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使臣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很快,小太监就送上来了一瓶药,使臣递了上去:“这是西域术士练得,十颗便能让顾将军的旧疾康复,记忆也能恢复,这应当是你们当下,最想要的吧?”
付彦果然沉默。
“太子殿下身边……果真是能人异士多。”
付彦讽刺道。
“当初神医胡忌都办不到的事,太子殿下竟然有法子。”
使臣微微一笑:“自然,如何?”
付彦垂眸,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古怪之意。
他看了眼身后的刘阳,从刚才开始,刘阳便一言不发,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这药可以换一物,太子殿下想要换什么?”
那使臣皱眉,刘阳笑道:“难道太子殿下以为,就只是一瓶药,就能达到目的了?”
那使臣被噎了一下,想起了出宫时太子的嘱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刘阳失了耐心:“你们若是没想好,就想好了再来。”说完,准备转身离开,情急之下,那使臣只好大声喊道:“那就换一个人!”
换一个人?
“谁?”
刘阳和付彦吃惊地转身看向他,那使臣此刻心中万分后悔,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刘阳的激将法,果然,刘阳听说他要换人之后,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那使臣慌张离去。
此次和谈,以失败告终。
但当刘阳回了军营,将这事告诉顾堰后,顾堰也是一愣。
“换人?”
刘阳:“是。”
顾堰看向付彦:“我们抓了什么太子的俘虏?”
付彦:“是抓了一些,不过都是些不起眼的虾兵蟹将,太子怎会在意他们。该不会又是障眼法?”
顾堰感觉有些奇怪,看向刘阳:“你怎么想?”
刘阳沉思片刻,道:“其实我方才答应他换一物便是想看看太子的真实目的,人在情急之下,的确容易暴露最真实的想法,所以太子想换一个人应该是真的,只是这个人,那使臣又不能说。”
“那就怪了,军中有太子的什么人,亲人?女人?”
付彦一句无心之意,忽然让刘阳想到了什么,上辈子……
京中也有妇孺案,但是后来他被贬回乡,便对此事再不知情,直到后来顾家村出事……那轰动全国的妇孺案忽然就销声匿迹了。
再然后,他病死他乡之时,听闻曾经也命悬一线的太子聿忽然康复。
继承大统。
当时他以为,太子是真龙天子,身边神医云集,可再活一辈子,许多事更加明朗,刘阳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当初……顾家村那场血光之灾,真的是山贼所为吗……?
这妇孺案若真的是给太子炼药,所需要的,是婴童的血……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我知道太子要谁了!”刘阳大喊。
顾堰:“快说,何人?”
…………
天色将黑。
甜姑从伙房走了出来,顾堰下午尚未用膳,她炖了汤膳,等着与他一同用些。
只是回屋之后却发现,顾堰的神色似有些不对劲。
甜姑一开始尚未发觉,只是将饭菜放在桌前:“过来吃饭吧。”
叫了两遍顾堰都没反应,甜姑这才走了进去。
自那日后,但凡她让他吃饭,顾堰绝不会推脱,今日……
只见他坐在床榻上,看着小宝咿咿呀呀地和自己的玩具玩耍,看得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甜姑走近,他才倏然回过神。
“将军?”
甜姑轻声唤。
顾堰回过神,看向她,片刻后,朝她伸了手。
甜姑被他拉入了怀中。
“怎么了?瞧你心神不宁?”
顾堰垂眸,想到白日刘阳的分析,忽然问道:“当初你是在哪捡到小宝的?”
甜姑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愣了愣,但还是将当初的情形告诉了他。
“就在顾家村的后山,一条小溪边,这孩子在一个盆里,不知是从哪里漂了过来……说来,父母也真是狠心……”
顾堰继续问:“那你找到他时,小宝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东西?”
甜姑奇怪地问了一句。
“没有。”
“那时候还是秋天,小宝就穿了一件单衣,若是再在外面两日,怕是就扛不住了……”
甜姑说起这事,看向小宝的眼神就更为心疼。
顾堰也了然。
“没事,睡吧。”他亲了亲甜姑的额头,又将儿子揽入怀中。
不管刘阳分析的是不是事实,他都不会让太子得逞。
绝无可能。
自从开始服用能律高僧的药,顾堰每晚都能梦到一些从前的事。
有时是他幼年场景,有时是他成年时光。
只是那些事情总是零零散散的,连不成体系。
所以他暂时并未告诉甜甜,只盼着自己有一日能想起全部,那时的他才是完完整整的顾堰,能够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这个事实。
闭目之前,顾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甜甜已经睡着了,长睫微垂,面容恬静。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唇角,心中有些苦涩和甜蜜。
在顾堰那些零碎的记忆中,他没有寻见过她的身影。
那是不是说明,在那之前,他与她真的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不敢相信,如果她当初没有只身一人来到边关,两人没有相遇,他会度过怎么孤独又可悲的一生,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怀着这样的后怕和担忧,顾堰忐忑睡去,很快,那熟悉的场景便再次映入了眼中……
…………
灵台县。
今日应当是大集。
顾堰每到集市就会来城里换一些山货,有时是猎到的一些野味,有时候也是旁人寻不到的药材。
灵台县的很多掌柜都知道这个思想活络、吃苦耐劳的年轻小伙。
因为认识的人多,顾堰轻轻松松就将手中的货全都倒了出去,然后,他驾轻就熟,拐到了灵台县的西市当中。
西市是卖吃食和蔬菜的地方,这里小摊小贩极多,每一天摊位上的面孔都不一样,先到先得。
顾堰走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他脚步一定,看向一处。
片刻后,他走到了一颗树下,也不上前,就这么倚着那颗大树,双手抱在胸前,定定地看着前方。
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只是能瞧见他时不时扬起的唇角。
漆黑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专注。
他过于沉浸,乃至于都没发现身边快速靠近的同伴。
忽然,脖颈被一只胳膊锁住,顾堰猛地转身,“偷袭”他的人瞬间就被反将,扭住了胳膊。
“疼疼疼!!!”那是隔壁村子的牛蛋,顾堰立刻送开了人。
牛蛋揉着胳膊抱怨:“你小子,下手够狠,我看谁也别想从你身上捞便宜!”
顾堰:“抱歉。”
一旁的黑蛋笑道:“他身手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了你还不信,活该吧!”
牛蛋啧了一声,问:“你站这儿干嘛?!”
顾堰没说话,径直低头拿脚边的篮子:“没什么,准备去吃饭。”
“吃饭?”
牛蛋看了看四周:“这也没有卖吃食的摊位啊……诶,那边好像有个小娘子在卖酱。”
顾堰忽然激动道:“吃饭!不吃酱!”
牛蛋一愣:“我没说要去买酱啊……你激动什么?”
顾堰匆匆转身离开:“你看错了。”
牛蛋和黑蛋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他们重新站在顾堰站着的地方,顺着他方才的方向这么一看——
“新鲜的肉酱!自家做的!童叟无欺!”温柔又甜蜜的声音在街对面吆喝了起来。
瞬间,两人恍然大悟。
…………
黑夜里,顾堰忽然睁开了眼。
月凉如水,周围只能听见轻微的更漏声。
顾堰侧过身,借着月色看到了枕边人。
忽然,顾堰傻嘿嘿地笑了一声。
梦里,他看到了十五岁的甜甜。
顾显城内心是一片满足和宁静,凑上去又偷偷亲了亲她的脸颊。
原来从前,他的世界也有她的身影。
这次出兵,他耐心全无。
上回派去的那个使臣回来时就被他一刀解决了,事后, 太子聿竟然也有些后怕——
他如今,是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尽快将小宝给夺回来。
太子聿调动了所有的禁军,甚至驻扎在南方的护卫军也在不久前收到了军令,正再赶回来的路上。
这一次,太子聿亲自到了燕山城郊, 看着大军出击。
按照之前的作战经验, 他是没有多少胜算的, 可没想到的是, 这一场战役,他竟然赢了。
虽然对方只是一只小小的先锋军, 抓住的俘虏也没有几个。
但是太子聿却十分高兴,士气大增!
既然赢了,他便乘胜追击。
三日之后,再度进攻!
谁知这一次,竟然又胜了!
连太子聿也觉得有些飘飘然了起来。
一些宦官在耳边吹风:“殿下果然威武, 一亲自出战,便接连胜了两场。顾显城至今不肯露面,懦夫一个, 有何可惧?想来, 之前几次, 不过也是他仗着燕山地势的侥幸。”
这话舒坦, 太子聿心情颇好。
而最近,白鹤真人为他调理身体, 的确也感觉恢复了许多力气。
这一切都令他重新找回了信心。
于是十日之后,太子聿准备继续进攻。
这一次,目标是城阳家半山腰的营地。
太子聿身边也有一些朝中忠心耿耿的将领,上前劝道:“殿下,不可如此急切,燕山形势复杂,易守难攻,臣担心如果一举出击会中了逆贼的圈套……”
太子聿不耐地看向他:“之前说要乘胜追击的是你们,现在说不可冲动的还是你们,这打仗之事莫不是要看你们的心情?”
“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打仗要分析形势——”
“闭嘴。”太子聿两三句话脾气就冒了起来。
于是那武将也不敢再多嘴了,默默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太子聿执意出战,或许是前两次的胜利让禁军也冲昏了头脑,这一回,竟然发动了禁军三分之二的人冲上山头,太子信誓旦旦,但其实这些年,吴王或许还有一些打仗的经验,但是对太子聿而言,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东宫里面度过的。
知道的许多,不过也只是纸上谈兵。
果不其然又毫无意外。
这次太子聿大败。
败地一败涂地。
其禁军快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原本的目标是燕山半山腰,可大军还没上一小半路途,就被城阳军完完全全地包抄了。
陷阱早就挖好,只能人来跳。
太子聿这边,死伤惨重。
将领的项上人头被一刀挥下,只剩下几个小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殿、殿下,顾、顾将军下山了!”
太子聿大怒:“混账东西!什么将军?!”
事到如今,再笨的人也看了出来,前两次城阳军的失败只是诱饵,为的就是让太子聿大举出兵,顾堰显然对小打小闹已经厌烦,再一举歼灭了禁军大部分势力之后,他带兵下了山。
此时,太子聿因为亲自出征,无处可逃。
只能亲自与他碰一碰。
太子聿的军营就在山脚,此时,兵力已不足二千,这些年大梁连年征战,北方有城阳军,南方的援军如今还没到,所以太子聿这次出征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以卵击石。
可他不得不做。
他急需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
况且,他始终觉得,顾堰不会反。
父皇还没驾崩,他只是逆贼,如何敢?
可如今,看着顾堰骑在马上一步一步朝他而来,太子聿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惧意。
顾堰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太子聿的营地,道:“殿下就带这些人来,南方的军力呢?”
太子聿一愣。
所以,他现在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军力?
就敢随随便便的出兵?!
忽然,太子聿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他冷冷地看着顾堰,对方如是。片刻后,顾堰扯了扯唇角,道:“殿下不必这么紧张,今日我来,是与殿下谈和。”
太子聿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久前,他派了使臣前去试探,结果顾堰半分谈和的意思都没有 ,这才过多久,竟然就要谈和?
太子聿古怪地看着他。
顾堰也并不解释。
他直直地看着太子聿,仿佛胸有成竹,因为对太子聿而言,没有退路。
“你想要什么?”太子问。
顾堰笑了笑,没答。
“这里似乎不是一个谈判的好地方,太子殿下若有诚意,十日之后城隍庙见。”
“城隍庙?”
太子聿更是古怪。
顾堰笑了笑:“是,我在山上当寇贼当烦了,预备出来透透气。”
顾堰说完,就转身离去,丝毫没有将太子聿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同样,他也没有阻拦太子离开的路。
这般举动,莫过于奇耻大辱!
可太子聿没有更好的选择。
很快,今日之事便在京城传遍了,太子惨败,还被顾将军轻飘飘地放了回去。
其实此战到这里,胜负已分。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顾堰想要做什么。
太子聿气冲冲地回了皇宫,立刻召集了所有西域的术士!
既然强来不行,他还有别的法子。
白鹤真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阵法,这阵法若成,活人入阵,将成行尸走肉。
可这阵法残忍,需要大量精装的男子祭祀。
事到如今,他只能搏一搏。
谈和在十日之后,太子聿命所有西域术士准备。
这一次,他显然更疯了。
西域人在朝中终于不再畏手畏脚,而是瞬间全都冒了出来,风头一度超过了这些大臣,所有大臣看见这么多术士出入东宫,隐隐约约都明白了什么。
不可置信的同时,也勃然大怒!
呜呼!哀哉!
一国储君竟然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来!
一时之间,百官纷纷请辞,太子聿案前的奏折堆成了山,可他一个也顾不上看。
他的确有些疯了。
发疯一样地,想让顾堰去死。
顾堰带军,离开了燕山。
当初城阳家进京时,在京郊曾经驻扎过一日。
或许是命运使然,顾堰依然选择了这里驻扎,并带着甜姑入住了当初的驿站。
那日大胜,有很多人不理解顾堰的做法。那样的情形下,他想取太子聿的项上人头,轻而易举。
但是他没有,不仅放走了人,还提出了十日后和谈。
但甜姑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
驿站并非是长久停留之地,他选择此处,应该是想好了去路。
和谈前一日正午,城阳军中忽然来了个人。
是陆时安。
顾堰闻言,让人放行。
陆时安看着他神色复杂,而他的面容也比之前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何事?”顾堰开门见山。
陆时安没有多少犹豫,便将太子聿回宫之后的疯狂举动告诉了他。
顾堰闻言,有些吃惊。
这阵子太子聿在宫中的疯狂举措众人都有所耳闻,而事实上,百姓之中也开始流传着当初妇孺案的真相,是西域术士为了给太子炼药。
这些事,他当然知道,他吃惊的是,会是陆时安来告诉他此事。
陆时安神色复杂,只有一句话:“我思来想去,良心难安。”
顾堰便瞬间就懂了。
“我知道了,多谢。”
他轻声道,仿佛不甚在意。
陆时安有些不解:“所以说,明日和谈,你不能去。”
顾堰的动作一顿,侧头看他:“哦,巧了,我本来就没打算去。”
此时正是中午,甜姑准备好饭菜走到顾堰的房门前,好巧不巧,自然是将这番对话听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