住了它的缰绳,毫不费力。
“这……这可怎么办呢?”孩子们面面相觑。二表哥问:“表弟,你能养它吗?”
怀安围着白马转了一圈,它真的很漂亮,通体银亮,鬃毛飘逸顺滑,一看就是用很精的草料悉心养大的——小宠物。
苍天!他为什么要养一匹不走直线的马当宠物?!
白马似乎不想再被抛弃第二回 ,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子围着怀安转了一圈,然后再次打了鼻响,喷了怀安一脸唾沫,以表示对新主人的认可。
怀安揩了把脸,不由犯愁的问:“这家伙一个月要吃多少草料?”
“可能,”二表哥不太确定的说:“比养一个你还贵些。”

第45章
怀安听得直咋舌, 转念一想,就算在后世,养马也不算一件很平民的事, 何况把体态毛色养的如此之好。
老家的宅子地方大,下人多,才养了三匹马。京城就那么两进院子,马厩都放不下, 寥寥几个下人,平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有场地和精力去料理一匹马。老爹上衙以及平时家人出行的马车, 都是在车马行长期租赁的。
看着小白马围着他踏着步子极尽讨好的模样, 怀安摸了摸它的大长脸, 一时犯了难。
总不能把它独个儿扔在这儿吧。
牵着小马回庄园, 怀安心里有些忐忑。
上一世,弟弟抱了一只狗回家,爸妈表面上装作同意, 夜里趁着弟弟睡着, 骑着电瓶车出门把狗扔到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厂区,还吹嘘自己心善,工厂的人必然会喂养等等。
第二天骗弟弟, 早上开门的时候狗自己跑掉了。弟弟哭着去上学, 放学回家眼睛肿得像核桃。怀安好几次想跟他说出实情,可是爸爸威胁他, 要是敢说真话就揍他。
虽然这辈子的爹娘绝对不会做类似的事, 可这……毕竟是一匹马呀。
怀安挠挠头, 不好交代呀……
天色不早了,庄子里的下人等在外头, 见孩子们回来,忙转回去禀报。
堂屋里一众长辈这才放下心来,片刻又见几个孩子空着手出去,牵了一匹活物回来。
这马通体纯白,鬃毛如瀑,观之不像民间的物种,甚至不像凡间的物种。
“这是谁家的马呀?”陈充站在房檐下,稍有些吃惊。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尽刚刚发生的事,极力证明是对方强人所难,扔下这匹小马就跑的。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怀安此时却哑巴了,他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在马脖子上摩挲,似乎有点紧张。
陈充拾级而下,端详起那匹马来。他久在兵部,少不了与战马打交道,粗通相马之法。
先看牙口,判断是一匹还未成年的马驹;再看毛色、看骨架,实在是一匹良驹;再看气质……算了,看不下去。
“娘……”怀安欲言又止。
“你想养吗?”许听澜问。
怀安点点头:“挺想的,但如果家里不好养,养在庄子里也行,这家伙有点傻,丢出去活不了的。”
许听澜欣慰的笑笑,她知道儿子平时看起来调皮捣蛋,关键时候是很懂事的,从不无理取闹让爹娘为难,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许听澜道:“这马一看就很名贵,要弄清楚来历才行。”
作为品官命妇,许听澜敏感度很高,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必须谨言慎行,如果有人试图通过孩子行贿,问题就复杂了。
沈聿明白妻子的担忧,便问怀安:“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吗?”
怀安道:“他只说他叫荣贺,没说家住那里。”
沈聿眉心微蹙:“荣贺?”
许听澜也稀奇的说:“还是国姓呢。”
沈聿点点头:“可不是国姓么,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子。”
许听澜惊讶道:“祁王世子?”
沈聿点点头。
许听澜欲言又止。郑阁老正张罗着让丈夫站队,祁王世子就送来一匹马,这难道只是巧合?
怀安看着爹娘,小心翼翼的问:“我没做错事吧?”
沈聿囫囵了一把儿子的脑袋道:“没有,这匹马我们可以先带回家,但是它太贵重了,能不能养,还要先问过这孩子的家里人才行。”
怀安再次点头,表示很理解。
他们说着话,陈充已命人拿了一把草料喂月亮,月亮显然吃不惯这等“平民”吃的草料,鼻翼翕动,忽闪着睫毛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嘿,真娇贵。”陈充道。
怀安见园子里种有一片胡萝卜,拔了几根来喂它,月亮看见胡萝卜果然两眼放光,前掌来回踏步,摇头晃脑,活像庙会上的舞狮子。
月亮吃了胡萝卜,状态更加兴奋,急吼吼的围着怀安转圈儿,恨不能撒开蹄子一气儿跑上八百里的模样。
陈充对怀安道:“这马驹看上去两岁大,可以偶尔骑着玩玩,但真想要驮人驮东西,还需要再等半年。”
怀安表示记住了,并薅秃了舅公家的胡萝卜地,装了满满一大筐,连筐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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