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看了一眼顾显城,道:“今日先这样吧,诸位,燕山虽然易守难攻,但是太子聿是个疯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攻过来,防守也不可掉以轻心。我与大将军再商议商议后面的作战方式,你们先去吧。”
众人立刻领命,带兵下去,付彦和刘阳留了下来。
他们二人自然能看出顾显城的心事,刘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别想那么多,如今是他们逼你如此,你无需有什么负担。”
顾显城其实有许多的话想问他,此时才终于有了机会:“你一早便知道我的事?”
刘阳知道他会问,于是点头:“是。”
“那你为何不说?”
刘阳叹气:“我有苦衷。”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顾显城也放弃了追问。
是啊,事已至此,追问又有什么意义。
顾显城沉默。
刘阳道:“能律小师傅也来了,药早就配好了,你要开始喝吗?”
顾显城眼睛一亮:“喝。”
刘阳道:“好。”
很快,能律送来了药,甜姑闻讯,也赶了过来。
“阿弥陀佛,因为一味草药有些难寻,耽误了几日,回来时,没想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顾显城:“劳烦小师傅了,上次您说,这药大概要半年才能见到效果,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快一点儿的法子?”
甜姑皱起眉头:“你急什么?”
顾显城无奈冲她笑了笑:“是有些急……”
急着想起一切。
能律微笑:“大将军信佛吗?”
顾显城一愣,点了点头。
从前不信,现在自然是信的。
“我佛慈悲,其实小僧上回说需要半年,是时候未到,若是因果到了,自然一切迎刃而解。”
能律说完就行了个礼:“小僧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今日,就此离开了,诸位,不必相送。”
这就走了?
众人有些惊讶,倒是刘阳道:“小师傅自有安排,大家也莫强留。”
听了这话,顾显城想说的话便也没有开口。
天色已黑。
众人先去歇息。
如今大战在即,睡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顾显城不分昼夜在部署和安排,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这般认真过了。
他的命无所谓,但他不能连累所有信任他的将士们。
还有她……
甜姑端着食托走了进来,将饭菜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仿佛不知疲倦的男人。
“过来先把饭吃了。”
顾显城:“稍后。”
甜姑一听这话,轻轻咳嗽了一声。
于是顾显城的动作一顿,再不敢耽误。
他走到了桌前,朝甜姑笑了笑。只是那笑,不知比从前疲惫多少。
这几日他几乎从未合眼,能做事的时候就做事,不需要做事的时候也睡不着。
甜姑知道,他有心事。
甜姑垂眸:“我知道你急,但是凡事总要循序渐进,你这般不爱惜自己,是要我将来怎么办?打仗本就危险,你却还要我操心你的身体……”
顾显城手一抖,连忙去拉她:“我错了。”
甜姑沉默不说话。
“我当真错了,我一定好好吃饭,我现在就吃。”
他说着,就将碗里的饭菜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一面吃,还一面讨好地朝甜姑笑了笑。
甜姑抿唇:“吃完之后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顾显城一顿:“好……”
其实也不是他不想睡。
而是根本睡不着。
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完饭之后就去了净房,回来时,桌上放了一碗安神汤。
顾显城心口一暖,朝里屋看去。
甜姑坐在床边通发,长发及腰,她今晚会留下。
顾显城端起碗将安神汤一饮而尽,顺便将能律留下的药也服了下去,这才走到内室,从身后抱住了正在铺床的甜姑。
甜姑一顿,任由他抱着。
顾显城低喃:“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甜姑抿唇。
“为何?是我在身边像做梦,还是如今我们在燕山像做梦?”
“你如今在身边。”
顾显城道。
其实他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
即便他没有恢复记忆,却也能猜到一些曾经的过往。
他们当初……大抵是没有拜天地、入洞房的。
从时间上来看,他在梁祐六年就入了军,甜甜是梁祐八年嫁入了顾家,在他们最初相见时,甜甜不认识他,也就说明,她其实从未见过顾堰。
她守了三年寡,是为了他。
一个姑娘家,在乱世,究竟为何要结这门亲事?
顾显城从来不敢问。
他害怕他问,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而知道真相之后,他也害怕自己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点,他承认自己的卑鄙。
顾显城从身后抱着人,一下又一下轻轻啄着她的耳垂,吻着她的脖颈。
不带一丝欲。
他呼吸平静,就只是喜欢这样的温存,却不料,甜姑的呼吸却渐渐有些重了。
她侧过身,觉得有些难为情,正预备说什么时,身后竟然传来了顾显城均匀的呼吸声。
他竟站着就睡着了。
瞬间,甜姑的眉眼温柔似水,眼里布满了心疼之意。
他应当是累极了。
甜姑慢慢将人搀扶着坐下,挨着床榻的一瞬间,顾显城就倒了下去。甜姑帮他脱掉外衣和靴,看了一眼那安神汤,那是刘阳下午交给她的,的确,他得好好休息。
吹了灯,甜姑也脱鞋上了榻,依偎在顾显城的怀里。
夜色宁静,她渐渐进入了梦乡。
殊不知。
在顾显城的脑海里,早已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顾显城感觉自己半梦半醒,做了一个无比真实,却又遥不可及的梦。
…………
梁祐五年。
战事未起。
彼时的顾家村还是山清水秀,风景怡人。
顾显城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觉得这里的路格外熟悉,他顺着乡间小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田地。
像是本能。
接着,他便看到了地里的另外一个“他”。
是顾堰。
顾堰一身粗布衣,裤腿挽起,露出精壮的小腿,他在地里辛勤的劳作,仿佛不知疲倦,烈日炎炎,同村不少男人都在树下躲阴,只有他,一身的汗水,却又从不停歇。
“顾堰!歇歇吧,喝口水!”
顾堰抬起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谢了,我娘马上来送饭,不必。”
“哎哟,你说说你,都十九了,你娘也不给你说个媳妇儿,这么热的天,哥几个都是媳妇儿来送饭,这才叫盼头!”
顾堰笑了笑,不置可否。
“让你在背后乱说,嚼我堰哥儿的舌头!”顾老太不知何时出现,手中一个大蒲扇,狠狠地敲了敲那几个人的头。
瞬间,众人抱头鼠窜,根本不敢说一句话,顾老太赶走了人,才笑眯眯地提着篮子过去了。
“堰哥儿,吃饭!”
顾堰擦了擦汗走了过去:“谢谢娘。”
顾老太笑眯眯地,不住的给他打扇:“哎哟哎哟,这大热天的,干活就是磨人,你说说你,这么拼干啥,快把饭吃了,娘给你煮了红鸡蛋!”
顾堰打开篮子,皱了皱浓黑的眉:“娘,不是说这鸡蛋留给你补身子,我不要。”
顾老太笑着给他扇风,道:“娘一天在家什么也不做,补什么身子,你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快吃快吃。”
顾堰拗不过老娘,只好大口大口扒着红薯饭,那饭只有简简单单的黄瓜做菜,他却也吃的香极了。
“娘,我下午去县城换山货,你要啥东西不?”
顾老太:“娘啥也不缺,你去给自己裁两身衣裳。”
“不用,这还能穿。”
顾老太皱起眉头:“能穿什么能穿!破破烂烂的,几个补丁了!娘实话跟你说,后日,娘约了媒婆上门,你穿的干净利索点,给人姑娘家留个好印象……”
顾老太说到这事便弯起了眉眼。
开玩笑,她会不操心自己儿子的婚事?
她攒着呢,攒够了最好的彩礼,一定要风风光光给她的堰哥儿说一门好亲事!
可谁知,顾堰听到这话,立马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仿佛十分不愿意听见这话,果然,风卷云残之后,顾堰就抄起旁边的锄头跑远了:“娘我走了!你回去小心些!”
顾老太正在一个劲儿地夸着对方姑娘如何如何好看,儿子却又脚底抹油般地溜了……
“臭小子!你个不省心的!”
顾老太气急,每每都是这样,她气得将鞋底脱下,恨不能上前抽上几下。
可惜顾堰跑得比地里的兔子都快,一溜烟就瞧不见了身影……
顾老太又被气笑,慢悠悠地穿好了鞋,将一旁的饭碗收好,摇晃着自己的那把大蒲扇,哼着曲儿,朝顾家走去了……
…………
甜姑睡到半夜,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探。
冰凉一片。
她瞬间就睁开了眼。
月色下,顾显城站在窗边,身影是那么的孤独。
甜姑一愣,随即穿了鞋下地,走了过去。
“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声音的瞬间,顾显城似乎猛地抬手擦了擦脸。
甜姑一怔,并未立刻上前。
过了片刻,顾显城转身回来。
情绪干干净净收敛了起来。
仿佛刚才的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他依然一言不发,上前将人搂入了怀中。
甜姑感受到他胸口的衣襟有一处冰凉。
沉默片刻,他轻声道:“想起来了一些,但不多。”
甜姑浑身一震。
“从明日起,唤我顾堰吧。”一阵风吹过,他轻声道。
良久,甜姑伸手抱住了他,“好。”
自入春以来, 燕山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绿瞬间就成了最好的掩盖,太子聿几次发兵, 连城阳军最外层的突围都没有破。
太子聿连连败兵,心情极差。
而民间和朝中也渐渐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道当初的妇孺一案,是西域的术士利用巫蛊之术在炼制丹药,其手段十分恶劣,令人骇然, 百姓愤怒。
凡事都有因果, 这炼制出来出来的药, 是为何人炼制, 如今还有一些下落不明的婴孩又在何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没有了交代。
于是很多百姓都不满意,每日依旧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鸣冤。
陆时安每日愁容满面, 脾气也变得有些差。
陆三夫人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待儿子回来,她忍不住前去劝:“时安啊,你这般每日不言不语, 也茶不思饭不想的,母亲真的很是担心。”
陆时安头也不抬,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陆时安看向自己的母亲, 问:“母亲, 姨母的事, 你相信朝廷的说法吗?”
陆三夫人闻言, 面色一窒。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呢,这重要吗?你姨母是自作孽不可活。而这件案子, 朝廷已经给出了决定,时安啊……你又何必纠结呢?”
“何必纠结?”陆时安十分痛苦地抬头。
“母亲,我睡不着,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您知道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日白鹤山外面,那个山洞里,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那股腐烂恶臭的血腥味,他们无时不刻都在折磨我……”
陆三夫人睁大了眼:“你这是何苦,他们的痛苦、罪恶也不是你造成。”
“可我既然是京城的京兆府尹,如何能不自责!”陆时安痛苦地闭了闭目:“所以,我决定,明日我会向太子殿下请辞。”
陆三夫人大惊!
“你……时安,你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中,又好不容易拼到今日这位置,娘是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过来的,你有多辛苦,娘最清楚……”
陆时安摇头,眼中写满了决绝之意:“我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我左右不了这朝政,也左右不了陆家,我自己的事,总能做一回主。”
陆时安说完,便转身离开,陆三夫人好几次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愤然离开……
次日,太子聿收到了陆时安的请辞,他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就批了。
罢免京兆府尹绝不是小事,内阁大臣们面面相觑,想说什么,但那朱砂已经在奏折上挥了过去。
苏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一番操作下来,原本有几个想继续劝谏进言的,都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他们发现,太子殿下最近好像变了许多。
从前,殿下虽然孱弱,但是性情还算温和。
可如今这阵子,气色好了一些,这脾气……
却是越发有些暴躁了。
等所有大臣们提着心退出勤政殿,太子聿才烦躁地捏了捏眉心,问:“让道长来见孤。”
身边的小太监立马应下。
没多会儿,白鹤真人就来了。
太子聿开门见山:“为何孤最近觉得,身体是强壮了些,但是心中却越发有些烦躁了起来?”
白鹤真人:“回殿下,这药驱散您体内多年的寒气,同时也带来了火气,这是正常的。”
“会好吗?”
白鹤真人:“出现这样的情况,归根结底还是这药不纯,若是能早些得到殿下的亲生血脉,会好很多。”
说到这事,太子聿又让人传来了身边的暗卫。
这些日子,他也让人全力以赴的去查了。
“如何?”
那暗卫的确才刚刚归来,正巧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启禀殿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宋氏有一儿子名叫小宝,并非宋氏亲生,而是当初在顾家村捡的遗孤。”
“顾家村……”
太子聿立刻道:“你去问母后,当初那个宫女……”
“不用问了!”太子聿还没说完,郑皇后就已经赶了过来,她脚步很急,快速道:“聿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和母后说?当初那个宫女,的确是在陇州境内的灵台县附近掉落山崖的。”
太子聿眼眸震动。
“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郑皇后显然也很是激动:“是。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聿儿,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太子聿想了想,吩咐下去:“取纸笔来。”
城阳军在顾堰的带领下,士气犹如当年剿灭蛮夷。
接连好几次的胜仗,更是让诸位将士们士气大增。
但目前城阳家还是出于防守一方,付彦去操练场找顾堰,问:“你预备何时进攻?”
顾堰没有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纸:“你看看这个。”
付彦伸手接过。
“今早刚到。”顾堰说道。
付彦低头粗略读完,十分惊讶地抬起头来:“太子求和?!”
顾堰嗯了一声:“你如何看?”
付彦毫不犹豫:“一定有诈。”
以太子聿的心机,做事只会斩草除根,绝不可能求和。顾堰也点了点头:“只是,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如何?”
付彦略微沉思,猜出了他的目的:“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攻出去?”
“嗯。”
顾堰没有否认,天气回暖,城阳军已集结完毕,此时出征,最是合适不过。
只是他从前一直犹豫,春暖开耕,若是全军出击,定会造成百姓生灵涂炭,他倒是也想和太子聿碰一碰,只是没想到这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付彦:“如此也好,但是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此番我先去探探。”
顾堰点了点头:“好,那就准备吧。”
三日后。
顾堰和太子聿第一次和谈。
两方都没有露面,而是由使臣前去。
其实从顾堰那日离宫之后,他与太子交战三次。
这三次的战事都不算大,他没有出全力,太子也没有吃太大的亏,双方都属于一个试探中。
或许是意识到了城阳家的兵力,也不想再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太子聿一上来就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求顾堰退兵,如此,太子便承诺送他们一家回灵台县顾家村,赐良田百亩,保衣食无忧。
这样的筹码,付彦当时听了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仅仅这样?太子殿下也太没有诚意了吧,将军起兵,夺了这天下,荣华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