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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张岱看圣旨的目光,还不如看一张如厕的草纸。
“太子殿下,您二位今年高寿了,还来这一套?赶紧让他们撤开,否则,休怪我参你们一本!”
“太好了太好了!”荣贺雀跃道:“您先同意起复,才有上书的资格不是?”
张岱:……
怀安停止劫掠,跳到张岱对面的磨盘上坐好:“老先生,您老家不在京城,这次回来,肯定是有未尽的心愿,如果不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雀儿村的乡亲吧?”
张岱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雀儿村是大村,南村北村加起来有三千多人,外加这几年新添的人口,有近四千人了,这几年朝廷陆续免了他们不少杂役和摊派,虽说算不上丰衣足食,倒也不会再背井离乡的挨饿了。所以我实在猜不到,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不如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怀安道。
张岱没想到,这两个土匪一样的贵公子,居然有一天可以讲道理了。
“我想办一个学堂,供两村的孩子们读书。”张岱道。
两人面面相觑。
“我可以去解手了吧?”张岱实在憋不住了。
怀安摆摆手,何文何武才让开一条去路,让可怜的老头儿跑去茅房。
“办学堂不是什么难事。”怀安道:“我们可以出资盖校舍,跟里长商议一下,划出一片义田,供学堂日常运转,资助贫寒子弟。”
荣贺却迟迟不做声,怀安还以为这家伙又没钱了,不应该啊,这几年开海,他帮荣贺赚了不少钱。
“我不想开私塾。”荣贺道:“反正我每天在宫里,连大婚也是户部和大内拨款,花不到自己的钱,开小学堂多没意思,要开,就开个大的。”
“大学?”怀安随口道。
“对!”荣贺道:“我想开个书院,不仅要学孔孟程朱,还要开设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河防水利、兵法战阵、农耕医药……”
只听茅厕里一阵乱响,何文何武赶紧冲进去看,原来是张岱被太子殿下的一番言论惊到,险些掉进粪坑里,好在他老人家身体底子好,行动敏捷,及时撑住了墙壁。
怀安口中呢喃:“理学为体,实学为用。①”
“理学为体,实学为用。”荣贺重复了一句,激动的说:“就是这个意思!”
怀安十分认□□贺的想法。世上的读书人空喊着为天地立心,却不知天地为何物,空喊着为生民立命,却不知稼穑之时令,许多经世致用的学问、促进生产力的发明,却被读书人嗤笑为奇技淫巧,不务正业。
两人就此事谈论了片刻,腿蹲麻了的张岱一瘸一拐的走出来,站在一方小小的农家院子,怔怔的看着他们。
“老先生,您没事吧?”荣贺关心的问:“腹泻的严重吗?需要请郎中吗?”
荣贺话音刚落,张岱忽然一撩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的跪倒在院子的正中央。
两人被吓了一跳。
“天下幸甚,臣愚幸甚,太子殿下高瞻远瞩,独出机杼,必能扬二祖之光烈,使社稷中兴,建千秋功业!”张岱热泪盈眶。
荣贺都懵了,看向怀安:“我刚刚说什么了?”
怀安同样懵:“要不先扶他起来?”
荣贺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搀:“老先生快请起,有话坐下来说。”
张岱站起身来,用衣袖揩一把眼泪,请他们进屋去坐,亲自提壶烧水,取出粗糙的茶梗为他们泡上两杯茶。
并有些歉疚的对荣贺道:“粗茶解渴,殿下切莫怪罪。”
对于张岱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荣贺简直无所适从,只能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表达自己并不嫌弃。
张岱更加感动,朝着荣贺深深一揖:“殿下若真能开起这样一家书院,臣便答应去岑州推广红薯,记录其习性,编写一本种植红薯的农书,刊行天下。”
两人心头一喜:“真的?!”
“是。”张岱点头道:“但做完这些事,臣希望殿下允臣在新开的书院中任教,传授生员以农事。”
“当然好啊!”荣贺道:“孤也像你保证,排除万难也要将这个书院开起来,到时候聘你为……为……”
“农学院院长。”怀安道。
“对!”荣贺一拍大腿:“花伴伴,摆香案,孤要亲自宣旨!”

成功把张岱老同志忽悠到岑州去种红薯, 两人回宫复旨。
皇帝满意极了,目光中满是欣慰之色,孩子长大了, 可以为大人分忧了。当即留他们在坤宁宫陪他和皇后用膳。
皇后对他们依旧慈蔼:“怀安最近很少进宫来,在忙什么?”
“母后,怀安定亲了。”荣贺抢答道。
皇帝微惊:“是么,谁家的女儿?”
“国子监谢祭酒的独女。”怀安有些腼腆:“明年开春才定亲, 三年后才迎亲呢。”
“呦,难为情了?”皇后打趣一声:“谢家好啊,累世官宦, 书香门第。”
“为什么拖那么久?”皇帝关切地问。
怀安打开了话匣子, 就收不住了, 将自己觉得他们年纪尚小, 英年早婚不好,结果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岳父大人把亲迎礼选在了秋闱之后, 无形中给了他巨大的压力, 好像考不中秋闱就没脸迎亲一般。
皇帝朗声大笑:“你啊,净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怀安也窘然笑笑:“谁说不是呢……”
“父皇,您别光笑, 给想个办法呀。”荣贺笑道, 因为他了解怀安,九成九是考不上的。
皇帝拿捏道:“朕又不能帮他舞弊, 能有什么办法?”
眼见怀安耷拉着脑袋打蔫, 又道:“放心吧, 你尽管去考,不管中不中, 朕都给你们赐婚,保准让你风风光光的迎亲。”
怀安双眼一亮,立刻起身拜倒:“谢陛下恩典!”
皇帝叫了他起来,两人又感叹,孩子们都要成婚了,他们焉能不老云云。
荣贺见席上气氛热闹,父皇母后心情都不错,寻机提起了要求:“父皇,张老先生去岑州,可是有前提的。”
“说说看。”皇帝不太经意,官员提要求,无非封妻荫子。
“儿臣想在雀儿山圈一块地,办一座书院。”荣贺道:“张岱正是听了这个想法,才同意去岑州的。”
怀安跟着使劲点头,证明太子殿下所言非虚。
皇帝手一抖,牙箸掉了一根。
宫女立刻近前,为皇帝换箸。
这年头什么人才敢办书院啊?名士贤达?硕学鸿儒?
不是当爹的贬低自己的儿子,而是他太了解太子了。就荣贺,以及他的狗头军师沈怀安,两个人绑在一起,能中个举人都是奇迹,没文化还想办书院,简直贻笑大方。
张岱也是够天真的,居然会相信两个半瓶醋能开书院?这智商能把红薯推广好吗?
“父皇,儿臣已经答应他了,不能出尔反尔啊。”荣贺道。
这倒是句实话,皇帝有些迟疑,毕竟君无戏言,储君大婚之后要逐渐参与政务,在百官面前树立威信,独当一面,为日后登基做准备,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似的没谱了。
皇后又恰如其分的求情:“建学校以养贤,论材德而取士,这是好事啊,日后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算东宫班底。”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以划一块地给你,但是这个书院只能是私学,不能隶属于东宫詹事府。”
他丢不起这个人。
“谢父皇!”
“谢陛下!”
私学就私学,灵活度更强,而且只要成果显著,迟早可以变私为公。
得到了校址,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两人兴奋的讨论起书院的名字,怀安想直接取名“京师大学堂”的,那可是北大的前身啊,但最终决定先低调一些,像岳麓书院、龟山书院等一样,取名“雀儿山书院”。
太子自封为书院的山长,怀安为副山长,第一批□□从民间征召,也可以从官学中挖墙脚,第一批学生就从落第生员、举子中抓取……
皇帝听着一阵一阵头疼:“读书人可是很容易闹事的,你们不要胡来。”
“放心吧父皇,”荣贺道,“儿臣有办法让他们屈从。”
皇帝嘴角直抽抽,这都叫什么话。
从宫里出来,眼见天色还早,怀安便传话回家,不回去吃饭了。转而去了谢家,约韫妹妹去逛夜市,吃小吃。
谢韫最近开始整改京郊的庄园,作为女校校舍,虽然不用亲自盯着,却也要事事操心,加之忙着修订《字海》,累的都瘦了一点,不过精神总是很亢奋,眼睛都更亮了。
怀安将办书院的设想对谢韫说完,谢韫更加兴奋。
怀安道:“那天你说到科举的事,我回去查了很多律法,其实从来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女子参加科举,只是科举的目的是为了选拔官吏,所以历朝历代,都在想尽办法,用尽手段,让女子离开科举考场,即便前朝有过女子科举成功的先例,最终也只是得到了朝廷的封赏,并未得到实职。”
谢韫道:“你说得对,其实参加科举不是目的,做官才是!”
怀安点头道:“可是科举取士一千多年,掌握实权的女子少之又少,说明这是一条很难的路。今天太子说出开书院的设想,我也起了另辟蹊径的念头——可以先让女校毕业的学生考取雀儿山书院。毕竟是东宫开设的书院,日后或许能与国子监抗衡,可以直接参加吏部铨选呢。”
谢韫道:“你的意思是说……让她们凭借自己的学识,得到与男子同堂读书的机会,先冲破男女大防的禁锢,再消除‘牝鸡司晨’的偏见,一步步为她们争取铨选入仕的机会?”
“是这个意思!”怀安道:“哪怕先从九品小官做起,也是从零到一的一大步。”
韫妹妹在他眼里,总是发着光的。她生于高门显宦,本可以富贵平安一生,却不甘心囿于深闺,敢于冲破世俗的桎梏,为天下女子争一条出路。
谢韫姣好的脸上满是笑意,笑着笑着,忽然有两行热泪潸然滚落。
怀安顿时慌了,从袖中掏出手帕递给她:“怎么了?你别哭啊。”
谢韫不说话,只是无声的落泪。
直到顺天府的官差经过,戒备的打量怀安一眼,转头问谢韫:“他是你什么人?”
谢韫眼泪瞬间止住了,张口结舌的说:“未……未婚的夫婿。”
“他欺负你了?”官差问。
谢韫摇头:“我们闹着玩呢。”
“哦。”那官差冷哼一声:“我当是人贩子呢。”
言罢,不知哪里来的坏心情,一脚踢翻了路边正在吃饭的狗的饭盆,跨刀扬长而去。
“谁干的!”摊主抄着大勺骂骂咧咧的出来,安抚他的狗。
两人对视片刻,谢韫破涕为笑。
吃完炒肝,两人先去了脂粉坊,给谢韫补妆,然后就是逛吃逛吃,一直玩到华灯初上,才意犹未尽的打道回府。
怀安先将谢韫送回家去,还将京郊回带来的新鲜瓜果一筐筐的抬进去。玩到这么晚,岳母大人照旧和蔼,只要女儿高兴,她就高兴。岳父就不一定了,尽管面上维持着浅浅的笑容,但是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怀安权当看不见,依旧我行我素,一到休沐日就找上门来,就喜欢看老岳父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
第二天回到国子监,继续夹着尾巴做人,努力完成祭酒大人布置给他的繁重的功课。
翁婿二人相互伤害之中,日子过得很快,天气渐寒,转眼就到了年下。
国子监放了学假,怀安换上一件簇新的狐裘,通体雪白没有杂色,又带上毡帽御寒,奉父母之命,拉着一大车年礼来谢家走亲戚,大比之年,家中有紧锣密鼓准备春闱的考生,显得没有往常那样热闹,连说话声音都小了很多,沈家和谢家都一样。
岳母见他这身打扮,由衷的喜欢,怀安趁机叫谢韫出去玩,结果被老岳父叫到书房查了半天的书,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定亲礼在春闱之前,由谢家筹办,沈聿夫妇将儿子、聘雁及聘礼一起打了个包,系上蝴蝶结送到谢府,这门婚事才算真正定下。
定了亲的怀安,整个人充满了动力,再次回到国子监,信誓旦旦要用功读书,争取通过乡试。
刚刚立下誓言,就在同伴们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中,被皇帝叫走了。
皇帝又给他派了个差遣——去邢州府宣旨,把姚阁老请回来。
郑阁老致仕的这段时间,在沈聿旁敲侧击的暗示下,在陈公公添油加醋的撺掇下,皇帝终于硬气了一回,直接下中旨请姚阁老复出,任吏部尚书,并重回内阁。
起复姚滨的旨意直接跳过了内阁,没有经过廷议,因此姚滨不能一口答应,卷着铺盖兴冲冲的回来,那样会遭人耻笑的,因此他也三次拒绝了皇帝的任命。
到了第四次,皇帝实在没耐心了,打算放沈怀安一起去传旨,姚滨教过他,毕竟有师生之谊,发挥他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手段,绑也要把姚滨绑回来。
怀安连连摆手,这可不兴绑啊,得罪了老爹的上司,老爹还有好日子过吗?
皇帝道:“谁让你真绑了,无非是做做样子,给姚阁老一个台阶下。”
怀安心想有些道理,而且邢州距京城不远,美食又很多,什么炸肉饼、小酥鱼、泉水豆腐……公费旅游总好过在老岳父的眼皮子底下过苦日子。
当即答应下来,早将刚才的誓言抛却脑后,拿着皇帝的手诏兴高采烈的回国子监请假。
谢彦开看到这道诏令,却是先担心起怀安的出行安全来。
“您放心吧,是跟着宣旨的太监一起,有护卫随行,我自己也会带人手。”怀安道。
谢彦开点头道:“快去快回,不要让家里担心。”
怀安答应着,行礼退下,回家禀报父母,收拾行装。
次日,谢彦开下衙回家,向妻子说起这件事时还在打趣:“荫了这么个小官,领了多少俸禄啊,还得派出去公干。”
却见韩氏脸色不好,手里捏着一封信笺,很遗憾的通知他:“你女儿又跟人跑了。”
谢彦开接过来一看,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谢韫在信中说,要跟怀安一起去邢州,去吃炸肉饼、小酥鱼。

本想着沈怀安终于离开视线, 可以消停好几日了,谁知混小子把他闺女一起拐走了。
夫妻俩担心的一宿难以成眠,谢彦开更是时不时就要弹坐起来骂上几句, 最终在韩氏的安抚下,瞪眼熬到了天亮……
邢州属于北直隶,距京城不远,如果骑马加紧赶路, 一天时间就能往返。
不过怀安没什么急的,他虽然带着月亮,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谢韫坐车, 沿途走走停停, 吃吃喝喝, 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 怀安还教谢韫骑马。
陈公公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把年纪,跟着两个少年人东奔西跑, 打卡沿途的闹市和美食, 感觉自己都年轻了不少。
总算到了邢州,在官驿下榻,便有府县官员前来拜见, 陈公公忙着应酬, 惨遭抛弃。
两人没了大人约束,甩掉随从, 扮做寻常少年装扮, 吃小吃, 逛夜市,茶楼听书, 投壶套圈儿,赢得一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看着谢韫兴奋的拍手雀跃,像只快乐的小灵雀,怀安觉得前半辈子扎的马步练的弓马都超值了。
两人一直玩到深夜,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官驿,各回各院歇下来。
翌日清晨,洗漱休整一番,众人吃过早饭,扈从已在院中整队,一行人乘坐官府安排的呢轿,浩浩荡荡去姚滨府上传旨。
老仆见宫里又来钦差了,丝毫不敢怠慢,立刻遣人通报,引着众人往里走。
姚家耕读传世,算不得大族,虽说离开中枢时有些狼狈,但好歹也是正二品致仕,没想到连祖宅也这么朴素低调,前后三进的青砖院子,只有前院开了个月亮门,套着一个小跨院,庭院本就不大,一行人走进来,顿时有些拥挤,陈公公摆手,叫随从去外面胡同里候着。
恰在这时,影壁后传来跑步声、追打声、老仆的规劝声。
怀安好奇,带着谢韫探头去看,半截木棒凌空飞来,怀安环臂护住谢韫,自己肩膀上被打了一下。
“哎呦!”
“怀安!”
“姚阁老呦,您看看清楚再打!”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怀安定定神,才看到近五年未见的姚师傅,整个人老迈了不少,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脚蹬木屐,挽着袖子喘着粗气立在院子中央,那抱头鼠窜的就是害他落魄致仕,坑死人不偿命的弟弟姚泓。
姚滨与陈公公熟识,先向他赔了个礼,道一声见笑,才看到两个俊秀的小少年站在一旁。
“姚师傅。”怀安执弟子礼,朝姚滨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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