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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麻烦让一让,”怀安高声疾呼,“我媳妇儿她肚子疼!”
车轮颠簸,在耳边“砰砰作响”,怀安洪亮的声音又特别显眼,谢韫万分尴尬的扯起身上的棉被盖在头上。
其实她实在多虑了,他俩如今的形象,就算把身份姓名贴在脑门上都不会有人相信。
店里的伙计见是急症,也不多问,利索的抬出一块门板,怀安将谢韫小心的抱到门板上,抬进后堂找苏大夫去了。
寒冬腊月的,怀安折腾出一头汗,靠在一旁休息,便有个太阳穴上生痦子的男人感叹:“妇人怀孕最矫情了,我家婆娘也是,今儿头疼明儿脚疼,知道的是怀了身孕,不知道的以为患了恶疾呢。”
怀安反驳道:“妇人产子就是过鬼门关,十月怀胎身重体乏,坐卧不适,还要担心落胎难产,溽热惊风,怎么是矫情呢?”
谁知对方翻翻白眼:“小兄弟,凡事不能往最坏处想,那猫狗牛羊下崽,一次七八头也不在话下,怎么到了妇人就成鬼门关了?”
怀安按捺住想揍人的拳头,心中培养女医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
约等了两刻多钟,谢韫从内室出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像个……假扮孕妇的少女。
有人惊呼:“这女大夫真神啦!”
痦子男却嗤之以鼻:“我就说是矫情吧,没什么事儿。”
怀安攥了攥拳头,将骨节捏的响了一圈,仍神色如常的拉着谢韫离开医馆。
来到马车前,先将谢韫扶上马车,便迫不及待的吩咐长兴,选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叫两个生面孔将那个痦子男打一顿。
一路上,谢韫向他复述了见道苏大夫的经过。
苏大夫只用一眼便看出她是假扮的孕妇,刚欲将她撵走,便见她拿出一份聘书,请她出山去雀儿山书院授课。
苏叶实在太忙了,看都没看便想拒绝。
“苏大夫,我的祖母在生我小叔叔后,得了产褥热,不久便离世了;我的表姑双乳溃烂,面对郎中也羞于启齿,才过而立便与世长辞。”谢韫道:“苏大夫,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希望救治更多的妇人,可是家家都有女人得病,处处都有郎中医馆,世间男女人数各半,女医者却不足千百之一二。”
苏叶握着那份聘书,重新坐下来。
两人又聊了盏茶功夫,其实不需要谢韫多说什么,世人有多需要女医,苏叶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教好一个学生,世间就多一个女郎中,能多救成百上千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每月仅能抽出十个下午。”苏叶道。
“足够了!”谢韫笑道:“腊月初一,我亲自来接您,以后书院排课,先迁就您的时间!”
这一来一去只用了半个时辰,两人又从角门溜回谢家。
眼看到了岳父散衙的时间,怀安打算直接去向岳母打声招呼,便回家了。
就在灶房门口,两人准备分头走,怀安忽然拉住了谢韫的手,有点凉,但他的脸上却有些发热。
“你等一下。”他从袖袋里变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项圈儿来。
“什么时候买的?”谢韫问。
“陪我娘去梦祥斋挑年礼的时候,觉得配你,就买下来了。”怀安说着,亲手帮她带好。
谢韫不是容易害羞的女孩,难得脸颊微红,还未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我爹……”
怀安知道韫妹妹是在和他开玩笑,还没到散衙的时候,岳父怎么会回来?韫妹妹跟他呆的久了,居然也学得顽皮了呢。
他红着脸拉住韫妹妹的手,腼腆的笑道:“你调皮的样子真可爱。”
“是么?”一个沉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韫将手从怀安手中抽出来,一脸窘迫的说:“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怀安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回头,便见谢彦开铁青着脸站在他的身后。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眼下做寻常百姓打扮,谢韫小腹隆起,两人手拉着手,一派生米煮成熟饭打算私奔的架势。
他只觉得背后嗖嗖生凉,那是来自老岳父目光中的熊熊杀意。

怀安试图缓解气氛, 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呵呵,谢伯伯,吃了吗?”
老谢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他看向低着头的谢韫, 看她那副打扮,老父亲眼前直发黑。
沉声道:“成何体统,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谢韫悄不作声的从父亲身边溜走,还偷偷朝怀安比了个手势。怀安也灰溜溜的跟在她后头。
“你站住。”
谢彦开叫住怀安, 直接将他拎到正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训了他一刻多种。
好在许多典故太深奥,并不能完全听懂, 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配合着老岳父的语气, 做出追悔莫及的神态。
怀安是真想哭啊, 他们明明都已经定亲了,拉拉小手还像偷情似的,还被老岳父现场抓获, 多么苦命的一对鸳鸯啊。
韩氏见女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也劝道:“小孩子贪玩没分寸,差不多得了。”
谢彦开更气:“还小孩子啊?都要为人妇为人夫了,以后有了子女怎么以身作则?再说这是什么玩法?要是被人认出来, 咱们两家都要受人耻笑的。”
韩氏顺着他的话, 对怀安道:“是是是,下不为例对吧?”
怀安点头如捣蒜:“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谢彦开瞪他一眼:“明日上朝, 非跟你父亲说道说道!”
怀安又忙不迭的认错, 承诺再也不带着谢妹妹胡闹了。
谢彦开见他态度尚可,才悻悻作罢, 虽然很生气,但时候不早了,还是要管饭的。
于是小两口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使劲浑身解数把韩氏哄得捧腹大笑,堂屋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被孤立的老岳父更坚定了告状的决心。
次日散了朝,沈聿听说了儿子的“荒唐”行径,蹙着眉道:“实在太过分了!子盛兄,你可要好好说说他。”
谢彦开:??
谁可要好好说说他?
便见沈聿定定看着他,疏朗的脸上略带悲悯之色,拍拍他的手臂:“辛苦了。”
言罢,施施然往文渊阁忙去了。
谢彦开看着亲家的背影一脸茫然,结个亲而已,怎么还砸手里了?
沈聿确实很忙,他向姚滨提议重振武备,加固北防。在北边四镇推行募兵制,部分取代世代屯兵的卫所制,一定程度上节约客兵远戍的军费,也可提高兵源质量,姚滨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一边命工部加固防御工事,一边命兵部选用有能力的武官驻守北边防线。
其实依照沈聿的私心,是希望沈录辞官回来团聚的,沈家已经脱离军籍,老太太又上了年纪,季氏的身体向来不好,三个儿女都已经成了婚,怀远也已经考入了翰林院,却常年见不到父亲一面。沈录却不以为然,漠北各部时常进犯边境,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希望从保定调往蓟镇,驻守北境边防。
兄弟俩在书信中吵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沈聿妥协,将他调往蓟镇。幸而蓟镇距京城不远,以后一家人相聚的机会反倒多了。
因此,分管兵部的沈聿确实很忙,忙的头顶倒悬,从散朝一直忙到午后,长随三催四请,问中饭是去馔堂吃,还是送到值房来。
沈聿这才挂起毛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送过来吧,我回来再用。”
言罢,拿起一张考牌,去了首辅的值房。
姚滨为了给唯一的亲兄弟谋个出路,头发都多白了几缕。作为下官,沈聿自然要急上司之所急,在姚滨的请托之下,亲自给姚泓安排了一个考试机会。
幸而姚泓的举人身份没有被剥夺,有资格参加吏部组织的中书舍人考试。
中书舍人一职,虽然是七品小官,但前途不可小觑。如果说阁老们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阁老们的秘书,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内阁工作,在姚滨的眼皮子底下,前途暂且不提,至少不怕他再出幺蛾子。
至于考试,吏部尚书的亲弟弟,根本不用担心考上考不上的问题,不用他开口,底下人自会安排的明明白白。
因此这一天,是姚滨回京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拿到牌票之后,一下午都没有骂人,也没有整人。回到家里,来不及换下官袍,先让下人备酒菜,他要跟姚泓喝一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从袖中掏出那枚考牌,回想起中举那年,老家发了瘟疫,父母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将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从那以后,他又当哥又当爹,把姚泓拉扯长大。
父母早逝,无儿无女,姚滨除了祸福相依的妻子,就只有姚泓一个亲人了。他如今位高权重,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他必须尽快让姚泓自立起来,结识更多的人脉,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巨大变革中,更好的活下去。
他这边正在热泪盈眶,老管家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坏了坏了,二老爷丢了。”
姚滨一脸疑惑:“什么叫丢了。”
老管家急出了一头汗:“……就是不见了,中午送饭时还在,刚刚小的去请,里里外外空无一人。”
姚滨手中的考牌吧嗒一声落地,腾然起身:“还不快派人去找!”
“诶,是是。”老管家应声而去,派家人分头去附近大大小小的茶坊酒肆寻找。
一直找到深夜,无获而归,姚滨愤怒至极,命人抄了偏院,查他所有的书籍文稿,看是否有往来书信。
果然从他的书桌底下发现一个信封,打开竟是一份红皮劄子,两个烫金的大字——聘书。
打开聘书,扉页写着:兹聘请姚泓先生为我校算学学院院长。落款为“雀儿山学院”,印章为……
姚滨忽然瞪大了眼,在落款的位置,居然端端正正的加盖了“敕命之宝”的玺印。
他出身翰林待诏,拟旨传召乃是本业,深知本朝皇帝的宝印共有十七枚,各有各的用途,有的用于祭祀天地,有的用来外服征发……像这枚“敕命之宝”,是用来下敕命的,一般用以赠封六品以下官职。
所以这不是普通的印章,是玉玺啊!
这雀儿山书院到底是什么来头?可以在聘书上加盖皇帝宝印?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没有经过廷议,没有经过通政司,没有经过六科科抄?
“不必找了。”他对老管家道:“一切等明日面圣再说。”
次日,首辅大人拿着那份“聘书”来到乾清宫,当面向皇帝询问缘由。
皇帝仅瞄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声。
姚滨察言观色,见皇帝面色清白数变,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陛下,这份聘书您知情吗?”
皇帝含糊的说:“嗯。”
“所以这雀儿山书院,是陛下授意设立的?”
皇帝干咳一声:“啊。”
姚滨不明白了,啊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陛下建此书院,意欲何为啊?”
皇帝一脸被人往嘴里塞了抹布的表情:“朕——聊做消遣。”
姚滨:……
姚滨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更糊涂了,他不但糊涂,有这份盖着宝印的聘书在,他甚至不敢去雀儿山书院抓弟弟。
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一出乾清宫门,皇帝立刻跳了起来,背着手满屋子来回踱步。
“畜生啊,孽障!”皇帝骂道:“生他不如生一窝黄鼠狼!”
陈公公命人将十七枚宝印取出,加上从太子那里没收的“皇太子印”,共十八枚,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回陛下,宝印都在,没有任何问题。”
众人都十分疑惑,这些玺印有司礼监的承宝郎严格监管,太子是怎么偷到宝印,并盖在了聘书上的?
“叫太子立刻回宫来见朕。”皇帝说着,又道:“慢着,还是去坤宁宫吧。”
这种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十二月一日,在怀安看来,这是个注定会被写进历史的日子。
发放聘书的教职员工已经全部到位,其中也包括了“三顾茅庐”请来的苏叶大夫,还有怀安派人隔墙偷出来的姚泓同志。
众人齐聚一堂,在崭新的大礼堂召开第一次师生见面会,花公公担任主持人,为生员们隆重介绍新来的先生们。
两位“山长”坐在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一百一十二名目光呆滞的生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桃李满天下的感觉,可真爽啊。
会议过半,刘公公躬着腰从主席台后侧上来,伏在荣贺耳边道:“殿下,陛下请您速速回宫。”
荣贺脸色骤变,怀安将目光移向房梁。
“沈公子,还有您。”刘公公道。
怀安微微后仰,摆手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我们都离开不合适,殿下你先去,我善后。”
“公子,陛下传召,是圣旨。”刘公公强调道。
怀安叹了口气,跟在太子身后,一起进了宫。
才下过一场雪,白雪覆盖的紫禁城寂静无声,能听见一行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
怀安小声埋怨:“我早说不要这么干了,被发现了吧?”
“你可真是马后炮。”荣贺翻翻白眼:“我的太子印被父皇没收了,不这么干,人早就跑光了,你想个更好的办法出来啊。”
“你倒是偷自己的呀。”
“父皇不让我打着东宫的名义开书院。”
“那你就偷陛下的?”
“他没说不让啊。”
“……”
“好吧,一会儿我被推出无门斩首,麻烦给我媳妇带句话,忘了我,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
“真不至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没有你,这天还塌不下来呢。”
一狼一狈正在内讧,陈公公已从坤宁宫正殿出来,宣他们进去。

大殿内, 皇后亲自端上疏肝理气的绿萼梅茶。
“陛下了解贺儿,就是玩心重,绝不会有僭越的心思, ”皇后劝道,“您千万保重龙体,别跟他置气。”
皇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年过不惑,就这么一个儿子, 荣贺要是真的觊觎皇位,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抱负,他非得敲着锣鼓放着鞭炮退位让贤不可, 要是还嫌不够刺激, 他可以把自己捆起来送到东宫给荣贺助助兴。
谁不想当太上皇颐养天年啊。
可这熊玩意儿他……都偷盖宝印了, 居然是为了骗人去他的书院任教教书, 这开的到底是个书院,还是个传销窝子?
这没出息的东西。
皇帝气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生得哪门子气了。眼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殿内, 规规矩矩的下拜行礼, 他一个头两个大,沉着脸坐回宝座上。
皇后给他们使眼色:“贺儿,赶紧跟父皇解释清楚。”
荣贺赔笑道:“父皇别生气呀, 只是盖了几份聘书而已, 没做别的用途。”
皇帝捂着额头。
“可是……宝印有司礼监派专人掌管,你是如何拿到的?”皇后大惑不解。
“承宝郎在每天申时左右会交接嘛。父皇又叫儿臣每日去御书房阅读奏疏和邸报, 儿臣趁他们更换衣裳的时间溜进去, 每次盖两张, 几天就盖完了。”
“父皇您想啊,儿臣以东宫的名义网罗人才, 被臣工百姓知道了,会说儿臣图谋不轨的。但是以父皇的名义就不一样了,别人只会说父皇英明神武,不拘一格慧眼识人。”
荣贺一派“我知道自己很机智,你不用夸我了”的口吻。
怀安连连拉扯他的衣角,让他少说两句。
果然,皇帝抄起个苹果朝他丢过来:“你还挺得意的!”
荣贺赶紧闭上嘴。
皇帝一扫两人,问:“这次是谁的主意?”
荣贺干脆的说:“是儿臣的主意。”
皇帝又看向另一个:“沈怀安。”
怀安抬起头,一脸无辜:“臣这回真的不知情。”
皇帝斜乜着他的太子:“真的只盖了几张聘书?”
“真的真的。”荣贺点点头:“哦对了,儿臣还给自己颁了张聘书呢。”
“什么聘书?”
“弓箭教头。”
皇帝:……
又看向怀安:“你呢?”
“刀剑教头。”怀安老老实实的回答。
皇帝一瞪眼:“还说你毫不知情!”
怀安忙捂住了嘴。
只见皇帝的明黄色的靴子在提花地毯上来回踱步,片刻驻足,长叹口气。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他指着殿外的廊庑:“看到屋脊那两头角兽没有?把它俩拆了,你俩蹲上去。”
两人同时看向大殿外,飞檐上形态各异的脊兽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的发着光。
“父皇,角兽里面有铁钉,拆了屋檐会榻的。”荣贺道。
怀安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将他拖出殿外,抢先一步行礼告退,拽起荣贺溜之大吉。
“五脊六兽的东西。”皇帝气得直想哭:“他都偷盖宝印了,担着谋逆的罪名,居然用来盖什么‘聘书’,还给自己封了个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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