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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我们的牡蛎(爱吃肉好不好)


起床,一切从简,才能小跑着,勉强跟上城市的步伐。
城市的步伐,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咚咚声里,在早高峰每分钟一班的地铁里,在浦东起降不断的飞机上,在未读信息 99+的微信群里,在几秒钟冲好一杯的冻干黑咖啡里。
如果不刻意维持联系,城市的步伐还会从联系人名单里,悄然擦去那些曾经熟悉的人。
贾斯汀雇了一名隔天上门洒扫收拾的阿姨。
如今,很多家政服务人员和主家不打照面,只需将大小事打理妥当便可。遇到像贾斯汀这样忙碌的主家,家政阿姨想要一睹尊容更难上加难,但工作内容非常简单:将他墨蓝色的床铺整理好,简单洒扫除尘,偶尔洗个盘子—他在家的时间太短了,留不下太多烂摊子。
就像他在这个城市,没能留下过多印记。
在上海,只有两个人和他有工作之外的联系。
私下接触的虽然还有比如家政阿姨和裁缝,但他们各司其职,共同贡献于贾斯汀的工作效率。阿姨让他不用打理家务 which 他也不会,有更多时间工作,裁缝给他量体裁衣,让他工作时更自信更容易得到信任。
贾斯汀给他们提要求,“把袖子改短”、“只买脱脂牛奶”,他们从贾斯汀这领取报酬。
真正不互相利用的联系人,对他来说,只有伊莎贝和查尔斯。
花时间和对自己毫无功利意义的人相处,是现代人最奢侈、最无私的付出。
然而,从伦敦回来后,陈少贾斯汀有段时间与这两人接近失联。
他以为原因在他。
回国之后接到新项目,他任主要成员,每周至少工作 80 小时,几乎睡觉时间也没有,有时也害怕一合眼便一觉睡去 10 几个小时,心惊肉跳。
每每这时,想起以往春假,白昼漫长难熬,他从伦敦坐欧洲之星海底列车去巴黎,在露天咖啡馆坐上半天,又坐海底列车回伦敦,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还是好友查尔斯率先打来电话。
他邀贾斯汀吃饭小聚,只是贾斯汀老兄成日忙得不可开交,这日好不容易约了顿工作午餐。
通过贾斯汀的推荐,查尔斯如愿来到 A 公司亚太总部安定,已经在上海生活一段时间。
他们这一代年轻香港人,和文森特那一辈不同,他们不太“认生”,又赶上了内地飞速发展的时代,所以对来内地发展并不排斥。
“怎样,在内地生活还习惯吗?”风风火火赶来的贾斯汀还没坐下就问。
查尔斯笑道:“这口气,好像你是内地人一样,我可是比你来得早啊。”
确实,时间上是这样的。可心理上,因为伊莎贝的存在,贾斯汀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新内地人,说出的话难免有种东道主的气势。
查尔斯一边给他倒咖啡一边说:“这里和我想的一样。”
“那你可要好好感谢我了。”
“是是是。你呢?感觉如何?终日忙碌,可觉庸俗?”他问贾斯汀。
“有手有脚,不依不附;佳人相伴,高山流水。庸俗吗?”
听了这句话,查尔斯再看贾斯汀,突觉他虽疲惫,但眼神里光彩焕发。
查尔斯懂了笑了。
他家世不及贾斯汀,但出身书香门第,家传最紧要是儒雅姿态。
“何时约这位小姐出来,一起喝咖啡?”
“不用约,你日日在公司见到她。”贾斯汀端起咖啡喝一口。
“是 A 公司的人?”查尔斯心想也太巧了。
“正是内推你的人。”
“伊莎贝?”
贾斯汀点头。
“你说她是你的研究生同学?”
“是。如何?”
伊莎贝在公司已是高层,看起来也成熟世故,身怀十八般武器。外人看来,她和贾斯汀这等油头粉面的子弟大概怎么也不会看不对眼。
可是查尔斯现下完全理解贾斯汀,甚至想惊呼巧合。如今他们为何都被这般女子吸引?
“好极。”他回答。
“对了,我在上海已搬入新居,改天约你参观。”
嗬,这位老兄来真的。
“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查尔斯问。
“暂时还没有哪一步,她大概还不知我心意。”
查尔斯震惊地说不出话。
“她经历复杂,顾虑较多,我不想给她压力。”
“陈少伟大!”
自己这位朋友陈贾斯汀,一表人才,家世显赫,却极少对人提及。他不是招人讨厌的浪荡公子,他低调内向,不会惹是生非。其实,众人以为的公子哥儿做派,在真正的公子里很少见。
他们在一次中学学校活动中认识,过了很久查尔斯才知道贾斯汀的情况。
大学时他们在一所学校整日混在一起,不少女生想认识贾斯汀,请他来 party,他都不拒绝,但也不会和她们走得太近。男生们都知道,想认识女生,就要同陈少做朋友。
他并非不近女色的年轻霸总。有几年,陈少身边女伴来来去去,然而没有一个带走他一丝感情。查尔斯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有一任女友是优中之优,获得过某选美冠军,一双长腿像打了蜡一般光彩照人。令得全校男生艳羡。
可他偏偏不怎么上心。屡次怠慢后,选美冠军小姐骂了句“Joder”(西班牙三字经),骄傲地离开了他。
自己有无价美貌,去哪里找雇主不可?和职业人士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清靓白净,实有暗病”。查尔斯一度认为,对优秀女性的漠视大概是陈少的缺点了。
今日暗病痊愈?对一个伊莎贝这么执着?“伦敦都不呆了,香港也不要了?”
“查克,”贾斯汀叫查尔斯的昵称:“你懂那种感觉吗?在伦敦抑或在香港,我的一生,从出生到坟墓,一目了然。出生在香港哪间医院,之后读什么学校,认识什么人,和什么人结婚,住什么房,做什么事,死后埋在香港哪里。外人眼里 the world is my oyster, 其实从生到死离不开深水湾,一切好似 written in the stars早已注定。虽是我的人生,我却不用亲身参与,全程双手插裤兜,人生不会有丝毫区别。”
“离不开深水湾。”这句实在太凡尔赛了。
香港岛弹丸之地,高楼林立,寸土寸金。著名的“棺材房”就出自香港,一个人的房间只能摆下一张 80 公分的单人床,吃喝拉撒都在这个空间,小似棺材,故得名“棺材房”。有位名模曾调侃,自己初到香港打拼时,棺材房的床太短,她太高躺不下,只能站着睡觉。在香港,一家五口住 30 平米稀松平常。查尔斯家世体面,一家三口住 80 平三房。所以到了上海,几千块租金租一套小公寓,厨房卫生间自用,查尔斯顿觉自己是富翁。
而深水湾,在山水之间,水深宁静,房价以“亿”为单位,是富豪聚集地。李嘉诚一家就住在深水湾。
贾斯汀是所有人羡慕的—出生在罗马。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成了他的苦恼。
“现下,会不会很辛苦?”
所以说好友的价值在于理解自己,查尔斯并不觉得陈少在凡尔赛,却关心他身上承担的选择之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辛苦。比被人牵着,在哈罗德百货逛街刷卡辛苦得多。”
此话一出口,查尔斯为他叫好。
“你知不知道,一个三毛钱的可颂也可以很好吃,拿破仑他...你听过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贾斯汀的眼睛让查尔斯感到陌生。
“查克,我们去过卢浮宫几次?记不清了吧?学校组织或者自己度假,有新展我们也总能拿到票。它们不是稀罕物件,但我从来对那些建筑,那些画不感兴趣。有钱还不是看不懂吗?我一点也不高贵,我贫乏、无趣、徒有其表...”
查尔斯一脸茫然听他“胡言乱语”。
“说到辛苦,什么叫辛苦呢?我父母双全,家庭幸福甚至可以说富有,无债务要我偿还,无病人要我看顾,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吃最好的食物,还迷茫痛苦...你看上海满街的外卖员,人人焦急万分和手机上的倒计时赛跑,活像电影《时间规划局》,每日还出现几例外卖员被车撞倒的新闻。谁辛苦?谁有特权天生就该不辛苦…我和所有人一样,靠劳动挣钱,有何不妥?如果算上我身上曾经接受的投入,我难道不该创造更多价值吗?最起码下一次人类灾难大筛选,我有作用,不至因荒久废退而被淘汰…”
他十几岁时,流行世界末日的预言,看那部电影《2012》时,他心慌:倘若在那样的场景下,自己凭什么值得被救走?即使有一张船票,自己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二世祖,配吗?
他是不自信的。
查尔斯知道他和伊莎贝去了一趟伦敦。伦敦还是那个伦敦,但眼前这个贾斯汀已经不是原来的贾斯汀了。
温文尔雅如查尔斯,毕竟也年少,当下情景已超出他短短的人生经验。他虽觉得自己的朋友多少有些过谦了,却不知如何与他对答。当天的午饭结束在一片安静中。
贾斯汀国外长大,不黏人,不喜欢一天聊 100 条简讯。他不理解那些网上热乎乎,线下无话说,坐在一起依然各自抱着手机的人。这方面他比较老派,喜欢面对面,有话当面说,听到声音,有真实的气味。
伦敦回来之后,工作挤压地没时间约伊莎贝,只通过手机不咸不淡地聊过几句。他以为这是两人许久没联系也没见面的原因。
其实,伊莎贝在刻意疏远他。
出差或者休假旅游后,回公司上班时给同事带礼物,这是最基本的职场礼仪。
从伦敦回来上班的第一天,伊莎贝将袋子打开,下属们纷纷围上来挑选,伦敦带回的小纪念品足够新奇,足够笼络人心。刚刚又在每周管理层例会上给各位同级发了礼物。
会后回办公室路上,翠妮凑到她身边说:“伊莎贝,你不够意思啊。”
“怎么了,礼物都送来了,怎么还说我?”
“你是不是和咨询帅哥恋爱了,都不告诉我。”
“你瞎说什么呢。”
“金童玉女相视而笑,照片都发到 newsletter 里了。全公司都看到了。”翠妮笑。
伊莎贝没回应,只加快步伐回办公室。
打开邮箱点开 newsletter,标题:我司代表参与 S 咨询公司表彰大会,共建金质项目。下面果不其然有那张她和贾斯汀鲜衣怒马,在巴黎盛会上相视一笑的照片。照片定格的两人的笑发自内心,明显不是被迫营业。
“我去。”伊莎贝心里暗骂,双手撑住了额头。
那边,雅各布看到那张照片愣了片刻,觉得极其刺眼,轻点了红叉。
照片瞬间从屏幕上消失。
伊莎贝立刻接到他的电话:“老安找你。”
她站起来,深吸几口气后,才走出办公室。
为什么如此紧张?
因为不久前作为咨询顾问的贾斯汀提出了 A 公司组织架构调整的构想,现在已经进入和美国总部沟通的程序,想来问题应该不大。
而她是这个构想的直接来源和潜在的受益者,如果被人知道,并且有眼红的人抓到她和贾斯汀私交甚笃,甚至莫须有的暧昧,那么,在任命上,她会第一个被排除。
外界环境风雨飘摇,企业丢车保帅,如果再因此事遭受龃龉,那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许会面临“领大礼包”的绝境。
所以,老安找自己,是发现什么了吗?
她往老安办公室走去。高跟鞋敲在地上,咚,咚,咚。

第40章 像一个已经站上断头台的人,刽子手却迟到了
站在老安办公室门前,又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走进去。
她的反常被雅各布尽收眼底。这人有双蛇一般阴冷的眼睛。
门在身后关上。伊莎贝尽量稳定语调,“安东尼,你找我。”
老安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给她倒了杯水放在他办公桌的对侧,“伊莎贝,你是英国哪个学校毕业的来着?”
伊莎贝稍愣:为什么突然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我和贾斯汀是校友?
东窗事发了吗?他这是怀柔政策?
她张嘴,说出了自己学校的名字,声音悬浮在空气中悠悠地没有落地。
老安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她没看出他有什么异常, “嗯,是个好学校,你应该骄傲。”
她的心像那个水杯,捏在他手里在桌面上转圈。完全预判不了这个老狐狸接下来要出什么招。
老安抬起眼看她,眼神中似乎有些讳莫如深,“你有伴儿了—”
有伴儿?他说的是校友吗?是暗指贾斯汀吗?此时伊莎贝心里七上八下,像一个已经站上断头台的人,刽子手却迟到了。
老安又问:“英国学校也像美国学校那样重视校友联系吗?”
伊莎贝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回答确实重视。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说的有伴儿…是什么意思?”
虽然完全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不过该来的就来吧,她心一横。
“哦,”老安从办公桌后走到她面前,靠坐在办公桌上,一副办公室 chitchat闲聊的样子,“我们准备录用一名 CFO—你也知道,这位置空了一段时间了。内部好多人为这位置蠢蠢欲动,我还是觉得要外聘。现在市场变化太快,尤其是中国市场,那些美国佬—我自己也是、欧洲佬来了只会照搬老一套,即使从中国员工里升上来的也早已习惯按章办事,躺在历史的功劳簿上吹牛,这在现在的中国市场是大大滴不行,但这也正是这里迷人的地方。我喜欢和新鲜的思想一起工作,所以我总是空降人来。”
他右手撩开西装,插在裤兜里,左手指了指伊莎贝。
伊莎贝更疑惑了。这老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所以,这位新 CFO···”她试探道。
“他是你的校友。没错,你们来自同一所镶金边的名校。”他顽皮地用手模拟闪光的样子。随即面色一改,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正襟危坐:“还有,他和你同在空降阵营。”
他和伊莎贝对视片刻,伊莎贝心下立刻明白。
“我知道了,安东尼。”
安东尼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马上转到另一个话题:“我希望你在 board meeting 上做汇报时···”
看来不是因为和贾斯汀的私交曝光,他们那张顶峰相遇的合照也没引起什么波澜。 她坐在对面听着,心稍微往肚子里沉了沉。
但出了办公室后还一直跳不停的眼皮,总像在提醒她什么,让她无法安心。
日历一天天翻。
任何人无法抵挡时间的车轮,再不情愿也会被碾得粉身碎骨。而时间列车踏着白骨呼啸而过,永不回头。
不用看日历,她也知道有一个日子越来越近。
姐姐打电话来,快到父亲忌日,伊莎贝回到家乡小镇。
“桢桢…”姐姐来车站接她。
回到家乡,她不再是伊莎贝,她是林桢,这是她的真名,双木林,木贞桢。
姐姐已经按照习俗准备好纸折的黄金串和纸钱,铺在坟前熊熊燃烧。火光燎着脸颊,像要把她也卷走似的。
是的,她的家乡,还没有公墓,走了的老人就寻片都山或庄稼地葬下。忌日还能烧纸钱,没有城里那些规矩。
姐姐从踏进这块田便开始哀嚎,后来变成跪在火堆前啜泣。
而她,尽管多次从睡梦里哭醒,此刻,跪在初夏的麦田里,看着绿油油麦苗中那个凸起的黄土包,反倒没有泪水。只在父母坟前跪了许久,好像二老还坐在自己面前一样。
看着坐在田里泣不成声的姐姐,伊莎贝的心居然硬起来。哭有用吗?如果跪着能赔罪,她便一直这样跪下去。可是有用吗?收走父母的老天有任何同情吗?
天地不仁,她眼里充满恨。
小时候有算命的告诉母亲:你小女儿是男孩托生,她投错胎生成女孩,以后她能成男孩成就之事。你们能享有儿之福。
父母虽然没有能力给她多优质的资源,可即使北方重男轻女盛行,从小也没听到父母对她说过诸如“你是个女孩,就该…”这样的话。
事实上,他们从来都尊重她的意愿,父亲甚至从不让她做家务,只要她专心学习。她确实也没让他们失望过,高考鲤鱼跃龙门,进入 500 强外企,年纪轻轻还做了经理。小镇上教过她的老师们至今仍记得当年这个学生。
老来得女,又有出息,父母很以伊莎贝为骄傲,她几乎是家里地位第一的人,大概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自信甚至自负。
她心很野,大学入学办好,姐姐在回程的火车上发短信嘱咐她生活细节,她回道:我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到现在还记得 19 岁大二寒假,当同学们还未考虑未来时,她回到家给母亲说她准备毕业留在上海,不会回来。母亲没有说话,反而她自己先哭了:你们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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